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熠像是在梦里,混沌着。他好像是旁观者的角度,看着走马灯一样的一件一件事从他眼前晃过——不过因为那是他前世的亲身经历,他还能感知到自己当时的心情。
记忆都是会随着时间逐渐消逝淡忘的,所以有很多情节模糊不清了。
他的成长是一夜之间的,从父母战死的消息传回来那天,他好像一下子就长大成人了。当时是锥心之痛,但是现在回头再看——他甚至已经记不清楚自己父母的容颜了。只记得他们有赫赫战功,鲜少归家,记得他们对自己的期望,还有他们在边疆传回的书信中对他深切的爱。
再然后记得清楚的就是他和祁荼之间。
那是他们真正的前世。
前世他们没有春日宴一叙,吴熠记忆的最开始是和祁荼在上元节灯会遇到的。
祁荼对他说自己的生辰是腊月初六,因为祁荼想不到有人会猜出他的身份吧。可是真的很明显啊,他左手腕的胎记全天下没有不知道的人吧。吴熠以人多为由牵着他的时候,就知道了他的身份。
作为朝臣,他第一秒想到的居然不是如何讨好巴结,而是如何才能保住祁荼身在宫中身不由己的这份纯真。如何能让他落落大方的在天下人面前都说出他的生辰是腊月初六,不是腊月十七;如何让百姓不听信钦天监的胡言乱语,知道小王爷真的是个很温软的人。
当时不知出于什么心理——他去探听着有关他的消息,得知他没有心上人的那一刻,心满意足的程度足以惊到他自己。
后来吴熠才明白这种情愫就是喜欢。
接下来是宫宴,祁荼没有为他落花,但是祁荼一动不动地盯着他舞剑,末了还给了他一块儿芙蓉糕。
那个时候吴熠才明白扰了自己大半年清梦的人为什么会是他。
可能是灯会的灯太绚烂,让他窥见了面具之下他明艳的笑靥。
可能是那句“其实我生在腊月初六”的语气太过委屈,让他不知情的时候就上了心。
可能是他手腕上的荼蘼花开得太娇艳,衬得桃花眼太璀璨。
都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喜欢上了。
他看着小王爷给他递过来的糕点——那是他打听到的情报里祁荼最喜欢的零嘴儿——他发愣的时间好像消耗掉小王爷不少勇气,马上就要把点心收回去了,他把剑弃在地上,去接糕来。皇帝没有治他殿前失仪,只是说他作为南阳少将军不能轻易弃剑,因为这件事当时他并没有被封为将军。也是因为这块糕他到死都不知道父亲为他取了字。
可是实际上他不喜欢吃甜食。
所以其实从最开始,祁荼就是例外。
他开始会去翻墙找祁荼,那是祁荼宫宴上那块糕给他的底气。他会在腊月初六给他送生辰礼——周记的点心。
祁荼那年冬日没生病。
吴熠在看着不同场景的自己,他好像都想起来了——其实他更想看那些时候的祁荼。
他不去寻祁荼的时候,祁荼过得有点闲云野鹤,他没养猫狗,就逗人玩儿。
因为胎记,他只跟小林亲近。吴熠看着他逗小林,甚至会吃醋。
祁荼在他跟前是乖乖牌,不会出格,也不会插科打诨。
那种距离感始终没有消失。
后来是三月,祁荼想起来他欠的那场桃花,要他带自己去看。
他带着祁荼去赏桃花。吻了他。
祁荼像炸毛的小奶猫,耳尖都是粉的,就在他怀里,甚至还蹭了蹭。
吴熠好像火消了,他是吃醋才会出格,不然他不会先走这一步的。小林没见过祁荼这样撒娇。
后来他得知小林早已娶妻的时候人都傻了。
吴熠当天晚上的梦里都是桃花,还有祁荼身上一点香气,梦的内容更出格。
但是当时他不知道——是重活一次他看到了当时的重现才知道,祁荼一整晚都没睡着,在床上滚来滚去。小林守在门外进来催了好几次,祁荼就一遍一遍地去问小林,说他觉得吴熠好像喜欢他,问小林喜欢一个人什么样,问自己是不是喜欢吴熠。
小林被问烦了,要挟他如果再吵明天就给他收拾嫁妆送到将军府去。
吴熠彻底好了。
他行了。
当初吃小林的醋真是他不懂事。
其实他还完成过一个很了不起的目标。
那一片白雪压住的松林,藏着他旖旎的想象,想象里只有一个穿着红衣的小王爷。
后来他带着小王爷把想象变成了现实。
幕天席地的白上那一点红艳,留在了心尖儿上,成了朱砂痣。
那是他第二次去吻祁荼。
这次没有桃花作祟,终于感受到了温烫与柔软。
吻和爱意都化在白雪里。
他生辰就是夏至,当时并没有战争,他还在京中,在祁荼身边。
可能是太久的平静,让他以为自己应该不会再出征了,他觉得自己在他身边,能保护好心上人。
他就是在那天表白的。
当时他想的是,亲都亲了,总要负责的,万一他就成功了……
“嘉王府后院空置,我虽然不会中馈,但我想做嘉王妃,您看我怎么样?”
