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呜咽,泣涕涟涟。
宦官急了,蹙眉道:“你们当这是什么地方?京城!官家就正堂堂坐在宫中批阅奏折,尔等哭得如同嚎丧一般,若是让宫中的人听见,能留几条命?”
妇人们经不起吓唬,顿时噤了声。
“都是些没开化的刁民,白白劳累了铁将军一路押送进京。”宦官轻掐兰花指,一根指头掩在鼻下,仿佛闻见了不得了的臭味。
浣衣局的女使端来一杯新烫好的茶水,谄媚恭维道:“劳累了陈公公,旁着喝口热茶压压火气可好?”
宦官是宫廷里派遣来作威作福的,自然乐得其所被溜须几分,他立刻拿起架子,“还是局子的人懂事,知分寸,明事理。”顺势,端起温吞的茶水一饮而尽。
姝娈微微抬眼,看着眼前虚情假意的场面,心中恶寒,原来这就是深不见底的宫廷,未进深宫,却也看清了宫内的虚假往来。
“得了,咱家也不在这里多舌了,堂下的奴您就瞧着办吧。”
女使鞠了一个深躬,“恭送公公。”
浣衣局处于宫廷外宫,由女官掌管,姝娈随着女使的步伐去更衣受训。
“罪臣家眷成了奴,便和普通的婢女相差甚远,你们要做的事比她们累的多,也苦的多,若是敢吭一声不,或是怠慢了半分,鞭子伺候。”
训话的女使精明强干,她俨然一副当家做主的气派,足足讲了一个时辰,寒冬腊月里,姝娈穿着单薄无棉的工衣,缩在人群里瑟瑟发抖。
“可听清了?”
众人答:“听清了。”
女使与一旁的婢女说:“领着她们先去用膳吧。”
用膳的膳房在东头屋内,狭小的空间里挤着很多浣衣妇,她们一齐打量着新来的奴女,却不肯多腾些地方给她们坐。
“姑娘,这是你的。”秦妈妈亲昵地递给她一块发黄发硬的窝头。
她虽然与姝娈是一根绳上的蚂蚱,按理道,两人应是平起平坐不分上下的,可秦妈妈还是尊她为姑娘,关爱如初。
姝娈红了眼眶,把面食推了回去:“你也饿了一路了,你先吃。”
秦妈妈不以为然,笑道:“跟在夫人身边做的营生多了,身子骨不比姑娘娇嫩,你吃吧,她们还会发的。”
姝娈禁不起劝,饥不择食,一口咽下干涩的窝头。
“喝点,顺顺。”秦妈妈又端来一碗稀汤米粥,喂她喝下。
正在二人互相取暖之时,屋头里嚷了起来,两个浣衣妇纠缠在一起,扯着头发,状如泼妇。
“贱奴!让你偷我的粥汤!”
“我没有!”
“再说没有!反了你了?”
“……”
一旁的浣衣女都冷漠处之,无动于衷。姝娈欲起身,却被秦妈妈拉住。
她小声说:“姑娘,此处不比梁府,不是伸张正理的地方,我们初来乍到,多嘴一句,就是少活一天。”
姝娈又蹲下,她静默地看着两人愈打愈烈。
女使大人闻声而来,她情急之下挥起了长鞭,鞭响阵阵,打架的浣衣女霎时没了动静。
“干什么?青天白日造反!我还没走呢!”女使问一句,抽一下,两人臂膀上多了几条红印。
其中一个浣衣女扑通一声跪下,哭天抹泪地状告另一位:“女使大人,奴不是故意而为之,是她,抢了奴的粥汤,请大人明察。”
另一位着急道:“我没有!”
女使定睛一看,粥碗在另一位的手中,“人证物证具在,你还想辩解什么?”
“怎么就人证物证具在了?我刚端起碗,她便找茬。”那人不示弱,她本是梁府的大女使,如今落入此处,心气不顺,句句顶上。
浣衣女匍匐在女使脚下,“大人!明察!”
女使见状,放轻了鞭子,闲庭信步走到梁家女使面前,傲慢地说:“你如何证明,这碗粥不是你偷的呢?”
“此碗本就是分发粥汤的女使亲手递给我的,若大人不信,可亲口查验。”梁家女使掷地有声,她只不过是把事实说了出来,女使若是有心,一问便知。
“放肆!”女使大人一声呵厉。
浣衣女把头埋得更深了。
“本官难道还看不出你们之间的弯绕行径么?虚张声势,毫无规矩,因为一碗粥汤打将起来,成何体统?!还有你,明明是新来的贱婢,指手画脚的本事都要盖过本官的威风了。”女使可不是一个明察秋毫之人,她字字句句都压人一头,无非想显显威风罢了。
梁家女使目瞪口呆,不知道如何回应,她在梁府做了五年女使,行事作风光你磊落,到了此处,竟然连一句公道话都得不到。
她不甘心:“大人讲得是什么话?我只不过是想让大人查明此事而已……”
女使大人也不甘示弱:“查明查明,有查才有明,如今粥汤撒落,无处可查,他人一切说法皆有虚假违逆的罪过,我如何相信空口白话?”
