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业坊,袁府。
自打天亮,坊内响起晨钟声,袁尚书就端坐在书房中喝茶,目光不时撩起瞧一瞧门口。
终于,老管家喜气洋洋地小跑过来,一撩衣摆,给袁尚书报喜道:“恭喜老爷!咱们小姐又拿了宫中的表扬,传旨的天官正在前厅候着。”
“快走!”
内官展开一卷明黄色圣旨:
“袁氏芝兰,天资聪慧,数理敏捷,协助宫内监、尚宫局绘制业务流程图数百份,甘特图上千张,焚膏继晷,夙兴夜寐,衣带渐宽终不悔。”
“特赐金尺一把,量角器一副,以彰其功。钦此。”
袁尚书双手接过圣旨,又见天使从袖中掏出一叠朔雪笺。
他道:“袁大人,这是令爱本次宫中月考的试卷,陛下令奴婢送予袁大人,以慰劳您的思女之情。”
“多谢陛下。”袁尚书朝宫中的方向拱手,又向天使袖中塞了一个沉甸甸的荷包,问道:“不知小女此次排名几何?”
传旨的内官笑道:“袁小姐排名第三,是陛下钦点的女探花。”
第三……
又是第三。
袁尚书问:“不知第一第二是哪家府上的女公子?”
这不是什么秘密,内官道:“排名表就附在试卷后。”
袁尚书顾不上与他寒暄,迫不及待地翻开排名表。
上面横平竖直地划分了许多方格,最左边一行是各人的排名,中间是姓名与分数,最右则是上次考试的得分,一目了然。
这表格似乎很是方便?
心中有念头一闪而过,袁尚书顾不得多想,他自上而下看去——
【第一名,沈银翘。】
【第二名,刘婕。】
【第三名,袁芝兰。】
【第四名……】
剩下的名字已经不必再看。
“又是沈银翘?”袁尚书有些惊异。
他对这个名字已经相当熟悉。
自从月前弟弟与侄子闹出那等蠢事后,袁尚书一边勒令二人闭门思过,一边忧心刚入宫的女儿。
听闻有秀女被陆续送归后,袁尚书每日都在等待女儿落选的消息传来。
谁知他没等到被一顶小轿送出宫的女儿,倒是先等到了女儿的成绩单。
【袁芝兰,第三名。】
“小女这是被宫中留下了吗?”
送信的天使收了银子,笑眯眯解释了新的宫规,又道:“袁小姐在众多秀女中表现极为突出,每次考试都名列前茅,就连陛下都亲口夸赞过她的勤奋。想必等‘实习期’结束,袁小姐定能凭借自己的努力获封高位。”
“袁大人莫担忧,依我看,贵府小姐的福分还在后头。”
“谢天谢地!”袁夫人立刻将成绩单供到小佛堂烧香,露出了自二弟一家惹怒陛下后的第一个笑容。
袁大人也与有荣焉,手抚着胡子笑道:“我就说兰儿这丫头自小像我。”
要不是还记得要维持“淡泊明志、宁静致远”的君子风范,他险些让管家把成绩单贴在门外,敲锣打鼓地让整条街的人都来看看。
他女儿——第三!陛下亲口封的!
女子又怎样?比旁人家里那群惹是生非的小畜生好出几条街!
一个月内宫中总共考了四回,袁尚书也收到四张不同的成绩单,可以看出袁芝兰的成绩时常变动,不过总在第二第三,一次第一都没有拿过。
他不由对牢牢占据第一位的“沈银翘”多了些好奇,问道:“京中未闻有姓沈的高门,不知这位沈小姐是何方神圣?”
内官一看就没少回答这类问题,他笑道:“大人不知,沈小姐并非京中人士,而是宫中去年在民间采选的秀女,其父乃是宣州府的一名游方郎中,进宫之前不过略识几个字罢了。”
竟是民间女子?
袁尚书不由皱起眉头。
一个大字不识几个的民间女子,在宫中学习了两个月时间,就能让他的兰儿和其他高门贵女屈居人下……
这可能么?
莫非……是陛下授意的?
袁尚书心里一哆嗦,想到皇上近来的举动——
从压低纸张价格,到允许贫寒士子自举自应,再到禁止高官私下收受名帖,行举荐之事……
无一不意味着,陛下将对任人唯亲的科举制动刀。
……如果是这样,自己该如何选择?
