原来看孩子竟然这般难。陆沧云瞧着手边一大一小两个，敲了敲腕上的镯子。
句芒还在睡着，大有一觉睡到来年开春的架势，程渭远也还在沈思乐幻境里没出来，也不知要叙多久的旧。陆沧云叹了口气，先将殷长策的脑袋放到床榻上，再将小冥主大人搬上床，然后拿鸿蒙各点一点脑袋：“我去换个衣服，你们俩好好待着，不要吵架。”
殷长策不依，顶着一张苍白的脸拽他衣角：“师父，我衣服也破着呢。”
玄天霁挪挪屁股，离他远了点。
眼下已是傍晚，今日夕阳格外的浓烈，血一般的颜色，映得漫天橙红。陆沧云沉默一阵，没再提衣服的事，而是说：“阿策，你在地下攻击那蓝衣人……你认得他？”
“不认得。”殷长策避开他的视线，不想提这件事，“就是看见他讨厌。”
陆沧云知道他没说实话，倒也没继续问，“相柳来前我们在乾元殿上方除却看见了大季师叔和那蓝衣人，还有当朝皇帝。如今长平方圆百里都乱成一团，这都城决计是迁不成了。劳工的事还没有解决，我们暂且还不能走……阿策曾在醒来之后说梦见了昆仑，等这里的事情了结，我们就启程去昆仑吧。”
“我不想去。”殷长策闭上眼团成一团，“师父，我不想去。”
“司刑神官说大季师叔他们往昆仑去了，上清就在昆仑附近。大季师叔是唯一知道当年之事的，我——”
“可是我不想去！”殷长策猛地起身，对上视线时陆沧云心中一惊，见他瞳仁处再度浮现金色，呼吸紊乱，心道不好，上前按住他双手喝道：“阿策，静心！”
“我不想去……”殷长策显然听不进去，手腕一转就反制住陆沧云，力道之大让他感觉自己手腕都要被捏碎。殷长策眼中有血丝，神色似是哀痛似是愤恨，沉声道：“师父，你能不能心中只有我一个？”
“你在说什么傻话？”陆沧云皱眉道，“在为师心里你最重要，可……”
“我要你心里只有我一个！”殷长策忽然倾身上前抱住他，“师父不是说怜取眼前人么？你忘掉别的，我们以后谁也不见。”
“……你这是怎么了？”要是放在平时，陆沧云一定会敲一顿他的脑袋，然后半是玩笑半是认真地应下哄他，这次却是不松口，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玄天霁盘腿指指殷长策的背，做口型道：“记忆混乱了。”
“……”陆沧云轻呼出一口气，抬手捏了捏殷长策的后颈，随即给他使了个昏睡咒。
“还是先睡会儿吧。”陆沧云将人放平，抚了抚殷长策眉心，下床绕着桌子转了两圈。
好歹是活了几百年的冥主，玄天霁人小鬼大，瞧出点猫腻来，张嘴就道：“他这是要和你一生一世一双人吗？”
“你这小孩儿！”陆沧云头疼完那个又来头疼这个，“你这……谁教你的？”
玄天霁晃着脑袋：“程渭远。”
陆沧云语塞，瞪了一眼桌子上的光团。
“老实说，他这样下去会出问题。”玄天霁道，“他这元婴一定是保不住了，若是不找到龙骨返还神魂，等这具身体死了之后又要轮回，还会受更多苦。而且他现在明显是想起来什么但不愿意跟你说，估计是些痛苦不堪的记忆，这样折磨着会入魔的。他要是入魔，呵呵，那全都完蛋了。”
“我晓得了。”陆沧云捂着脸，又想起来一件事，“天界既然有屏障，那神官从哪里来的？”
“还是昆仑呗。”玄天霁拿手捂着嘴偷偷摸摸道：“我阿姐曾在昆仑跟过西王母一段时间，我听说昆仑通道虽然被一剑斩断了，但是仍然作为唯一的出入口在使用，已经几百年了，不会与人间完全割裂。只是那出入口一直掌握在两个人手里……”
他一番动作好似说悄悄话一般，满脸写着“我懂得多快问我”，陆沧云配合地追问：“谁？”
