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两个状态都不太好的人面面相觑,顾晓梦借着窗外的阳光清楚地望见李宁玉脸上糊成一片的泪渍,面色憔悴,秀眸泛红发肿,下唇有一道清晰的咬痕,像被打碎的瓷器努力粘合后将碎未碎的摇摇欲坠。
李宁玉亦闻到一股浓重到发苦的烟味从顾晓梦周身传来,满脸苍白额上挂着虚汗,原本纤瘦但有力的身体,此时身形体态却透着种掩不住的虚弱,神情隐含着焦躁和仓惶,眼底发木,好像个逃荒的难民。
两人一时皆说不出话,只余心脏阵阵的钝痛感愈演愈烈。
脱离香烟起到的掩埋逃避作用后,那些杂而乱的情感再次于胸腔里冲撞,顾晓梦望着眼前堪称狼狈的女人,恍然间终于意识到,那些令她焦躁的情绪,名叫后悔。
就像人们在将硬币抛起时便会听到心中真正的答案,顾晓梦也只有在切实试图将她推向别人时,才真正确定自己丝毫无法忍受李宁玉的离开。
她右手指摩挲了下,似想蹭掉那浓重的烟味,终于抬脚缓慢地一步步走到李宁玉身旁,沉重却又带着丝卸下什么重担的轻松。
迎着李宁玉的目光走至她身旁,顾晓梦张了张唇欲说些什么,忽被她握住手腕。
“让我先说,好不好?”她微抬起头,半张脸落在阳光下,显得透明而易碎,瞳孔被映成浅色,眼底未散尽的泪花闪着细碎的光。
“嗯。”
顾晓梦低低地应一声,垂眸捻了捻手指,忍下为她拭去眼泪的冲动,顺着她拉拽的力道坐到沙发上。
李宁玉疲惫地叹息一声,松开她的手转回身,将下巴搭在双膝,轻声道:“晓梦,近来我一直在猜测,你在想什么,所求的是什么,直到昨日我才终于有所理解…”
“下次若再出现什么意外,我先一步离开,我不强求你留下,也不需要你为救我去求那最终通关的一个愿望…我们…一起死去也好。”
“对不起…我总是不顾你的意愿强留下你…那是我的私心,是我单方面做出的决定,你不必为此有什么负担,亦不必因放弃自己的命觉得有愧于我,那是你的自由…”
“晓梦,这里没有时间,更没有什么八十岁,我们永远活在当下,没什么可怕的了…”
她怕此后再没机会说清,语速有些急,却又因气息的多次紊乱被迫慢下来,泪水悄然溢满眼眶,欲落不落,为下一句话沾染上浓重的鼻音。
“当然…这只是我想告诉你的,可能有些迟,如果你不再需要了,也没关系……”
“真的没关系吗?”
顾晓梦一直安静地听着,此刻终于开口。
心中的巨石被这几番话干净地卸下,那些杂乱地束缚着她的精神无论如何也解不开的线团仿佛被一把火焚烧殆尽,恐惧消弭,一片轻松。
在她未注意的地方,个人板面上执念一栏的隐藏二字突然闪烁两下,似有什么要显现,后却又沉寂了回去。
“真没关系的话,你哭什么。”
她坐过去一些,伸手按住女人的肩令其直起身,轻抚过她的颊边,摸到满手湿濡。
微凉的触感,恍似万根尖针顺着手掌刺进心脏,痛得她面色又白了一分。
忽而便彻底不想再隐藏了。
顾晓梦眼里噙泪,捧住女人的脸微用力使她转过头,深深地凝望着她,仔细描摹那张与生前毫无变化的清隽面孔,在光下白皙到透明,秀气的双眸泛红含泪,始终清透如一,她却已经再无法从中看见自己从前那张有着灿烂笑颜的脸。
李宁玉神色微怔,任由她以指腹轻柔地一寸寸拭过自己脸上的泪痕,张了张唇却觉喉咙发堵,没能说出话。
“你不是喜欢光明吗?”她仿佛是在笑,可眼底的悲怆却几乎难以遮掩,垂了垂睫羽,声音低到似夜里的呢喃:“你看看我,好好看看我,现在的我,到底哪里还和光明有一丝联系啊…”
“晓梦!”李宁玉登时听不下去了,一把握住她的手臂,满目哀戚地不住摇头,急切到来不及压抑喉中的哽咽:
“我要怎么解释你才能明白,我着爱阳光一般的晓梦,爱的是晓梦,不是阳光…”
她总算明白了顾晓梦反复无常的态度,这个傻子,怎就非要把自己贬到泥里去?
“人类总是在无时无刻变化着的,你不能因自己和从前不同,就否定现在的一切,我通过这么多场试炼,手上沾的人命绝不比你少,你难道要因此认定我成了刽子手,开始厌恶我了吗?”