传旨的内官仿佛没看出袁尚书的心理变化,笑吟吟从袖间抽出一张纸。
“奴婢差点忘了,这是袁小姐听说奴婢要出宫,特意捎给大人的‘成绩折线图’,她说,虽然自己没能拿到第一,但一直在努力学习,希望父亲与母亲大人能够看到她的进步。”
袁尚书的手在袖中颤了一下,接过那张轻如鸿毛、又重若千钧的图纸。
他打开一看——
“这是……”
“瞧奴婢这记性,竟忘了这折线图还没从宫中流传出去,袁大人可需要奴婢解释?”
“不必劳烦。”袁硕能官至尚书,自然不傻,他盯着两条垂直线条上方的“日期”与“成绩”看了片刻,便明白这张图的好处。
它能直观地反映一个指标随着另一个指标变动的状况,将原本难以衡量的数字变成可以轻易看出高低的图像。
这么说或许难以理解,但代入考试的例子,就简明易懂了。
“若是线条上扬,说明兰儿的成绩提高,若是线条下降,说明兰儿的成绩降低,而若是原本平缓的线条中突然出现了峰值与低谷,那就说明此次考试的命题有失,或是兰儿状态不稳,没有发挥出真实水平。”
“——究竟是二者中的哪一种情况,要视其他秀女的‘折线图’而定。”
袁尚书可以想到,这样简单方便的图表,当然不会被局限于秀女们的考试之中,而等将它用于官场上之后……
“税赋、粮食、人丁、土地……一切可以用数字衡量的内容,均可以绘制在这小小一方折线图上,那些妄图用长篇大论来掩饰无能,用花言巧语来美化政绩的庸官、贪官,将在这张小小的折线图面前无所遁形,只能掩面去冠,跪求不杀。”
“看来袁大人已经无师自通‘量化考核’的概念了。”内官笑道:“不愧是陛下亲口称赞的朝廷栋梁。”
“臣不敢。”袁尚书只余苦笑,他就知道,没有陛下允许,兰儿怎能随意将纸张夹带出宫?
这是陛下在给他下最后通牒啊!
如此明君……
如此雄主!
“小女怕是不知自己随手绘制的图纸竟有如此重要的作用。”
“袁小姐擅长绘制的可不只有折线图,还有柱状图、流程图、甘特图……家有好女,不辱门风,袁大人应当高兴才对。”
“公公说的是……”
内官见陛下的意思已经传达到,主动向心不在焉的袁尚书告辞:“陛下命奴婢将各位秀女的成绩单一一送往府上,时间紧迫,奴婢就不继续叨扰大人了。”
“公公慢走。”袁硕将他送到门外,心里犹自迟疑。
陛下欲对朝中种种痼疾下手,需要一把好刀。
可是袁氏百年名门,世代簪缨,真的要主动跳到他手中去做那把刀么?
能不能……顺便求得一些好处?比如将自家女儿立为皇后?
心中打着种种算盘,袁尚书目送使者的背影走出正门,街巷尽头突然传来高声喧哗,敲锣打鼓的声音刺破宁静。
袁硕的目光看向管家。
管家忙道:“不是府里干的,老奴知道您生性淡泊、不喜夸耀,只是命人将小姐的成绩单贴在后院,给伺候过她的下人每人多发一吊钱。”
袁尚书点头,在使者的目光中道:“令人去打探一番。”
不等他身后的小厮过去,妇人高而尖利的声音划破街巷,让人听得清清楚楚。
“来人啊!朝廷士子借讲学之机逼.奸民妇,生生害死了我那可怜的儿媳,还有她肚里的胎儿,还有没有天理了!!”
这妇人头发花白、衣衫破旧,枯瘦的手紧紧抓住一名青衣士子的胳膊,她身后跟着个身材高大、沉默寡言的年轻男子,是老妇人的儿子,还有一列手持棍棒、农具的族中子弟。
四五名士子被他们裹挟在其间,面上满是愤愤之色,七嘴八舌地辩护道:
“你这妇人血口喷人!”
“我等好心为村人开蒙,不过在你家中投宿了一夜,你便诬陷方兄与你家儿媳有染,真是蛇蝎心肠!”
“方兄他光明磊落,不是你说的这种人,我等皆能为他作证!”
老妇人见状冷笑一声,当着众人的面一把掀开方恒的袖子,展示他手臂上鲜红的抓痕:“若非他强迫我家儿媳,这手臂上的抓痕又是从何而来?难道是村口的野猫抓的不成?”