他明明白白地把自己的野心剖开给祁荼看。
祁荼当时还不算懂情爱,怔愣着红了脸,没敢说话。
吴熠伸手去牵他,祁荼没松手。
到最后,吴熠把祁荼送到王府门口,祁荼才支支吾吾地说:“阿熠,你……你且让我想一想,我还不太懂……”
祁荼连个期限也没给他,但他还在一直等着。
因为祁荼身边除了他没有别的人,谁也抢不走祁荼。
后来乞巧节,大梁风俗,相恋的人可以一起去放灯。
他也去放了一盏。
祁荼就在他身边,为那盏灯写了字。
他的字写的很简单:“一途平安,岁岁年年。”
一、途。
熠、荼。
吴熠在他身后把着他的手把灯送上天:“我还以为你要说个五七什么,毕竟都是数字。”
祁荼不知道想到了什么,乐不可支,勾着他的肩膀往上跳,腿搭在他腰上。吴熠赶紧伸手抱住他,等到祁荼笑完了才凑到他耳边,特别小声说了一句:“好话我可想不到,我只知道五七卅五。”
吴熠没觉得这话好笑。
但是祁荼笑得特别开心。
吴熠跟着笑。
然后他才反应过来,他们终于在一起了,在七夕这一天。
等了好久,才在一起。
后来他出征了,祁荼为他送行。
他看着祁荼把亲手编的剑穗挂上去,头抵着头央祁荼:“如果这次我凯旋,你便允了我——将我将军府与你嘉王府打出个小门儿,成吗?”
“都依你。”祁荼顿了顿,“等你回来我带你去见父皇母后,求个合籍。”不求荣归故里,只要活着就行。
到了吴熠记忆中自己身殒那天。
当时的死状还历历在目,他不想看一遍。
他去看祁荼当时的反应。
祁荼当时正在写记事。
“今晚风雪极大,手腕荼靡发烫,加之心悸,此时惴惴。惟愿边疆安好,阿熠凯旋。今为南阳将军出征四十六日,我二人一别早已月余,今收其信件一封,心念相似,皆是相思。”
举国都以为这胎记不祥,祁荼在遇到吴熠之后却一直觉得这是上天给他的温柔。
如今胎记发烫,吴熠出了事,他也心慌。
三日后前线就来了战报:“南阳将军一夫当关,以一己之力全灭敌军,身陨。”
其实吴熠知道的,他当时还惦念祁荼,他没想死。祁荼好不容易答应他开个小门的。
他只是想烧了敌方粮草。因为他们是冬日作战,存粮最是紧要。
他潜入成功,但是他被擒了。最后他屠了半个军营,但是他也身死道消。
因为军内有奸细。
副本里这一世是因为战事起得太早,敌军尚未筹谋好。
可是当时并没有重新来过。
吴熠不在了。
一贯是病秧子从来不理朝政的王爷亲自下场,把内奸撕了出来。
不知道是凌迟还是五马分尸,坊间怎么传的都有,但是明面儿上都只知道人在嘉王爷手里。
祁荼知道。
吴熠尸身上有三十六支箭留下的箭伤。
他光是看着就百箭穿心了。
所以那个奸细也是。
扎满了箭,像是一只刺猬。
祁荼才知道原来自己可以那么可怕。
吴熠看着那时的祁荼心里都是钝钝的疼。像是被针扎过去,但是因为针眼太过细密又太多,这痛感又像是被几十万斤的巨石砸了下来,把他心脏都要碾碎了。
——真的好心疼。
他初见祁荼的时候,就想护着他干干净净的。
到头来,祁荼却为他沾了血。
比当时三十六支箭朝他倾轧过来还要疼。
他看着祁荼处理他的身后事,这样的事他居然做得到。
平日里那个软糯糯的小王爷真正展露出来了皇家的架子,不输给任何一个人。祁荼甚至没有流下一滴眼泪。
他只是找最好的师父学了园林和风水,用他自己设计的图纸,在两个院子都最合适的地方开了一扇小门。
