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英雄堂走出来,暨宁与封旭延并肩而行。
暨宁本以为封旭延会将她带回先前的落脚之处,却没想到,等他们停下脚步之时,他们就停在一家酒楼前。
封旭延就像那日将她轻推入门:“进去吧。”
他说话的声音明明很轻,但楼内瞬间有人撩帘而出,嘴里微带歉意地道:“这位客官,不好意思,佳韵已满——”来者轻抬眸,在瞥见暨宁之时,后续的话语像被硬生生扼在喉里,顷刻之间,竟有些失神,不知该如何反应。
暨宁眸光微动,顿觉眼里生出一片酸涩。
两人蓦然对视间,不由得眼眶微红。
暨宁挺了挺背脊,恭敬地弯腰一揖到地:“昕昕小师姐。”
姜昕稍一回神,拭了拭眼角湿意,喉间哽咽道:“宁姐姐。”
封旭延捏了捏暨宁的肩,轻声道:“进去再说吧。”
姜昕连连点头:“快进来。”说着,无意间瞟了封旭延一眼,登时觉得有些眼熟,但一瞬之间也想不起来这熟悉之感从何而起。
……
姜昕推开门,有些不好意思地道:“最近故安城事端横生,房内有些凌乱,还请见谅。”
暨宁摇头,道:“我贸然上门打扰,是我不对。”
封旭延伫立门前,轻轻颔首:“封某不便进去,就在门口候着吧。”
暨宁和姜昕同时回头看他,姜昕面上有些难色。
依照待客之道,断没有让客人站在门口的道理,但眼下酒楼内的客房皆已满客,雅间也全被征用,姜昕只能将二人带去自己的厢房。但男子,确实不便进女子闺房。
暨宁看出她的心思,淡笑道:“昕昕小师姐不必在意。”转头对封旭延道:“阿延也出去走走吧,不必在门口等我,我和小师姐还有许多话要说。”
封旭延只淡然而笑,没说应或不应。
暨宁转身搂着姜昕就进了厢房。
封旭延在门口站了片刻,垂眸而立,在昏暗不明间,看不清他的神情。
只半晌,他落了一个隔音阵,随即转身,靠墙而坐。
……
厢房内。
暨宁与姜昕面对面坐着。
暨宁拿起桌上的茶具,慢悠悠地泡着茶。
故人重逢,姜昕激动得有些坐立难安,欣喜道:“宁姐姐为何尚在人世?姜昕还以为宁姐姐……”
暨宁微笑:“这事说来话长。”
姜昕霍地站起身来:“对了,差点忘了。不知宁姐姐可还记得姜昕曾与你提过的闻尘糕?我这就去准备。”
暨宁拉住她:“小师姐,我先前已然试过了。”
姜昕微愣,这才想起来。是了,能知道闻尘糕的人,这世上也没有多少人了。
那日前来买了闻尘糕的一男一女,如今一看,跟在暨宁身旁的男子倒是十分相像。
可那女子……?
暨宁看出她的疑惑,笑了一下:“那女子正是我。”她伸手将一杯刚泡好的茶递给姜昕,“准确来说,那是转世后的我。”
她自己又呷了一口茶,悠然而道:“且听我细细道来吧。”
她虽然说要细细道来,但其实说得很笼统,从她被封印之后,被苏氏宗主苏明霁送了入轮回,然后转世之后,意外成了苏氏弟子,又因东岳皇狩猎赛,来到东陆后意外得知自己的身份,最后回归到前世本体。
虽然说得笼统,但说起来还是说了好久。
姜昕更多时候只是静静地听着,时不时发出些许疑问,又时不时替暨宁添茶。
等到暨宁将事情说了个大概,暨宁迟疑了片晌又道:“其实我曾提及的罗白……经我探魂后,确认她乃是暨安小师姐的残魂转世。”
姜昕初闻暨安二字,尚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其实初见暨宁的时候也有这样的感觉,只不过当时各种情绪翻涌,将这样的感慨掩盖过去。
如今听她说起暨安,情绪不免稍稍低落下去。
没等到暨宁再问,姜昕像是想起什么,倏忽浑身一颤,下意识抓紧了暨宁的手。
暨宁担忧出声:“小师姐?”
