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言稍微有点低血糖,支着手臂靠在凳子上小憩,没太明白邢沉的话:“什么意思?”
邢沉坦然回答:“和我在一起,和我谈恋爱。你愿意吗?”
夏言几乎在一瞬间内瞠目结舌:“你……”
他像是听到了什么骇人听闻的事情,表情直接从平淡转为惊恐,泛白的脸色一青一白。
邢沉很少见他在短时间内情绪有这么快的变化,惊讶又无辜地眨了眨眼:“我怎么了?你不喜欢我?”
他面不红心不跳的,除了眼神急切期待,根本不像和人表白的样子。夏言缓了一瞬,让自己平静了下来,淡淡道:“你为什么会有这种想法?”
“我喜欢你啊,所以我想和你在一起。”邢沉不假思索,眼睛直直地看着他:“你不喜欢我?”
夏言:“我不是问这个,我是问……”
你为什么会喜欢我?
当然,他没问出口,这种抽象的情感问题在他的邢沉之间明显不太妥当。夏言咽了口口水,安静了几分钟用于思考。
邢沉等了一会,见他不继续说下去,问道:“问什么?”
不得不说,邢沉长得真的很让人有记忆点,见过他的人很难忘记这一张脸,他的五官相当立体,但又不是外国人的那种立体,眼窝极深,鼻梁较高,整张脸线条流畅,淡灰偏蓝的眼眸认真看着什么人的时候,总让人忍不住深陷其中。
可惜夏言还是坚决地移开了目光:“没什么。我不喜欢你。我也没时间谈恋爱。”
他眼眸低垂,神情淡漠疏离:“你还是不要有这种想法的好。”
邢沉垂下头:“……那好吧。”
那天晚上,两人还是照往常一样一起吃饭,唯一不同的是,这次邢沉没有找话题和夏言聊天,他一言不发地吃完了饭,洗完碗后很快就出去了。
夏言其实当时有些难过,虽然邢沉说出的话让他很是尴尬,但是从前和对方待在一起的时间还是很舒服的。他一个人的时间够久了,难免会想有一个相处起来舒服的人陪他。
好在他一转身就忘了这件尴尬难过的事。不是夏言不在意,而是他真的太忙,做完兼职之后他打印整理了申报奖学金的资料,然后又给几个公司投了简历,开始期末复习。
便利店的兼职实在是工资不高,他想找份工资更高的工作,等到暑假的时候,白天上班,晚上做家教,这样他就能存下更多的钱,来保证自己以后的生活。
但是现在还没毕业的大学生是廉价的劳动力,要找份工资可观的工作真的相当困难。
今年奖学金的申请不知道为何比往年多了许多步骤,夏言忙得不可开交,邢沉好几天都没有回来住,他索性每天都吃泡面和饭团,忙的时候直接跳过吃饭这个步骤。
今天他刚做完家教回来,整个人累得睁不开眼,外面突然下起了瓢泼大雨,夏言连衣服都没来得及换,裤腿还在滴滴答答地滴水,口袋中的手机响个不停。
他打开一看,是孤儿院负责人的来电:“夏言,你剩下的生活费什么时候还完?”
“我下个月……”
夏言还没说完,对面已经先一步催促道:“别拖了!我们院等着扩建呢,你不会想着拖久一点就不用还了吧!”
“我……”
夏言微弱的声音还没插|进去,对面一片轰炸:“你别以为时间久了我们就不记得!还差三万六千五百八十七块!你可别想当白眼狼!没有我们,你怎么长这么大的!一分都不能少!”
“……我会还的。这个月底前我肯定还。”夏言痛苦地闭上眼,用手擦了一把睫毛上的水珠,沉着声音回答。
对面直接地挂断了电话。
夏言此刻连起来换衣服的力气也没有,面色惨白地坐在餐桌前,直直埋下了头。
刚清静了没一分钟,他口袋里的手机又响了起来。
夏言几乎是耗尽了全身的力气才将手机点开,他眼皮重得抬也抬不起,视线有些模糊不清,边缘处微微有些发黑。
他不知道是怎样按下的接听键,连屏幕上显示的来电是谁也看不清,熟悉的辅导员的声音传来:“夏言,你的奖学金申请还有点问题,你的家庭情况表填得太简单了,还有上学期的成绩单,你再打印一份来给我。”
夏言从苍白无力的嘴唇中艰难地挤出一句:“老师,我是在孤儿院长大的,我的家庭情况表,只能填成这样。上学期的成绩单我之前交过了。”
新来的辅导员显然不知道夏言的情况,煞有介事地安慰了他好几句,随后又很公事公办地催他再交一份成绩单过来。
夏言头痛得直皱眉,几乎是从牙缝中挤出这句有气无力的回答:“……我知道了。”
滴嘟——
随着通话的结束,和手机屏幕一同暗下去的,还有夏言的视线。
——————
“夏言?夏言?”