“这——”
浣衣女瞅住机会,添油加醋道:“大人心思缜密,都是奴的不是,望大人责罚。”
女使大人有了台阶下,更不愿意揪扯此事,“听到了吗?她可从未多言一句你的不是,宫廷之内,互爱互敬才是行事做人之本,罢了,府中丫头怎可与宫中女使相媲美,你们二人去外室跪两个时辰,好好反省反省错处。”
浣衣女忙道:“谢大人体察。”
一场风波就此打住,两个女人各怀心事离开了膳房。
姝娈蹲在一旁,心中怒火万丈,却也无动于衷。
秦妈妈叹了一口气:“姑娘,当权者的天下,能忍则忍,能避则避吧,眼下最当紧的,还是保住这条命。”
她低声怒嗔:“她明明可以多问一句实话!”
“问则有,不问则无,况且,问与不问,都是要双双担罪的,何必多那个心思。”
姝娈较真无果,又很认真地问她:“母亲平日里,也是如此训导下人的?”
秦妈妈急忙辩解:“夫人平日里眼眸亮得很,看人接物可丁可卯,哪像宫里的掌事,只爱听些奉承虚无的话头。”
姝娈玉面微软,“母亲才是明察秋毫之人,可惜——”
“姑娘,赶紧吃吧,听着那女使的话音,一会儿还要做工呢。”
屋漏偏逢连夜雨,她们步行至此本就身乏心累,困顿不堪,可还得忍着做工。
膳时刚过,浣衣局的小女使便带着新奴挨家挨门的调教,从头到脚,从里到外,一点都不能疏忽大意。
“官家是天,奴才是地,做活应当心,做事应本分,若是谁出了错,或是言语不敬,仔细你们的脑袋,可都听清了?”
“诺。”
……
夜半时分,月明星稀。
清冷干涩的寒风吹拂干枝,窗外的枝叶哗哗作响。
姝娈和下人们挤在一张榻上,妇人们劳顿一天,已经鼾声大作,偏偏只有她辗转反侧,睡不踏实。
“姑娘?”秦妈妈感受到了她的不安,“怎么了?”
“没事的秦妈妈,我就是有些睡不着。”
秦妈妈轻拍她的后背,“安心睡吧,别多想了,明日一早还得洗扫庭院,你身子单薄,别再受了风寒。”
“好。”
姝娈闭眸,羽睫轻合,她必须要学会抗起一切了。
一夜风霜,清晨,庭院内多了一层薄霜和凝冰。
“晨间消霜,冬日里最打紧的活便是清晨清扫庭院,你们几个,赶紧把衣裳穿好,出去干活!”李女使站在房前吊着嗓子喊道。
姝娈头晕目眩,葱葱玉指按压在穴口之上,轻揉三分,试图缓解一些困乏感。
李女使最见不得下人磨蹭,她一把扯起姝娈,恶狠狠的口气喷薄而出:“什么时辰了,还在这里打盹迷糊,没管教的东西!”
秦妈妈折身扶住姝娈,“姑娘可有事?”
“无妨。”姝娈自知此地不如府,她不敢多停留,踩着小鞋便匆匆与秦妈妈走了出去。
腊月的日子,寒气杀骨。
李女使腰间裹着一层貂毛,其他人则还是薄棉的工衣,从今起,她们就是宫中的浣衣女了。
“一人拿一样,不清理干净,谁也不准吃饭。”她指了指身后多的几只暗色木桶,还有几根粗壮的木帚,“想怠工的,被我看见,宫法处置。”
妇人们踏着细碎的步子寻找趁手的木帚,大家哄抢一顿,秦妈妈也被挤了出来,她焦急不堪:“给我们姑娘一个啊,都别抢!”
姝娈静静待在人群之后,她红扑扑的小脸被冬霜吹得干涩,“秦妈妈,我来就好。”她咬着牙根,硬生生蹭进人群,顺手拿了一个断帚。
“这……这可怎么用?姑娘用我的吧。”秦妈妈握了握木帚,有些扎手,她连忙把自己的递了过去。
姝娈冷静地推开那把完好无损的木帚,道:“地处低处,位分不分高低,你我都是浣衣局里的佣奴,从今日起,姝娈得自己争气了。”
洒热水,扫冷霜,任由臂膀僵直,手心发红,小腿紫肿,姝娈也不吭一句难。她一块一块清扫着自己从未做过的营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