“昆仑西王母和道尊罗钧。”玄天霁显然是了解不少秘辛，说起这些事来头头是道。“西王母以前将入口把守得很严，大概是我阿姐升入天界之后就不愿意管了。我听来冥界对接的神官说罗钧在天界一人独大，所有下凡的神官都要经他同意，有时连帝尊的话都没他的管用。不过因为昆仑出入口大阵开合十分费力，神官又不能攒一波再下来，所以其实是常开着的。”
“那岂不是跟没盖儿的米缸一样？”
“哎呀，你当上去是闹着玩儿的啊？”玄天霁颇为市井地一拍大腿，“罗钧不在那守着呢么。这次妖蛇一事闹那么大，他也只允了我阿姐和戚华章两个人下来，心可真是够狠，完全不管善后的事。”
句芒曾说他本体为鸿蒙剑——那把上清创派祖师罗钧自不周山取出的剑，陆沧云原本听到罗钧的名号心中多是崇敬，现在因为这层关系，他心里多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意味。他为何会出现在上清？当年师父将他养大，只说是自幼从上清下方城镇的垃圾堆里捡回来的，来处绝口不提。后来他自浮春山顶拔石剑，师父也只允许刻下“鸿蒙”二字，好像早就将这名字酝酿了千百遍了。最后一次下山前他突破元婴不成，师父却说卦象显示他该去游历，还应该收个徒弟……陆沧云不能不想，他师父谷虚绝对知道很多事。
“不过也不该他俩善后。”他这边思索着，玄天霁继续道。“‘天官赐福，地官赦罪，水官解厄’，现在的神职划分早就不似从前，天、地、水三官其实对应着很多神。这么大的灾难，凡间祷告者必然不少，过两天一定还会有一大群神官下来。”
“……必须回上清。”陆沧云折扇往手心一拍，“句芒曾被大季师叔杀过一次，如今他人魔一体去了昆仑，怕是目的不善。他身边那个人总带给我一股熟悉感，我……”
“句芒被杀过？！”玄天霁惊叫，“我说他现在怎么这么弱，原来是因为这个。你那个师叔可真是个人物，他干的事儿我幽都山是记下了，别让他落到我手里！”
陆沧云心里乱得要死，实在想不通季朝桐到底要做什么。他正愁着，那边桌上光团闪了闪，两道身影显出形来，正是程渭远和沈思乐。
“你们总算是出来了。”玄天霁下床走到两人面前，直接一手拽住一个，命令道：“跟我走。”
“别急啊小冥主。”程渭远嬉笑道，“怎的这般离不开我？”
沈思乐往他后腰拐了一下，动作幅度不大，肯定也不疼。程渭远却呲牙咧嘴地揉着后腰控诉道：“思乐！你在幻境里揍我揍得不爽，出来了还要揍！”
“……我没有。”沈思乐的冷脸僵了一瞬，别开眼去。程渭远没跟他闹太久，抬手按着玄天霁的头将他拨到一边，走到陆沧云面前难得正色道：“这顿酒程某可能请不了了，思乐神魂太过虚弱，很快就会消散。我需要带他赶回冥界一趟，还望陆兄海涵。”
想来沈思乐也与他说了幻境里的事，陆沧云摆手道：“无妨，有缘自会再见。程兄之前所说是什么要事？”
“你小心那个穿蓝衣服的人。”程渭远眉目间浮现凌厉之色，狠狠拍了下桌子。“当年我试图下去寻找思乐结果被他阻拦，无论如何都穿不透那地。思乐又跟我说了那声音的事，十有**就是他搞的鬼。此次相柳现身他也在，我虽急着找思乐，但还是趁其离开前不备用我族特有寻魂术瞧了一眼，他应是来自天界。”
玄狐族与玄鸟、玄蛇原本就是生于幽都山的三大族类，后来幽都冥界以玄鸟族为尊，玄狐凭借独特的追魂溯源之术成为幽都冥主不可或缺的助力。经他们的眼看过的灵魂，来路无处可藏。玄天霁对这层清楚得很，不由纳闷起来：“天界？罗钧难道准他在底下这么为非作歹？”
“这我就不知道了。”程渭远拱拱手，“程某言尽于此，陆兄，告辞了。走吧小主子，不是专程来找我的么？我随你回去收拾欺负你的人去，作为报答你要帮我给思乐固魂哈。”