忽明忽暗的视线中,入目的貌似是邢沉的脸。
夏言感觉自己的身体外面像是包了什么暖和的东西,又软又舒服,仿佛温暖的云层。他的眼前蒙着一层又一层的灰雾,模糊得什么也看不清,只能依稀看出个大致轮廓。
屋外的雨并没有停下,反倒愈变愈凶,雷声轰鸣,大雨倾盆,喧嚣至极。夏言听得头痛,用力地皱了一下眉,但是很快,他紧皱的眉心被轻柔地揉开,耳边传来一个熟悉又温柔的声音:
“你能听见我说话吗?别怕,医生马上就来了。”
夏言的视线再次黑了。
不知道又过了多久,等他再次迷迷糊糊有意识的时候,只听见耳边那个声音继续说:“不用担心,安心睡吧。”
对方低沉又富有磁性的声音在他耳边轻声地安慰,坚定地落下一句:“我会帮你解决的。”
————
夏言第二天醒的时候,天已经亮了。
他昏睡了不知道多久,头还是沉沉的,睡前的记忆如同潮水般袭来。
是邢沉在照顾他。
对方真是个好人。
他微微动了一下,手边穿来毛绒绒的触感,他视线向下,邢沉趴着睡在他的床边。
好几天没见,邢沉貌似比之前憔悴了些许,深邃乌黑的眉眼紧闭着,挺拔的鼻梁下是瘦削的下颚和泛白的嘴唇,略有些杂乱的头发蹭到了夏言的手背,酥酥麻麻的。
夏言并没有收回手,而是就这个角色,一动不动地看了邢沉好一会。
邢沉真的长得很好看,还不是千篇一律的好看,脸型出众的优越,五官立体深刻又不锋利,这张脸不管对异性还是同性,都有很大的吸引力吧。
他的性格也很讨人喜欢,十分健谈,又有边界感,能和人快速熟络起来,又不会让人感到不舒服。
想起从前种种,还有邢沉前几天的告白,夏言忽然间自嘲地笑了一下。
这种人为什么偏偏会喜欢自己呢。
正在他出神的时候,对方猛地睁开了眼,目光一瞥到他醒了,急忙站了起来。
“你醒了,好点了吗?”
邢沉上前扶着夏言坐了起来,拿了另一个房间的枕头给他垫在身后。
夏言已是疲惫至极,对着他挤出一个苍白的笑容:“邢沉,谢谢你。”
邢沉:“不用谢,你觉得怎么样?”
“好多了。”
夏言低头看着自己身上已经干透了的衣服:“我的衣服……”
邢沉回答:“我昨天用吹风机给你吹干的,你别误会,我没有做不该做的事情。”
夏言疑惑:“吹风机?”
邢沉点了点头,拿出床边椅子上的一个黑色吹风机:“对,我昨天买了个静音的吹风机,把你身上的水先用毛巾擦干,然后再这个吹风机把你身上的水吹干了。”
夏言难以想象哪有多麻烦又要费多久的时间。说话之间,房间外一阵香味传来。一天一夜没怎么吃东西的夏言肚子咕咕的,好奇地看了房外一眼,厨房里正若隐若现地飘出白烟。
邢沉笑了笑:“我做了补气血的粥,刚学的,快好了,你要尝尝吗?”
夏言的指尖微不可查地捏了一下被角:“……谢谢。”
他稍稍掀开了一点被子准备下床,被邢沉一把拦下:“你先躺着吧,医生说你低血糖,又有些发烧了,这几天要多休息,少活动。”
“我去过医院了?”
邢沉把他按回床上,仔细地帮他盖好被子,生怕透了一丝风进去:“没有,我叫私人医生上门来给你看的。”
私人医生?上门?
夏言脑子里昏昏沉沉的,正想发问,邢沉的身影却忽然不见了,房门一开,邢沉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出去端了碗粥进来,一手端着碗,一手舀起粥往他嘴里送:“吃口粥吧。”
“我自己……唔。”
邢沉期待地看着他:“好吃吗?”