姜昕紧了紧手指,艰涩道:“让我抓一下……我只是想到了一些不好的东西。”
她只是……
太久没能这样抓住谁。
于每个噩梦里。
暨宁心里痛意泛滥,她将姜昕抱在怀里,轻声细语地低低道:“小师姐,不要想了,都过去。”
姜昕埋在她怀里,声音闷闷地道:“我应该阻止她下山。”她虽然不知道暨安经历过什么,但残魂二字就足以昭示暨安离世前的经历必然不会太好。
暨宁轻轻拍着她的背,似是安抚:“你不必自责,没有人知道会发生什么事。”
姜昕在她怀里摇了摇头,半晌才闷声道:“那日,我就发觉暨安她情绪有些不对劲,果不其然,夤夜时分就见她悄悄入了一趟师母的院子。”
暨宁担心姜昕情绪受影响,有心想要阻止她继续说下去,但姜昕可能是因为暨宁反握住了她的手,所以有了勇气去回想当初的一切。
于是暨宁只默然听她娓娓道来。
……
暨宁的大婚之日将至,圣医谷内的众人本该出谷前去庆贺,但师父迟迟没有归来,而师母遵循师父嘱咐,闭谷谢客。
虽然谷内的师兄姐们都想亲自前去庆贺暨宁的大好日子,但师父之命却不得不从,故而那几日师兄姐们大多躲在屋里,免得说闹间提起暨宁就越发觉得遗憾,圣医谷内便显得十分安静。
暨安年纪轻,面上总藏不住事,尤其姜昕和暨安感情最深,姜昕深觉她有些异样,所以多留了份心眼。
本来一切风平浪静,夤夜时分姜昕昏昏欲睡之际,蓦然听见些许声响,声音极轻,若非姜昕留心可能也要错过这细微之声。
姜昕看着暨安悄悄进了师母的院子,不多时,又见她蹑手蹑脚走了出来,姜昕见她如此鬼祟的神情,就更加觉得不对劲。才这么一想,就见暨安并非往自己的院子而去,反而是往谷口的方向而去。
暨安性子倔,若是直截了当地问,只怕是打草惊蛇,她又要随便说几句话糊弄过去,之后再偷偷避着自己,寻个机会出谷。思及此,姜昕就在一瞬间做了决定要跟着她,起码她还能稍稍护着这个小师妹。
奈何姜昕业务不熟练,下山没多久,暨安就发现了她,但眼下两人都已然出谷了,这个时候回去也是要受罚的,倒不如先陪着暨安走一趟,随后两人再一起返谷领罚,这样才不算亏了。
两人的想法一拍即合,但因她们皆对瞬移阵不太熟悉,大部分的时间都花在了路上。
眼看着两人就要回到了南山群,她们还说等回到圣医谷必然要睡上好几日。
怎奈天不遂人愿。
就在离南山群约莫数三百里之时,她们遇上了一批从幽冥界偷偷跑出来的冥族人。
没有人知道冥族人是怎么避过冥寞偷跑出来的。
只是暨安和姜昕碰上他们之时,他们意欲擒住百姓。
姜昕和暨安是跟着一群人一起结伴走的,她一看就觉得不对劲,当机立断趁乱拉着暨安跑出人群。
她们两个小姑娘只会医人,又不似暨宁会剑术,若被抓到,恐怕也是自身难保,倒不如趁乱逃出,去寻人来救。
但暨安和姜昕不常出门,所以第一时间想到的,还是此时身在旧圣医谷的师父,故姜昕拉着暨安绕进树丛里,打算从里面绕过去。
只是她们不幸。
刚窜出去,就听见有人在背后尖叫,喊着她们跑了。暨安和姜昕本能觉得不妙,猛地拔腿就跑。
姜昕咬一咬牙,趁着拉开了距离之际,迅速将暨安藏在一个相对隐蔽的地方,根本不顾她反对,低声嘱咐她:“听着,你在此处待着,等没有动静了再去找师父救人。记住,你要保全自己,才能救我。”她语速极快,根本顾不得平缓呼吸,也不等暨安反应,说罢就火速朝着反方向奔去。
其实算不上什么高明的方法,但所幸那群追她们的人都如她所愿地被她吸引了注意力,全追着她去了。
但她的体力也有限,乍一停一疾奔的,体力消耗得更快。
