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迷迷糊糊由昏转醒，埃林很快就看见了坐在他一旁的雷恩，还有上方干净熟悉的天花板。埃林扭动了两下身子，贝内波特家的床还是这么柔软，就和记忆里一样。
雷恩望着埃林，抬了抬眉毛，却没说话。埃林也躺在床上，愣愣地盯着雷恩，一个字也憋不出来。雷恩披着着黑色的短衫，一般是用作护甲的内衬，并不是舒适的居家衣物。他脸上依然没什么神情，深黑的头发看上去有些凌乱，目光中的疲倦更是想遮掩也遮掩不住。
“醒了？”
半晌，雷恩才开口。
“嗯。”埃林点了点头，“这里是天堂吗？”
“不是。我们把你从嚎哭关救下来了。”
“哦。”
埃林双手一摊，继续享受枕头和床垫。
“我没死？”
“没有。”雷恩略微侧了侧头，“这里是极光岛，现在是下午，你睡了十个小时左右。”
原来不是梦，也不是上了天堂，而是真的没死。埃林突然低声笑了起来，随后干脆笑得愈发放肆。雷恩没说话，只是坐在一旁，盯着他看。
“我就知道你会找到我的。是不是贝内波特给的那只袋子？哈哈，还好我一直带着。”埃林一鼓作气，一边得意地叫着一边想坐起来，但立马被腰和后背处传来的阵痛给压了回去。
“痛死我了。”埃林怪叫了一声，放缓了动作才辛辛苦苦坐了起来，盘腿直起身子，“罗林斯这个混蛋，畜生。对了，他怎么样了？他……”
埃林本来想骂两句，但想起来最后时刻如果不是罗林斯拦住了那个艾查尔，自己多半已经命丧黄泉了，便又撇了撇嘴，把那些脏话咽了回去。
“他被‘太阳之手’凯恩·特拉尔带走了。老杰克允许的。”
“奥卡斯佩莱尔？他不是说去斯提罗了吗？太阳之手……我没见过他。”
“不见也好，他心思很深。”雷恩摇了摇头。
“那罗林斯会被怎么处理？会死么？”
“你希望他死么？”雷恩侧过身子问道。
他是直接坐在床侧的，而埃林坐在床铺正中央。这一侧让两个人的距离靠近了不少，近到足够让埃林觉得有些暧昧。他张了张嘴，原本想要退开一些，但想想有这好事何必拒绝，固守原地，低低咳嗽了一声道：“会走到这一步他毕竟也是无辜的。虽然把我害惨了，但是……唉。也不至于要死。”
雷恩点了点头。
“太阳之手大概想要利用罗林斯来对付阿林努斯。阿林努斯好男风这件事在贵族中的古典派里颇受诟病，实际上埃雷萨尔支持同性权利、名叫‘蔷薇旗帜’的组织背后的主要支持者之一就是他。”
这么看来我还得感谢感谢他咯？埃林在心底哼了一声。
“看来法师内部也不是铁板一块嘛。”
“这是当然的。只要有利益冲突就会有对立，而法师之间价值观点的分歧又比受到宗教和皇室宣传控制、影响的平民要大得多。法师们能聚集在一起只是因为神圣帝国和教会这些外部的共同敌人，倘若教会某一天真的被铲除，内部的混乱就会立刻爆发开来。”
“噢……唉。照你这么说，极光岛也不是永远的乐土。”埃林顿时有些发愁。他还一直觉得只要抱着这些法师们的大腿，就能在这相比较埃特纳之类的教会国家先进舒适得多的极光岛一直混吃混喝下去。
埃林顿了顿，又看向雷恩：“你平时都没心情和我说这么多的，前段时间还一直不理我。今天这是怎么了？把我搞丢一次，良心发现了？”
“差不多吧。”雷恩点了点头，神色平淡地看向埃林，随后像是顺口一提某件小事一般说道：“你在我的笔记里写的那封遗书，我看了一下。”
咔嚓——天雷劈过，埃林浑身一抖，随后缓缓睁大了眼睛，拉长了嘴，像是被人灌下几公斤麻痹毒药一般浑身一动也不动了。连不久之前那生死边缘反复横跳时的那些震撼也比不上此时雷恩这轻飘飘的一句话——大丈夫死则死矣，送死这件事在有些时候反倒是很容易的。然而只要人还活着，反倒会有害怕的东西，比如感情。
是啊，对啊，他没死，那他的那点遗书当然也就没用了，可是一直晕在床上他哪有时间去把那页抹掉？偏偏雷恩就看到了！
如果要找点什么类比来描述埃林此刻的感觉，大概就像上辈子他爹在晚饭吃到一半，谈天说地键盘政治时忽然轻描淡写地插入一句：“对了，你藏的那些色情电影和杂志我都看过了。”
当然，他上辈子并没有经历过这样的事，因而这一刻的震撼大概在两辈子经历过的全部刺激里能排进前三。
雷恩当然不会给他舒缓的机会。他忽然轻淡地冷哼了一声：
“你的那页纸里你反复说了好几遍，你喜欢我。我想这应该不是玩笑吧。”
“……不……不是……”埃林结结巴巴地说道，“我是……真喜欢你……”
埃林上辈子喝过最辣的东西是白酒，听说直接喝酒精比喝那个刺激好几倍，就像往喉咙里吞刀子。但他此时觉得这些都不够带劲，都比不上在这时候说出这句话来得扎人，他觉得自己现在在直播生吞刺猬，或者海胆。不过不管是吞什么，效果都和喝酒差不多，他现在觉得自己的脸像是被炉子烤了半小时，热得要着火。
雷恩此时就在他面前，比什么都真实。他们的距离很近，近到埃林可以感觉到雷恩的呼吸，闻到他身上那干燥的味道。他会怎么反应？他会发火吗？