红枣的香气在夏言干涩无味的口腔中蔓延,他慢慢地咽了下去,耳根唰一下红透了,小声地说:“挺好吃的。我自己吃吧。”
“我喂你吃,这碗粥太重了,我怕你拿不动。”邢沉又舀起一勺子,轻轻吹了吹,送到夏言的嘴边。
夏言的表情很是尴尬,更为尴尬的是,他发现自己确实没一点力气,可能真的拿不稳那个盛满了粥的碗。
他只能努力躲避邢沉的目光,转向别处,尽量不去看他关切的神情。
他心中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尾椎骨升起一股温热的电流,酥酥麻麻的。
夏言暂时把这个归于尴尬的感觉。
与他不同的是,邢沉这人天生不知道尴尬这两个字怎么写的,他微笑看着夏言,小心地喂了大半碗粥:“这几天就由我来做饭吧,明天给你做病号餐,让你快快好起来。”
邢沉把他这几天没洗的衣服都洗好晾了起来,散发着淡淡的柠檬香。房间里干干净净的,打扫得一尘不染,夏言昨天上家教回来后带回来的水渍也消失殆尽,一片狼藉变为整洁有序。
“邢……”
或许是因为低血糖的缘故,夏言的声音特别轻,轻到邢沉根本没听见,只自顾自说自己的问题:“我问了我们班几个申请奖学金的同学,你的申请是不是还差一个综测排名没打印?”
麻木中的夏言下意识地点了点头:“是的。”
“你昨天半昏半醒的时候,一直在嘟囔奖学金的事情。”邢沉又舀了一勺粥,小心翼翼地隔着老远吹凉了,放在夏言嘴边:“你待会发给我,我去打印,打印完了再帮你交了好了。”
理所当然的语气让夏言完全不知道如何应对:“我自己去好了,不用……”
邢沉没听见他微弱的拒绝:“你有没有什么其他想吃的东西?我去给你做。”
夏言摇了摇头,双目低垂,沉默了片刻后问:“邢沉……你为什么做这些?”
邢沉不假思索:“我喜欢你啊。虽然你不喜欢我,但我总可以表达我的喜欢吧。”
邢沉把身子弯得更低了:“我可以问问你为什么不喜欢我吗?”
夏言如实回答:“我习惯自己一个人了,而且我太忙了,没时间考虑这个问题……抱歉。”
“抱歉什么,你又没做错。”邢沉仰头看着他:“麻烦夏老师有空了能先考虑一下这个问题吗?”
夏言被他真挚的眼神搞得既尴尬又哭笑不得:“你这么说我更不好意思了。”
邢沉爽朗地笑了两声:“哈哈,现在不考虑也没事,先养好身体。我还有有一个问题想问你呢。”
夏言:“你说。”
邢沉:“万芳孤儿院,和你有什么关系?”
夏言警钟一震:“为什么问这个?”
“昨天你昏迷的时候他们一直打电话来,”邢沉放下碗,认真地解释道:“我不是故意听你电话的,只是我不接对面就一直打一直打,实在太吵了,我怕对方有什么急事,就接了。”
夏言急切地追问:“对方说了什么?”
邢沉如实回答:“什么都没说,我说了一句夏言不在,你们没急事别再打来了。他们就把电话挂了。”
夏言松了一口气,因紧张而绷紧的肩膀放松了下来:“我高三之前一直住在万芳,十八岁成年之后搬出来的。”
邢沉安静地听完,冒出一句:“你对这个地方有感情吗?”
夏言不明所以:“什么意思?”
邢沉:“就是你喜欢这个地方吗?”
夏言很坚决地回答:“不喜欢。”
“好。”邢沉获得了想要的答案,结束了这个话题:“我能再问你一个**的问题吗?”
夏言:“你问吧。”
“你在找暑假的兼职?”
“对,是在找暑假的兼职。”夏言:“这个也是我昨天梦话说的?”
邢沉点了点头。
夏言苦笑了一下:“我说挺多梦话的啊,也就你这么有耐心,愿意照顾我了。”
邢沉很自然地反驳:“这就有耐心了啊?我才干了一点小事而已。”
夏言的目光由暗转亮,心头像是有一根弦铮的一下开了,铮的他脑海中一片空白,沉默地看着邢沉。
“不说这些了,我是想和你说,不包吃住,没加班工资,薪水还那么低,这种工作作践谁呢。”邢沉清了清嗓子,表情严肃,不满地哼了一声:“夏老师,你这么聪明,又这么勤劳能干,什么工作找不到啊,何必自己呢?”
夏言清醒过来,听他说完,一手扶着额头:“你是不是对我有什么误解?”