顾晓梦看着她眼泪还没干便蹙着眉开始苦口婆心地劝导,性子与从前半分未变,许是心里的一道道枷锁都被她打破,生出的轻飘感令人分外舒适,此时忽然有些想笑。
本意是不希望光明沾染污泥,可她本就已经足够卑劣,李宁玉既不在乎,她又何差这一星半点了。
“我知道了。”顾晓梦轻呼出一口气,却是径直站起身朝洗手间走去,过会儿拿着一块打湿的毛巾回来。
坐回沙发上,顶着李宁玉略显不解的视线,顾晓梦拿着叠整齐的毛巾轻覆到她脸上,神情暗含歉疚,认真地为她擦拭掉泪渍。
“脸都花了,我总是惹你哭。”
因眼泪流过眼睛与脸颊有种干涩的紧绷感,被温热的湿毛巾擦过后舒缓了不适,李宁玉下意识闭上眼,却又因此时难得平和的气氛而泪意上涌。
抿唇滚了滚喉咙,兀自将其忍耐下去,直到那毛巾移开才慢半拍睁眼,李宁玉低下头不自觉地拧着手指,听着顾晓梦起身去放毛巾的动静。
待顾晓梦也洗过脸回来,见她还坐在那一动未动,不知是在想些什么。
“在想什么?”她拿起水壶倒了杯水递给她。
李宁玉握着水杯却没有喝,又改为盯着里面透明的水流,晃动时漾起波纹,令她的心也时不时随之起伏波动,泛起些忐忑。
“在想,晓梦什么时候才能原谅我…”
她放下杯子,短短一句话,吐出来却似万分艰难,期许中裹着紧张,始终未敢抬头。
顾晓梦陡而怔住,心脏仿佛化成流沙散漫在胸腔,干燥细软,又摩擦得血肉发疼。
她没有急于回话,先坐到了沙发上,伸手捏了捏李宁玉的耳朵,在她茫然抬头望过来时忽然一把抱住她。
将单薄的女人紧紧搂在怀里,顾晓梦本想着安抚,脑中忽而想起什么,顿时坏心眼地勾了勾唇,指尖轻轻点上她敏感的后腰,令其当即瑟缩了下。
“晓梦…?”
“我还欠着你一句话。”
她不理会女人的疑惑,只凑在其耳边轻喃着,眼见着那白皙的耳廓迅速染上薄粉,不知是因这痒人的温热气流,还是因那只作怪的手。
长长短短的敲击继续轻点在女人细瘦的腰上,李宁玉极为难耐,却不舍亦不敢挣脱,便直往她怀里扎,再难受也只会忍着,咬着下唇一声不吭。
摩斯密码她再熟悉不过,哪怕是这种处境,也轻易能将其辨出,且那串字符,她也曾在一扇门上敲击过——
“我爱你。”含笑而缱绻的声音轻柔涌进李宁玉耳里。
指尖的轻触转为掌心的温热,熨帖在腰间又蹭过去变成搂紧的手臂,顾晓梦侧头轻啄了下怀中人红得滴血的耳尖,隐约觉其比她的唇更烫上几分。
真会欺负人,李宁玉红着脸忿忿侧过头,将耳朵在她肩上蹭了蹭驱走那痒意,随后索性就这个姿势靠着,嗫嚅片刻,轻声犹疑地吐出一句话:
“晓梦,你叫我一声。”
“嗯?”顾晓梦一愣,下意识应道:“李宁玉?”
“不对。”李宁玉有些急,微蹙着眉抬起头试图直起身看向她,“不是这个...”
顾晓梦旋即也反应过来,手臂松了松任由她起身,了然失笑:“我知道了,玉姐。”
怎么李大天才还会计较一个称呼?
“嗯…”李宁玉低下眸,似亦心感窘迫,抿抿唇流露出一丝羞赧,小声道:“自从我们吵架之后,你就没有再这么叫过我了。”
所以虽有些不好意思,但更多的还是尘埃落定的安心感。
顾晓梦却是哑然,眼底滑过一丝心疼与歉疚,勾住她的脖颈凑过去,以鼻尖亲昵地蹭蹭她的脸颊,拖起长音:“玉姐,玉姐…”
补偿性地多喊几声,她抬眸盯着李宁玉痒得睫羽直颤、红着脸想躲闪又兀自忍耐的样子,软起眸光定了定神,忽而认真道:
“我原谅你了,你也原谅我吧,玉姐…”
“我待你好过分。”
“之前的话都不作数,你别想去找别人。”
“嗯…”李宁玉弯了弯眉眼,眸底却溢出些细碎的水光,喉咙微滚压下由安心生出的泪意,不等再说些什么,转头就迎上一个落在唇角的吻。
“我身上是不是烟味很重?”顾晓梦忍住没有去吻她的唇,自己虽闻不到什么明显的味道,却记着自己刚抽完了半盒烟。
还不等惊讶于那个蜻蜓点水的吻,李宁玉就已直接被她带跑,摇头道:“还好,但还是要清理一下,去外面会被闻到。”
顾晓梦点点头,又轻吻了下她的眼角,松开她起身,“我去洗个澡,你的胃饿不得,先去吃午饭,过会儿我去找你。”
“洗澡作用不大,衣物上也沾了味道,用清除气味的卡牌吧。”李宁玉从道具栏取出一张浅蓝色卡牌,放置在掌心等她来取。
“真的什么道具都有啊。”顾晓梦轻笑了一声,却没有去拿,“往后说不定会遇到更紧急的情况,还是留在真正需要的时候吧。”
“没关系,这卡牌不贵,十积分而已,我备了很多。”她又将其往前递了递,却是不敢直接替她用的。
休息区各种各样的道具都有,但显示在最前的都是些常用道具,后面的少有人翻看,永远不够用的积分也不足以让人每种道具都买。
顾晓梦挑了挑眉,这才放心地伸手接过,随手将其激活,周身的烟味一扫而空。
“你到底有多少积分?”她忍不住好奇。
李宁玉表情滞了滞,记起顾晓梦对她糟蹋积分的恼怒,犹豫一瞬才道:“还剩七万多。”
顾晓梦瞳孔陡而微张,满脸惊诧,“七万多?”