但她还想着要保全暨安,所以在脚步累得一缓,被后面的人抓住她,一边气喘吁吁地问道:“还有一女的呢?”的时候,她愤然破口大骂,话里话外只透露一个信息:跟她同行的另一个姑娘在逃跑间出了意外掉进了深谷。
可能是那些人跑得脑子也缺氧了,信了她的话,在他们上头的问他们之时,也随便说了什么糊弄过去。
姜昕只能暗自庆幸这些人脑子不太好使,也庆幸于后来被抓的人里面没有暨安。
被抓的百姓全被带去冥族的某个基地,他们做了万全的准备,要将这些人炼成冥傀。
她怕自己忘了时日,就一直偷偷记着日子。她怕自己回不去圣医谷,就一直咬着牙熬了很久。
她想,总有一天能等到暨安和师父来救她的吧。
可她等了好久好久,都没有等到他们来。
……
姜昕闷在暨宁怀里,嗓音明显能听出哭腔:“后来我被人所救,本该想方设法回去圣医谷的,只不过当时我身上的琉璃铃在被冥族人炼成冥傀的时候弄掉了,再加上……我当时因着成了半人半魔的冥傀人,实在是没有颜面回去见师父师母他们。”
暨宁摸了摸她的头,温柔地道:“小师姐已经做得很好了,委屈你了。”
姜昕从她怀里起身,暨宁能看见她的双眼已然通红:“你也知道圣医谷一向避世,我没了琉璃铃,只觉得这大抵是天意。加上当时我被救之后,有个开酒楼的老伯收留了我,对我极好,还认了我作义女,我为了报恩,答应会为他照顾他的孙辈。”
暨宁顿了顿,想起封旭延曾说过这个酒楼以前曾经唤作闻尘,后来才改成佳韵,遂问道:“闻尘?”
姜昕愣了片晌,扯了一下嘴角:“其实以前就叫佳韵,我当时想着师父他们可能会出谷寻我,所以把酒楼改了名字,叫闻尘。毕竟以前他们都吃过我做的闻尘糕,我想着或许他们听说这二字,会想到这酒楼或许跟我有点关系。只不过后来一直无声无息的,等了两百多年,大抵师兄姐们皆作古了,我也就把名字改回去了。”说着,她抬眸瞥了眼门口的方向,淡道:“已经有很多年没有人点这个糕点了,宁姐姐身旁的那人初点闻尘糕时,我还觉得神奇,因为我分明不认识他呢,原来是因为宁姐姐的缘故啊。”
暨宁微笑摇头:“不,其实我从未跟他提起过闻尘糕,而且当时来买的时候,我还未恢复前世的记忆。”
姜昕一怔,忽而喃喃道:“除了圣医谷内的人,会知道闻尘糕的,就只有大善人了。”
暨宁愣了愣,疑道:“大善人?”
姜昕点头,道:“将那批被炼成冥傀的百姓全部救出来的大善人,他脸上带着一个恐怖的面具,一身白袍,据说他从不以真面目示人,我记得……他身上最特别的好像是他头上的发带是大红色的,还是嫁衣的那种大红之色。”
暨宁眸光一凝,这么说来,封旭延似乎也是用红色发带的,她初初恢复部分记忆的时候还觉得诡异。
可若真的是他,他却丝毫没有提过,在冥君被封印之后,冥族仍有异动的事。
这又是为何?
姜昕道:“唔,对了。当时关押着冥傀人的基地好像说是唯一一个可以直通冥界的大殿,所以当时也有传言说,其实那群冥族人是佯装偷跑出来的,事实上是冥寞给了他们任务,要他们私底下在人界炼傀。”
暨宁眸光微动,笑了一下:“唯一可以直通冥界的大殿吗?”
原先他们还不能肯定冥君会选在哪里作为突破口,毕竟幽冥界的出口是开放给幽、冥两族的,倘若冥君在幽冥界出口大闹人界,难道就不担心幽族会提前预示到他们的动作么?
但若是那个基地是唯一一个可以直通冥界大殿的入口的话,那么无论她是想攻或想守,其地必然是最重要的。
思及此,暨宁笑道:“我可能想到办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