邢沉也不和他争辩,微信上给他发了一个号码:“你去投邢氏集团,邢氏集团不看学历,只看能力。”
邢沉见他目光疑惑,忙摆了摆手:“你可别误会,我知道你肯定想靠自己,我不会插手你工作上的事情的,我只是给你一个建议,去不去随你。”
夏言不知道为什么邢沉会这么说,他还没固执到一点别人的建议都听不进去的时候,他笑了笑,接过那张名片:“没事,我会去试试的,谢谢你,邢沉。”
“老是谢我干什么,”邢沉不服气地双手抱胸:“不如多吃我几碗粥,夸张我总算有点进步的厨艺。”
夏言于是也不和他客气:“再去给我盛一碗来吧。”
——————
接下来,夏言在家休息了三天,这三天里,邢沉又是打扫卫生又是洗衣做饭,还把被子搬来在他房间打了地铺,坚持做24小时陪护。搞得他很不好意思,但又实在没力气帮忙,只能依靠邢沉的照顾。
等他总算好起来的那天,他拿着邢沉帮他找医生开的病假单回学校补了病假,又去银行里取了一些现金。
全部事情解决完后,夏言揣着那一沓薄薄的装着现金的信封,回家将他递到邢沉的面前。
“邢沉,谢谢你,这是我之前攒的钱,我不知道叫私人医生要多少钱,你先拿着,不够我之后发了工资再给你。”
“喂,你这是做什么!”邢沉像是被踩到尾巴的猫,音量拔高了好几分,对面前薄薄的信封如同烫手山芋:“你是看不上我吗?”
夏言摇了摇头:“我没有,我只是想把欠你的还给你。”
“我要你还什么?都是我自愿的。”邢沉皱着眉头摆了摆手:“拿走拿走,我不需要。”
“收下吧,请医生上门应该要不少钱吧?你给我买的那些药也不少钱呢。”
夏言举着信封就想把它塞进比他高的邢沉手里,邢沉唰得一下蹲在他的面前,有些伤感地看着他的眼睛:“夏言,你一点也不喜欢我吗?”
“我……”
夏言被这突如其来的问题弄得不知所措,一手紧捏着信封边缘,低下了头:“对不起,我很难回答这个问题。”
邢沉:“你不知道怎么回答,那你也是不讨厌我对吧?”
夏言马上点头:“不讨厌,你是个好人。”
“只是个好人吗?”邢沉伤心地撅起嘴巴:“我不能是个好仆人吗?”
夏言哭笑不得:“你为什么想当仆人?”
“因为我喜欢你啊,我想照顾你,想伺候你。”邢沉振振有词:“既然当不了男朋友,那我当仆人好了。”
夏言真的被他逗笑了,眉眼弯弯的,嘴角呈现出一个很好看的弧度:“比起男朋友,仆人我更不需要了。”
夏言并不是很少笑,但他很少像这样自然又舒服地笑,这个笑容和他平常自嘲、安慰、缓解尴尬的笑完全不一样,这是真正的、发自内心的笑。
邢沉的眼睛亮了又亮,脸上浮现出带有希望的明媚笑意,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夏言坚持想把信封给他:“你还是把钱收下吧,万一以后我都没钱了,就再也没法还你了。”
“我为什么一定要你还呢?”邢沉把信封牢牢塞回夏言的手里,帮他整理了一下衣领:“你有没有想过,我最想要的回报,其实是你健健康康地活着呢?”
夏言愣住了,那双平淡如水的眸子起了波澜:“为……为什么?”
“因为我喜欢你啊。”邢沉笑了一下,明亮的眼眸亮晶晶的,认真地看着他:“你不用有什么负担,既然男朋友和仆人你都不想要,你就继续把我当成合租室友就好了。室友之间互帮互助都是应该的,如果我生病了,你也会照顾我的对吧?”
后面的话倒是让夏言发自内心地点了点头,他打心底里觉得邢沉是个好人,哪怕没有这次的事情,他也是这么认为的。他之所以找邢沉合租,最主要的一个原因,是他见过邢沉在篮球场救了一只被人欺负的受伤的小鸟。
那只小鸟应该是还不会飞的幼鸟,被打篮球的人砸到掉下了树,流了一地的血,奄奄一息地挣扎。
是邢沉将它救了起来,训斥了打球的人,还把小鸟送去了学校的宠物医院。
他那时候便觉得,这个薄荷绿头发的男生肯定是个好人。
夏言眸光微凝,点头回答:“好,我明白。”
————
这个小插曲之后,他们又变回了从前的相处模式,两人一起做题看书,偶尔一同出门,唯一不同的是,邢沉包揽了家里的所有家务,让夏言安心考试争取奖学金。
夏言说不过他,索性接受。考试结束的当天,夏言买了很多菜,下厨请邢沉吃了一顿他亲手做的饭,两人还在家用邢沉新买的投影仪看了电影,之后还一起打了游戏。
日子就这样过了下去,暑假邢沉并没有回家,而是和夏言继续一起留在这里,经过长时间的同居,两人愈发熟悉,许多事情都默契得像在一起生活了十几年一样。
夏言从小到大,第一次体验有人在身边无微不至地照顾、并且时时刻刻关心他的感受,这种前所未有的经历让他心中燃起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火焰,只希望能和邢沉多待几天。
一晃暑假过去了,开学后的夏言通过了邢氏集团的面试,如愿获得了一个设计师的岗位,同时,他的名字也出现在一等奖奖学金的名单。那段时间他不论什么时候回忆起来,都觉得自己太过顺风顺水,连一直催促他还钱的万芳,也三个多月没有联系他。
说来也奇怪,自从他生病那天之后,万芳就和人间蒸发了一样。夏言主动打了电话过去,对方也没有接。
这一反常态的行为让夏言觉得很不正常。直到某一天,夏言在社会新闻上,看见了万芳因为偷税漏税被查封,又牵扯出一系列违反法律和公序良俗的事情,几个主要的负责人都被抓了进去。
那天他刚做完家教回到家,看到这条信息,直觉觉得和邢沉有关。他急忙拿出手机,哐当一声,家门开了。
一个高大的身影站在门前,手中抱着一个很大的快递箱子,将他的上半身挡得严严实实的。
夏言走到门前,伸手想帮他拿。邢沉却突然把箱子举高了:“等下把你衣服弄脏了,我一个人能拿,快进去吧。”
夏言于是给他让开了一条路,神色复杂地说:“我有事情要问你。”
邢沉找了个空的地方放下快递箱子:“什么事?你说。”
“万芳被抓了,你知道吗?”