“这、这说不定是你刚刚推搡方兄时抓的!”
老妇人又是冷笑一声,撩起方恒的袍角让人看他的鞋:“老身家距离村口的池塘尚有数百步远,这姓方的夜半三更,一个人不在房内休息,为何足底沾了池塘边的泥?要知道,京城这几日可未下雨……”
士子们百口莫辩,纷纷看向方恒,毕竟当时的情况只有他最清楚。
老妇人见状大骂道:“说不出话了吧?你们这些禽兽,什么开蒙?扫盲?我看分明就是哄骗村里姑娘媳妇与你们相好的幌子!哄骗不到就杀人灭口!杀千刀的泼才!没卵蛋的畜生!”
“街坊邻里谁家有姑娘媳妇的一定要把人看好了,读书人都是朝里的大老爷,谁会有闲心去教平头百姓、乡野村民念书?不定是哪个山窝里跑出来的砍头贼,披上一身青皮就以为自己是老爷了,我呸!”
这老妇人也不知是从哪练出的一身口才,骂了这么一长串连气都不带喘一个,袁府所在的盛业坊大多是官宅,但隔壁几条巷曲也有些百姓闻声来看热闹,听了她的叫骂,想及近日里带着铅笔、黑板来为自家儿郎“扫盲”的书生,不禁有些惴惴不安。
袁尚书将目光看向被她指责的士子,此人倒是颇有胆气,面对众人的围观指点,他只是攥紧拳头,坚称:“我没做过这等禽兽不如的事,我要见京兆尹大人,当堂为自己分辨!”
老妇人又啐他一口,含恨道:“不见棺材不落泪!我已让几位叔公将窈娘的尸身抬去京兆府,拼了老身这条命,也要为全家讨回清白!”
京兆府就在西边的光德坊,距离盛业坊不远,百姓们见有热闹可看,纷纷围上前。
袁尚书思忖这老妇人出现的时机,以及她对这方姓贫寒士子、乃至于陛下钦定的扫盲举措的抨击,总觉得有些过于巧合,像有人在背后推动。
他退回府内,不欲去蹚这趟浑水,却不料本已经走了的天官回过身来,邀请道:“果真是一桩奇案,奴婢想要去京兆府上瞧一瞧这案子是怎样断的,也好回去禀告陛下,不知袁大人是否同去?”
袁尚书当然无法拒绝,挤出一个笑:“那便去吧。”
他让管家叫了车,登上车辕的时候,突然瞧见两道身影从袁府角门的方向匆匆走过,当先一道,怎么那么像自家不争气的侄儿?
“袁望?”
袁尚书想了想,摇头:“一定是看错了。”
袁望自从瞎了一只眼后,别说出门,连自己的院子都不愿出,脾气变得怪异无比,纵有天大的热闹,他也不该出门围观才对。
“驾!”车夫一挥马缰,车子驶出街道,过了片刻,袁尚书刚才看到的两人从另一条小道径直走向京兆府。
“你竟真的做到了!”袁望以斗笠遮面,仅剩的一只眼中藏着阴鸷,以及兴奋:“很好,我果然没看错你!”
“那是当然!”董熙在身旁奉承道:“公子、爸爸,你就瞧好了,我今天定叫人颜面扫地!”
说着,他把袁公子先前给自己的那块金牌掏出来,殷勤地为他系在腰上:“物归原主。”
做事周到,还不贪钱财。
袁望对自己的眼光更满意了,他拍拍董熙的肩,道:“宋忠,你尽心尽力为本公子做事,本公子定然不会亏待你。你想要什么自己说!”
董熙敷衍道:“咱们父子谁跟谁,报酬什么的待会儿再提。”
【嘻嘻,我已经拿到了。】
说着,两人走到京兆府门前,董熙看到那先前哭诉的老妇人在堂前大哭大骂,一边有他的子侄击鼓鸣冤,再往前,横躺着一具蒙着麻布的担架,里面依稀是女子身形。
突然,担架的边角向上轻轻抬了一下,从中伸出一只戴着金戒指的手,朝外面招了招。
董熙:“…………”
你妈的!
他说王有成怎么一大早的不见人,让他自己来找鮟(袁)鱇(大)鱼(头),感情这王八蛋搭了灵车!
王公公:灵车漂移!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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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朕断案的第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