在对她用了两张跟随卡一张寻人卡、又花了一万积分换区之后还能剩下七万,她这些年是基本没怎么消耗积分吗?
“平均每场赚得比较多,接雇佣还有雇主的一半积分,够我平时消耗再攒下一些了。”李宁玉解释。
其实想快速挑选到合适的雇主其实也是件难事,毕竟不了解对方的品行,若是做出什么不理智的事情很容易给任务造成不可逆的损失。
主雇之间无法互相发动攻击,她也制约不了对方,之前失败过几次后她挑选雇主就谨慎了很多,否则效率还能再高一点。
顾晓梦了然颔首,可随后又生出了新的疑问:“既然都攒下那么多了,为什么还那么频繁地进副本?第六场有那么困难吗?”
这一次李宁玉犹豫了更久,半晌敛眸轻叹了一小口气:“把你丢下了,想回去看你一眼,总想有万全把握。”
顾晓梦扬了下眉,似笑非笑:“既然想活着回去,你之前那感情被冻结似的行事作风是怎么一回事,赌赢过几次还真把自己当神了?”
可能是先前冷嘲热讽次数多了,明明眼眶都涌上了泪意,既她从未被丢下,心觉这一句话可抵消生前所有的思念与苦楚,可话说出来却成了指责。
脱口之后她才反应过来自己语气不太好,本想立刻改口,却发觉李宁玉似乎也已经习惯,根本未觉得有什么不对。
“因为我很累。”李宁玉垂下脑袋盯着自己的指尖,不太适应吐露直白的情绪,却也不好隐瞒:
“许愿之说太过无稽,我不太信的,可又没办法不抱有那一丝希望...所以一边理智下想活着走到最后,一边又因潜意识里质疑着那虚无缥缈的结果而疲惫,便只能麻痹自己……”
“当一个过任务机器?”顾晓梦声音轻了些,上前一条腿曲起半跪在沙发上,伸手揽住她无声安慰,含笑道:“就只是看一眼吗?”
李宁玉抿唇摇摇头,轻靠在她肩上,喟叹般道:“再多的,不敢求了。”
一种奇怪的心理,好似如果自己索求不多,得到的概率就能大一些,就算最终还是失败,也能少几分失望。
“但凡你能再贪心一点,当初也不会…”顾晓梦无奈地暗叹,说到一半又止住话头,“算了,不提了,都过去了。”
她安抚般揉了揉怀中人的后脑,像生怕因此触及到她伤心事,以为自己还在怪她似的。
“快十二点半了,胃有没有不舒服?我们去吃午饭。”顾晓梦转移话题,借着这个姿势站起身,顺势直接把她也拖了起来,待确定她站稳才松了手。
李宁玉被她拎来抱去地略感羞窘,抿抿唇也不敢抱怨,拿起水杯喝了口水,搁下杯子道:“走吧。”
顾晓梦先一步去开门,门把手按下的瞬间眸光一凝,陡而感觉到不对劲,身体顷刻往旁边闪去——
啪叽一声,一道蹲着的人影倏而摔了进来,两只爪子径直拍到了地上,恰好给正走来的李宁玉行了一个大礼。
顾晓梦:“……”
站在门外的程新:“……”
脚步顿时滞住的李宁玉:“……”
“司嘉?你在干嘛?”李宁玉悄悄往一侧挪了两步,表情有些一言难尽。
“呃呵呵…我…”司嘉脖颈僵硬一顿一顿地抬起头,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尬笑。
这种明摆着的事就不用明知故问了吧…
显然——她是在听墙角啊!
阿西!她悔啊,早知道就该听程新的劝,也不至于什么都没听着,还沦落到尴尬社死!
站在门外走廊的程新无语又好笑地扶额,这家伙为了偷听未免太努力,劝了不听,现在看她怎么收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