邢沉面无异色:“知道啊,他们偷税漏税,数目还不小,背后还干敲诈勒索这种恶心的事,抓的就是他们。”
夏言捏紧了衣角,心悬在了嗓子里:“是你干的?”
邢沉坦然道:“当然不是了,我可没让他们不交税啊。我只是举报了他们而已。”
“我不是说这个,”夏言低着头,脸色青一阵白一阵:“你知道我和他们的事情了吗?”
“你成年之前住在万芳这个事情吗?你和我说过呀。”邢沉去洗手间里面洗了个手,出来后瞥见夏言心神不宁地站在墙边,连忙走了过去:“怎么了?你不开心了吗?”
“我没有不开心。”夏言摇了摇头,垂下的眼眸缓缓抬起,躲闪着邢沉的视线:“我是问,你知不知道我欠万芳钱的事?”
邢沉顿了一下,眉心下沉,瞳孔瞬间放大。那一闪而过的惊讶不是常人能装出来的:“我不知道。——你欠他们多少钱?”
后半句中他带着明显的愧疚语气,像是因为不知道此事而没帮上忙的伤心。
夏言却没读出来他这一份情绪,追问道:“那你为什么举报他们?”
“我最看不惯有人偷税漏税了,更何况他们是孤儿院这种公益组织,怎么能干违法乱纪的事情呢?”
邢沉一股脑地说完,直直地看着夏言,又重复了一遍:“你欠他们多少钱?”
夏言对他这个理由并不相信,一时之间都忘了问邢沉为什么可以查到这些,只是蹙着眉头继续刨根问底:“看不惯然后就举报了?”
“没错。”邢沉用力地点了点头,他不知道夏言为什么这副表情,不明所以地抓了抓头发,催促道:“你能回答一下我的问题吗?你欠他们多少钱?是你之前借他们的吗?”
夏言沉默了。
邢沉很自然地结束了话题:“没事,你不想说就不说。”
说完这句话,他安静地走到餐桌前,开始拆刚刚搬进来的快递。
寂静的气氛在两人中间持续了几秒,几番思想斗争之后,夏言缓缓开口:“六岁的时候,我常年争吵不休的父母把我丢在陌生的大街上,那时候我不知道是发烧了还是怎么了,头一直很痛,身上也冰冰的,在外面乱晃了不知道几天,实在撑不住昏倒了。等我醒来的时候,就在万芳了。
到了那边之后我才知道,我没有上户口,没有身份和名字,一个六岁的小孩也记不得家在哪里,直接成了孤儿。我的名字是院长给我取的,因为我出生在夏天,又不喜欢说话,他希望我能多说点话,好早日被人领养。可惜的是,这个愿望没有达成,我一直到成年也没被领养。这几年来万芳供我所有的吃穿用度他们都记了一笔账,让我在成年之后把这几年的开销全部还给他们。”
邢沉的脸色越来越阴沉,右手紧握成拳,怒意和嘲讽闪烁在他的脸上:“他们两个根本不配做父母。万芳也是个该死的。”
夏言自嘲道:“哪有什么配不配的呢?再不配,他们也有了我这个孩子。至于万芳……我不想欠他们。”
“欠?你欠他们什么?他们原本可以把你送到警察局,或者选择直接无视你,可他们偏偏把你带回了自己的孤儿院等人领养,这就等于是收留了你。期间所有的费用都是他们该有的付出,你欠他们什么?”
邢沉像是在强压自己愤怒的情绪,语气十分激动,说完后,他蹲下身,目光逐渐柔和,心疼地望向夏言:“夏言,不要因为别人的错误而惩罚自己。”
夏言抿着嘴唇:“真的是这样吗?”