“那，你觉得我接下来应该怎么回答你？”雷恩略微眯了眯眼，露出仿佛是狼在遭遇敌人，警惕而充满敌意时才会有的神情。
“我……我不知道……”埃林觉得自己的大脑快承受不住负荷即将宕机，已经有些发晕。但他又不敢真的晕过去，这一刻错过了，不知道这辈子还会不会有第二次。
“看你平时还满肚子小聪明，这次情况危急也想办法活了下来，没想到现在会是这个反应。”雷恩冷眼看着埃林，“我本来以为你会继续油嘴滑舌说点什么的。”
“我……我现在哪还有那水平。”埃林低下头，“你凑这么近我紧张，没法思考。”
“那要不我离开些？”
“别！不是，我的意思是……”埃林又急又气，虽然一开始的冲击的确太大，但此时也多少缓了一点：“不对，你是不是故意玩我？你要是不喜欢你就直说，我又不会……”
“算不上喜欢，但实话说……也不能说不喜欢。至少算不上厌恶。”雷恩突然低沉笑了一声。
“你……”埃林怔了一下，方才那一连串的反应让他都以为雷恩要冷哼一声然后转身走人了，没想到此时却突然笑了出来。
“我很早之前就知道你对我有意思。”雷恩的神情重新冷淡了一些，说道：“你用那面镜子见了一条……一个人吧。”
“你怎么知道……”埃林先是惊讶了一下，随后才忽然触电般缩了缩身子：“那混蛋把我说的话告诉你了？”
“伴侣？对。”雷恩带着点玩味看向埃林，“我看到了你打开镜面的方法，找了个时间去试了一下。说来也巧，你联系到的是我的熟人。于是他转头就把你的事情告诉我了。”
“谁知道你有多少熟人。”埃林喀吱喀吱磨了两下牙齿，“难怪你之后就不理我了……”
想起那雷恩那一周莫名其妙的冷淡，埃林就有些恼火，原来内鬼就在我身边。
“那你那时候知道我喜欢你，为什么还让我跟着你睡？”埃林又问道，“你不怕我对你毛手毛脚？”
“起码这样我能盯着你。我可不知道你会不会趁我睡觉在屋子里干点什么。”
“我能干什么。”埃林撇了一下嘴，“算了。但总之，既然你那时候是那样的态度，想来是……厌恶我了。”
一阵心情升起跌落，起起伏伏，最后还是变成了这样。埃林不由得心中一阵黯然。然而雷恩却没有立刻回答他，只是神色平淡地看着埃林足有一小会，才叹了口气：“我倒是想点头。”
“这是啥意思？”埃林愣神，随后很快越俎代庖把逻辑补充完整：“那也就是不想点头了，你不讨厌我。”
“我最初以为你是想要效仿阿林努斯。”
“效仿他？”埃林的声音高了八度，“你没看见我多讨厌他嘛？”
“**下你未必不会变成你自己厌恶的样子。”
“胡说八道。”埃林矢口否认，但心里也的确在打鼓。他不是没有起过这样的心思，他是考虑过的，但最后还是在心中拒绝了。看样子雷恩相当厌恶阿林努斯的做法，说实话埃林也看不起他，但如果不是实在别无他路，或许阿林努斯也不会最终做出这样的选择。
“你说的话我的确是不会信，但你写的遗书我倒是不得不相信。”雷恩耸了耸肩说道，“不过那种状态下还能写出这么不正经的东西，这倒是很令人佩服。”
“真情实感！”埃林咧开嘴大叫了一声，“我就喜欢你，就要追你，怎么样？”
他实在没想到到了此刻自己居然能把这种话以这种方式耍无赖一般说出来，不过这感觉倒是爽得很。反正都知道了，再说一遍又能怎么样？只不过爽过头了也还是有点心虚，埃林咬着嘴唇，侧着眼睛看雷恩的反应。
雷恩没接招，反倒像是被气得笑了一声，站起身来摆了摆手：“随你吧。只要你没有效仿阿林努斯的打算就好。”
“我肯定不会的。”埃林再次强调。
“这我相信。现在看来，你也没那个胆子对我动手。”雷恩双手一叉，环抱在胸前。这个动作还是相当体现身材的，埃林盯着雷恩的胸口，又馋了一会。
“那，你到底怎么说？你是拒绝了呢，还是同意？”埃林顺杆向上爬，眼巴巴地问道。
“当然不会同意。”雷恩抬了抬眉毛。
埃林闻言就想趴回床上，忧郁一会。但随即就听见雷恩接着说：“但也不拒绝。”
“你是不是混蛋。”埃林顿时伸出手指着雷恩骂道。
“你不是要追我么？我给你机会。”雷恩虚了虚眼。
“渣男！”埃林大叫。
虽然是第一次听到这个埃林拼凑出来的词语，但也许是因为听埃林那些胡话多了，雷恩倒也莫名地理解了。他不由得容颜一展，笑了一声：“就算我是渣男吧，那你还追么？”
“……追！”埃林很没骨气地回道，随即又想起重要的事情，急促地问道：“那我还能和你睡一块么？”
“之前只不过是因为担心你自己待着给我找麻烦。”雷恩很快板起了脸，“既然现在知道你没那么大的胆子，你觉得还有可能么？”
“你！我……我……”埃林顿时炸毛，浑身发痒地挣扎了一会。雷恩当然没理他，摇了摇头便迈着轻快的步子走了出去，留下逐渐飘远的声音：“老杰克让你醒了之后去见他一面，别忘了。”
“渣男啊！”回应他的是埃林愤怒的大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