“谁找你了。”玄天霁哼道，“要不是看你好用……”
“且等一下。”沈思乐出声道，将手心光球递给陆沧云，“我让渭远帮忙将幻境剥离了，那些人就在这里面，只是不能撑太久，陆道友一定要在明日太阳落山前将他们放出来。”
陆沧云谢过他，见他以透明魂体形态显形，明白他们时间紧急，便与三人告了别。他们走后屋子里安静下来，夕阳也早已沉没，只留一线红。陆沧云坐在床边，垂着头等待殷长策醒来。长发将脸挡在阴影里，他神情模糊不清，呼吸也清浅，双手却攥得紧，似是正睡着，又清醒万分。
“阿策。”屋里完全黑下去，陆沧云蓦然出声，“你醒着么？”
殷长策翻了个身，从身后探过手来环上他的腰，状似随意地拨弄着他的腰带：“师父的昏睡咒下得潦草，我很早就醒了。”
陆沧云笑了声，也没阻止他的动作，问：“听到多少？”
“从‘一生一世一双人’那里开始。”
“……”陆沧云咳了一声，殷长策又道：“师父还是不舍得对我下手，叫我昏了几息便醒了。”
“为师是怕了。”陆沧云拿扇子敲敲脑袋，“你既然全都听到了，也晓得应该如何。阿策，昆仑我们必须去，你的身体拖不得。”
今夜是缺月，月光不明亮，也照不进屋子，黑暗中只有殷长策的眼睛是亮的。他转过身，声音虽轻却不容置疑。“为师说过如今你最重要，去昆仑也是为了你，不是为了旁人。至于大季师叔……上清三千弟子，漫山怨灵，你就当了了为师一个心愿，好么？”
“师父到底还是心里有别人。”殷长策亦定定地瞧着他，拨弄他腰带的手停下，指尖虚虚落在他丹田处。陆沧云不对他设防，也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妥，看他的目光依旧坦荡温柔。殷长策当初就是因为这样的目光这样的对待认准了这个师父，如今却是恨了起来，恨不得将除他之外的所有人都从陆沧云脑海中剔除，让这目光只属于他一个人。这种想法在三年之前就有了，如今只是更甚，更为执念而已。
“你为何总揪着这一点不放？”陆沧云一张嘴，殷长策便知他怒了，这是自他昏迷三年醒来陆沧云第一次对他发怒。他照例大睁着一双泪眼哽咽起来，痛声道：“师父是要生我的气么？”
“活该让我生你的气。”陆沧云精准地捏住他的脸扯了扯，“人这一生如何做到心中唯独放一人？我游历世间那十五年唯一执念便是上清，后来又有了你。你成了我心里第一，难不成上清众人便不管了？而且为师教你的第一课是什么？修道者以何为道？”
“以天地众生。”殷长策缓缓答道，陆沧云满意些许，揉了揉揪过的脸蛋，不再与他讨论这个，“明日与我去见暨阳知州，现在皇上在暨阳，我需要与他商议一下劳工的事，此事了了我们便去昆仑。”
“好。”殷长策不再反驳乖乖应下，收回手往里面挪了挪，拍拍床板，“师父上来休息吧，今日劳累过度，师父满脑子苍生，定然还没有顾及自己。”
陆沧云忽略了他嘴里那股子冲天的酸味儿，上床躺在他身边，摸了摸他的脑袋：“你也是，偷听那么久，赶紧睡觉。”
他闭上眼，身子也确实疲惫不堪，虽是早早服了丹药，相柳的毒还是不容小觑，恐怕要虚上好一阵子，几乎是一沾床便睡着了。也因此他没来得及细想殷长策今日的种种不对劲之处，更没有发现他此刻眼中一闪而过的红光。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0章 第 30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