“他们本来就是孤儿院,是公益性的组织,况且你那时候是未成年人,没有独立生活的能力。”邢沉面容严肃:“这个世界上很多事情是没有必要算那么清楚的。你如果真的想还,不如毕业之后努力工作,回报国家。”
夏言静静地听完,最终点了点头:“好,我明白。”
说完,他又自嘲地笑了一下:“这么简单的道理,我却一直想不通,挺没用的一个人,对吧?”
“不,”邢沉肯定地摇了摇头,不容反驳地说:“夏言,你比我想象得还要厉害。”
夏言:“厉害什么?”
“厉害的地方太多了,我说不完全。”邢沉垂下了头,眼眸中浮现出复杂的情绪:“如果我是你,估计根本活不到这个岁数。”
夏言反驳道:“那可不一定,人不被逼到绝境,是不知道自己有多少潜能的。”
他心中有种五味杂陈的感觉,这是他第一次向人讲诉自己的经历,第一次这么直白、完整地和人展示自己的过往。
掩藏在心底的秘密、压在他心中的石头,一下子被发现了、被移开了,取而代之的是投射进来的一束阳光。
这种酥麻又柔软的感觉从脊骨一路往上,直冲他的大脑,让他一直紧绷着的身体软了下来。
邢沉话锋一转:“万芳主要的几个负责人现在都被抓进去了,没有个五年出不来,谅他们出来之后也不敢再来找你的麻烦。”
“嗯。”
夏言低着头,眉心微微动了一下:“邢沉。”
他抬起头,注视着邢沉的眼眸:“不管你是出于什么原因,谢谢你。”
“别谢我了。”邢沉重重地喘了一口气,背后的双手有些颤抖,紧张地问:“我能抱抱你吗?”
夏言奇怪道:“嗯?”
“没什么原因,就是想抱抱你。”
邢沉背在身后的双臂慢慢展开,有些不自在地无处安放。
夏言鬼使神差般同意了他这个亲密的请求:“能。”
邢沉张开双臂,闭上了双眼,将他紧紧地抱在怀里,下巴轻轻地放在他的肩膀上,两人之间连心跳声、呼吸声都听得一清二楚,虽然紧,但邢沉生怕弄疼了他,根本不敢用力。
温暖、足以让人信任、给人安慰的拥抱就这样产生了,夏言不由自主地放松了下来,莫名希望可以加长这个拥抱的时间。
一向健谈的邢沉这次也默契地没有说话,不知过了多久,忽然间,两滴温热的液体掉在了夏言的肩膀上。
夏言:“你……你哭了,邢沉?”
“我不知道为什么,想到你从前肯定受过很多苦……我鼻子就酸了。”
邢沉的声音酸酸的,碎落在夏言的耳边。夏言连忙紧紧地抱着他:“都过去了呀,过去了。”
邢沉拍了拍他的后背,手指插|进他柔软的发丝:“以后都要开开心心的。”
“好。我会的。”
不知又过了多久,两人才分开了彼此。夏言的脸和邢沉的眼睛都红红的,一晃已经过了饭点,夏言提议道:“我去做饭吧。”
邢沉:“等会吧,先看看我给你买的东西。”
夏言:“你给我买了什么?”
“泡脚桶,”邢沉把纸盒子完全拆开:“我发现你特别怕冷,即使是夏天,手脚也是冰冰的,这样不好,晚上睡觉前泡泡脚应该可以缓解。”
夏言怔怔地看他拆开快递,组装好,放在他的面前。
“我先去把这个泡脚桶洗两遍,等你洗好澡我就开始往里面放热水,你睡觉前正好可以泡了。”
邢沉讲述着他的计划:“冬天的时候我想买个新的空调,然后再买个小锅子,煮火锅吃应该会很暖和,到时候再给你买个电热毯和热水袋。”
见对方一直不说话,像是在发呆,邢沉把手在夏言面前晃了晃:“夏言?”
夏言突然抬起头:“和你在一起,我需要做什么?”
“啊?”
“就是你之前说的那个在一起。”
夏言又重复了一遍:“我需要做什么?”
这天降的好事简直把邢沉的头给砸昏了,激动得话都说不清楚:“不……不需要做什么,就,就以后别和我算那么清楚就好了。”
夏言摇头拒绝:“这个我很难做到,我不喜欢欠别人。”
等哪一天要偿还的时候,他又要焦头烂额了。
邢沉指着自己:“在一起了,我也算是别人?”
