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是他!方栩!方教授!他刚才就在巷子里!他堵着我……对我动手动脚!摸我!还说些恶心的话!我拼命跑出来的!流氓!人渣!衣冠禽兽!”
被围在风暴中心的男人——方栩,像一尊骤然遭受重击的石膏像。
他身形挺拔,穿着熨帖的浅灰色衬衫,袖口规矩地挽到小臂,鼻梁上架着一副细框眼镜,本该是温文儒雅的学者模样。
但此刻,那张清俊的脸庞血色褪尽,苍白得像一张脆弱的纸。
他薄薄的嘴唇紧紧抿成一条僵硬的直线,镜片后的眼睛睁得很大,瞳孔深处翻涌着震惊、屈辱,以及一种溺水般的巨大无助。
他几次试图开口,嘴唇翕动,发出的声音却瞬间被女生更尖锐的指控和围观者嗡嗡的议论彻底吞没。
他的身体绷得很紧,垂在身侧的手死死攥成拳头,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色,细微地颤抖着,泄露了他内心剧烈的震荡。
围观的学生们指指点点,手机镜头毫不客气地对准了他。
窃窃私语汇成一股令人窒息的浪潮,将他死死摁在原地。
“看着挺斯文的,没想到……”
“啧啧,知人知面不知心啊!”
“听说他之前就有点那方面的风言风语……”
“
拍下来!发校园网!”
陈疏意脚步顿住。
刑警的本能让她像一台精密的扫描仪,瞬间捕捉了几个关键帧。
——女生哭得涕泪横流,但眼神在控诉的间隙飞快地左右瞟动,像受惊的老鼠,寻找着周围人的反应。
——她挥舞的手臂看似激动,肩膀的动作却显得有些刻意和夸张。
——最关键的是,她口中的指控:“摸我”、“恶心的话”……空洞得像肥皂泡,缺乏任何实质性的、可供核查的细节。
时间?地点?具体动作?言语内容?一概模糊不清,只有激烈的情感宣泄。
“又一个被摁在泥里,连喊声都发不出的倒霉蛋。”
这个念头像根冰冷的针,毫无预兆地刺进陈疏意的大脑。
他看着方栩那张惨白绝望的脸,看着他徒劳地张嘴却发不出任何有效辩白的样子,一种近乎生理性的烦躁猛地攥住了他的心脏。
这烦躁如此强烈,瞬间压倒了职业性的好奇,甚至盖过了眼前那起抢劫伤人案的任务。
并非针对眼前这场闹剧本身,而是直指某种更深层、更冰冷的东西——那种将人彻底剥夺、连挣扎都显得可笑的无望感。
胃部猛地一阵抽搐痉挛,让他下意识地绷紧了腰腹的肌肉,指尖用力掐进掌心,试图用那点锐痛压下翻涌上来的冰冷记忆碎片。
“疏意!发什么呆!这边!” 老张在不远处的超市门口,指着地上几滴在尘土中显得格外暗沉的血迹,朝她吼了一嗓子。
陈疏意猛地回神。
那股尖锐的烦躁感被他强行压回心底深处,脸上瞬间又挂起了那副招牌式的、对什么都满不在乎的懒散。
他最后瞥了一眼那个混乱的中心——方栩依旧像一尊濒临破碎的雕塑,被指点的声浪和手机镜头围困着。
女生尖利的指控还在继续,一个微小的细节却落入了陈疏意锐利的余光。
女生激动挥舞的右手,指甲修剪得很短,涂着鲜亮廉价的桃红色指甲油,其中无名指和小指的边缘,油彩似乎被什么东西刮蹭掉了一小块,露出底下原本的指甲颜色。
他扯了扯嘴角,一个近乎无声的念头滑过:“惨得还挺别致。”
随即,他利落地转身,大步流星地朝着老张那边、朝着那起“正经营生”的抢劫伤人现场走去。
将那场正在上演的“道德审判”和那个苍白无助的年轻教授,连同自己心底那点不合时宜的刺痛,一起干脆利落地抛在了身后。
勘察现场、询问店主和最早发现伤者的路人、调取超市门口那个角度刁钻的监控探头……流程按部就班。
抢劫犯动作干脆,目标明确,拿了钱就给了受害者一下,跑得飞快,消失在监控死角。
一个典型的、流窜作案的小毛贼,线索少得可怜。
陈疏意一边听着店主心有余悸的讲述,一边在随身的小本子上潦草地划拉着,眼神却有些飘,思绪总是不自觉地被巷口那边隐约传来的嘈杂声扯过去一小角。
老张皱着眉头,和派出所的同事低声交换着意见,显然也觉得这案子有点大海捞针的意思。
等他终于从超市门口那片混乱中抽身,跟着老张回到警车旁时,巷口那场闹剧似乎也接近了尾声。
人群散了大半,只剩下那个女生还在对着一个匆匆赶来的、像是学校保卫处干部模样的人激动地诉说着,时不时抹一把眼泪。
那个叫方栩的年轻教授,却不见了踪影。
陈疏意拉开车门,正要弯腰坐进去,眼角的余光瞥见街对面便利店玻璃门被推开。
方栩走了出来。
他脸上的血色似乎回来了一点点,但依旧苍白得惊人,像大病初愈。
那副细框眼镜被重新端正地戴好,遮住了眼底翻涌过的情绪,只剩下一种近乎麻木的平静。
衬衫的领口似乎被拉扯过,留下一点不易察觉的褶皱。
他手里拿着一瓶矿泉水,瓶盖拧开了,但他只是拿着,没有喝。
目光有些失焦地望着车来车往的马路,背影在夏日午后刺眼的光线下,显得单薄而疲惫,仿佛刚刚经历了一场无声的战争,耗尽了他所有的力气。
警车引擎发动,缓缓汇入车流。
陈疏意靠在车窗上,看着那个孤零零的身影在后视镜里越来越小,最终变成一个模糊的点。
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裤兜,想找根烟,却只摸到那个硬邦邦的警官证。
指尖触到冰凉的塑封外壳,巷口女生那鲜亮又有些斑驳的桃红色指甲,和方教授最后那个空洞失焦的眼神,两个画面突兀地在脑海里碰撞了一下。
他收回目光,车窗玻璃映出她自己没什么表情的脸,只有嘴角习惯性地向下撇着,带着点挥之不去的厌倦。
“收队。”老张的声音从前座传来,带着浓浓的疲惫,“这抢劫的崽子滑溜,估计得费点劲。
回去先把报告框架弄出来,别又给我整‘有待详查’那套!”
陈疏意含糊地“嗯”了一声,闭上眼睛。
车窗外,江市的街景飞速掠过,阳光被林立的高楼切割成碎片,明明灭灭地打在他脸上。
便利店门口那个苍白的、挺直却又透着无尽倦怠的身影,却在脑海里顽固地定格下来,清晰得有些碍眼。
——“惨得挺别致。” 他在心里又重复了一遍,舌尖尝到一丝自己都没察觉的涩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