夏言错愕地顿了一下,肯定地点了点头:“算。”
“那好吧。”邢沉不情愿地答应下来,委屈巴巴地看着他:“那别人晚上可以请你吃顿饭吗?算别人求你的了。”
夏言哭笑不得:“好吧,别请太贵的。”
邢沉点了日料的外卖到家里来。
他把锅子和食材拿出来摆好,边摆边计划着那些东西给夏言吃,最后发现想给的太多,夏言估计根本吃不下,有些无奈地抱怨了一声:“你实在太瘦了,平常吃得太少了,特别是米饭。你不喜欢吃碳水?”
夏言:“还好,前段时间太忙了,谢谢。接下来我会尽量多吃点的。”
邢沉撇了撇嘴:“能别老说谢谢么,哪有人和自己最忠实的仆人说谢谢的啊?”
夏言再次被他逗笑了。
————
转眼时间飞逝,夏言快要毕业了,原先同寝的室友邀请他聚餐作为散伙饭,甚少出门的夏言不知道那个餐厅怎么去方便,于是求助邢沉。
邢沉看了一眼地址:“这个地方有点远,我开车送你去吧。”
夏言:“你有车?”
邢沉:“刚提不久,就停在楼下,我拿驾照已经好几年了,对S市的路很熟,你放心。”
那辆崭新的灰蓝色的跑车静静地停在街边的角落,和老旧街道古朴陈旧的建筑风格格格不入。
夏言心想为什么买这种座位这么少的车,万一要搬家的话行李岂不是放不下吗?但这毕竟是邢沉的车,他也没多说什么。邢沉的车技果然非常熟练,对线路也十分熟悉,不知道为什么,一路上许多车一直在避让他们。到了目的地后,邢沉对夏言道:“等你结束了发微信给我,我来接你。”
夏言点了点头,挥手离开。
店内,一位室友李烁已经到了,他看向窗外,那辆灰蓝色的跑车在夏言进店后才疾驰而去:“刚才送你来的是邢沉?”
夏言惊讶道:“是,你认识他?”
李烁:“整个F大谁不认识他啊,从他入学到现在一直在表白墙上被人捞,还那么有背景,你和他什么关系啊?”
夏言不知道李烁为什么这么形容邢沉,想了想说:“他是我的合租室友。”
“什么????邢沉和你合租?????”
李烁下巴差点没掉在地上,夏言倒也奇怪了:“怎么了?”
“他是富二代啊,巨无敌有钱的那种,就那种……”李烁为自己贫瘠的形容词感到发愁:“不用眨眼都能把这一片楼都能被卖下来的那种。”
“真的假的?”
“真的啊,你没见他开的那车么,布加迪威龙,最少最少要半个亿,还是限量的,国内都买不到。”
夏言顿时一惊,在空白的脑内搜索了一下半个亿要多少钱,上班得多少年才能赚到。
李烁喝了一口水,还是没平复下心里的震惊:“这少爷和你合租?”
夏言也喝了一口水缓缓:“会不会我们说的不是同一个人,邢场的邢,沉浮的沉?”
“就是这两个字。”李烁喝了一口刚上的酒:“这个发色很少见,开这辆车的,学校也不会有第二个人了。”
“这么有钱还要合租,这到底是为什么呢?!”
李烁怒吼了一声,忽然灵机一动:“夏言!他不会喜欢你吧!”
他不知道想到了什么,更加笃定:“我就感觉他刚才看你的眼神不太对!他八成是喜欢你!”
“我听说他这车开了有一个星期了,副驾驶没坐过任何人,你是第一个啊!”
李烁越说越激动,为夏言即将嫁入豪门而欣喜:“天呐!夏言!这少爷喜欢你啊!”
“不不不,”夏言心虚地喝了一口面前的酒,连忙转移话题:“你肯定搞错了,他就是我一个朋友,一个朋友哈哈哈,快点菜吧我们——小张他们怎么还不来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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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在李烁是个没心眼的人,聊到别的话题就忘记这件事了,但是那天晚上夏言还是吃得胆战心惊。结束之后,他不想让邢沉来接他了,自己坐地铁回去了。
进小区的时候,他发现那辆灰蓝色的跑车车窗开着,路灯微弱的灯光下,映照出一个模糊又熟悉的轮廓。
“哎,你怎么自己回来了?”邢沉开门下车,往夏言这边走来。
夏言随便找了个借口:“吃得有点多,自己坐地铁回来了。你怎么在下面?”
“当然是在等你一声令下,开车去接你了。”邢沉一拍额头,惋惜地叹了一口气:“可惜没能有这个机会。”
夏言无奈地笑了一下:“下次别等了,热不热啊?”
“我不热,车里有空调。”邢沉摸了摸他的手:“倒是你,快夏天了到了晚上手还这么凉,快上去吧。”
他牵着夏言的手往楼上走:“玩得开心吗?那家店的菜好吃不?”
夏言心不在焉地回答:“还行。菜味道一般。”
邢沉掏出钥匙开门:“我估计也一般,那一圈的店没啥好吃的,中看不中吃。等什么时候你有空,我带你去吃点好吃的店。”
夏言没心思和他闲聊:“再说吧。——我先去洗澡了。”
“嗯,你先去吧,我洗好了。”
等夏言洗完进房间时,邢沉正坐在床上,赤|裸着上身,含笑看着他。
“宝宝,你明天没事情对吧?”
这句满含暗示的话语听起来十分黏腻,充满爱意的滚烫视线精确地照射在他的身上。
夏言躲闪的目光终于被他抓住,连同夏言这个人一起,都被邢沉牢牢抓住。
夏言面红耳赤,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人不知道怎么到了床里,紧接着,他不设防备地闭上了眼。
……
一个美好的夜晚过去了一半,房间随着关灯的声音陷入了黑暗。当两人一切结束安静躺在床上的时候,夏言终于忍不住开口问:“你是富二代?”
邢沉:“啊?你听谁说的啊?”
夏言松了一口气,他就知道富二代不可能来和他合租三千一个月的小房子。
邢沉紧接着道:“我们家又不是我爸白手起家的啊,我明明是富四代啊。”
夏言惊得身体轻微抖了一下:“什么?”
邢沉无辜道:“我以为你知道呢。”
夏言:“那你还同意和我合租?”
邢沉:“富四代就不能合租了?”
夏言哑口无言。
邢沉朝夏言这边近了些,安抚地摸了摸他的背:“我不是故意要瞒你的,我只是觉得没有必要特地和你说,反正我的钱就是你的钱,你的钱还是你的钱。”
“什么和什么呀,我要你的钱来干什么?”夏言拍了他一下,赌气般把头移远了,随后又耐不住好奇:“你们家是干什么的,有很多钱?”
“不是你要,是我想给。这只是我表忠心的一种方式而已啦。”邢沉委屈地说完,一下又一下地摸着夏言的背,开始回答后面的问题:
“我太爷爷原来是Z省北部一个小镇上开丝行的,还做典当和房地产。后来他到S市来发展了,靠和外国人做生意赚了不少钱。这些钱给我爷爷提供了创业的资金,邢氏集团就是我爷爷创立的——当然,你去面试的事情我没和任何人说,他们雇佣你完全是因为你自己的能力。至于我爸,他的公司是做跨国电商和商场投资的。我妈妈呢,是房地产大亨何景谦的大小姐,也是个富三代。我们家到底有多少钱,其实我也不知道,大约十几位数吧?”
夏言听得一愣一愣的,在他的认知中,还没接触过这么有钱的人,如果现在开着灯,邢沉一定会因为见到他呆若木鸡的表情而感到意外。
邢沉轻轻地抬起夏言的头,让夏言枕在他的手臂上,柔声道:“我不是故意不告诉你的,真的。以后关于我的事,只要你想知道,我什么都告诉你。”
“没事,我也没问过你。”夏言的思绪回到现实,微亮的眼睛望向近在咫尺的邢沉的脸:“不用什么都告诉我,但我们彼此保持坦诚,好吗?”
“好。”邢沉亲了一下他的额头,郑重地答应。耳鬓厮磨间,只听见邢沉又问:“宝宝,我现在可以算是在你信任人的名单上了吧?”
夏言被他跳脱的想象力弄得无奈地笑了一下:“这又是什么东西?我没有名单,目前就你一个人。”
邢沉兴奋地亲了一下他的耳朵:“那我更荣幸了。”
夏言不理解他在想什么,索性换了个话题:“你的钱还是你的钱,我不要。不是我把你当成外人,而是我还是想要继续靠自己。”
他缓缓抬头,望向漆黑一片的天花板:“毕业后,我想靠我自己找到一份喜欢的工作,再努力买一套属于我自己的房子。”
“你一定会成功的,我最棒的宝宝。”邢沉用力地抱着他,将头抵在他的肩膀上。
这是夏言第一次恋爱,虽然中间有许多意想不到的事情,但属实没有他想象的那么麻烦,反倒十分轻松愉快。
很快,夏言毕业了。他如愿进了一家建筑公司上班,在他转正的那个夏天,邢沉向他求婚了。
夏言第一次感受到身后有人依靠,不用担心回报的生活。他开始真正地“活着”,真正地享受生活。
多年以后,邢沉还是很感谢那次合租,如果不是那次合租的话,可能他真的会和夏言错过,留下这一辈子的悔恨。两人都没有问对方当初为何选择自己,却又心照不宣地认为原因不重要,反正再来一次结果也会如此。
夏言:没空,没兴趣,不谈恋爱。
又是夏言:邢沉太招笑了,是时候忘本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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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恋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