他只是找了个夜晚把他常给吴熠弹的那张琴摔了,末了还嫌不够似的,一把火焚了个干净。
他只是会每天写一封给吴熠的信,他还是不知道写什么,就抄了好多首诗。
有一句他抄了三十多遍,一摞纸被他祸害得不轻。
“君埋泉下泥销骨,我寄人间雪满头。”
他没进宫,没有要求合籍。就是写了一封信,洋洋洒洒字字赤诚,要与他合葬。
吴熠走在祁荼心慌的那晚。
一年后,追封的护国将军去世那日,手上有荼蘼花的王爷不知所踪。
后世记载是归隐。
“护国将军逝世一年,其生前好友嘉王归隐。”
实际上他在那天就离开了人间。
他给两人留下不同的衣冠冢,在皇家的默许之下安排小林将二人的尸身葬在那一片松林里。
祁荼最后留下的话在衣冠冢的墓碑上——那是他的墓志铭——“去寻人间。”
他要去找他的人间。
没了吴熠,算什么人间。
————
吴熠的视角几经变换,有他自己的,有祁荼的,甚至还有上帝视角。
记忆纷乱庞杂。
但是他确实真真切切爱了一场。
父母的容颜模糊了,战场的肃杀模糊了。
祁荼没有。
祁荼。
怪不得他对这个队员几乎是一眼看中,原来还有这样的前缘。
祁荼那些不告诉他的好像都有了理由,他自己都想得明白。
好不容易想起来的前世,不可能会忘掉的,祁荼闯关前的那些问题真是多虑。
他在这个时候生出来了一种没来由的心慌,明明他只要睁开眼就能看到祁荼,他却害怕祁荼见他醒了会躲开他。
到最后他没敢睁眼。
他想了一遍自己这一世和祁荼之间的所有事情。
祁荼那一批新人要来报道,刚好他们队里老人往内勤调,他作为队长要去挑个人。
他挑中了祁荼。
至今他还记得两年前祁荼看他的眼神,真挚的,却又看不清到底翻涌着什么。
现在他才明白,那眼神之下压抑着千年的爱欲与执念,只是这一点,祁荼撑过了千年。
仔细算一下,一千零五十七年。数不清多少个日日夜夜。
祁荼在记事上写的那句“今为南阳将军出征四十六日,我二人一别早已月余”,比起这成百上千个年岁,实在是上不得台面。
吴熠想不起来他有没有认真的和祁荼说过爱他。
不是在动情的时候留下的呓语,而是一次正式浩大的表白。
——好像没有。
灯会的时候他只是认出来了祁荼;宫宴的时候他只是接过了祁荼送来的芙蓉糕,甚至当时还不确定自己的心意。
在桃林吻了祁荼,当时他却什么话都没有说;在夏至说想做嘉王妃,但是没说过他爱祁荼;在七夕他终于和心上人在一起,他激动地抱着祁荼转圈,可是他还是没来得及说一句我爱你。
就连最后他出征的时候也是。
明明两个人都知道战事凶险。
他只是问了打个小门成不成,如果能预见自己的死——他应该会问“忘了我吧成不成”或者问“我帮你迎王妃成不成”,但是如果知道的更多,知道祁荼焚琴抄诗,大概就会问:“等我回来我们成亲成不成”,如果知道的再多,知道了祁荼千年一场苦等,大概就不会问成不成,大概是要当着全天下的面吻上去,然后明明白白说上一句“我爱你,我好爱你”。
————
他还记得刚把祁荼领回到警队的那天。
队里年纪最大的老王说他们队长领了个花瓶回来。
他当时点了王桥吉的大名。
可是后来他发现这个成绩最拔尖儿的学生还真就像是个花瓶,每天就只能往队长跟前儿凑一凑,带个早饭打个水。
让他不知道说些什么好。
他当时想的是——再带一带吧,毕竟年纪还小,破案哪里是那么容易的事情。
他最纵着的就应该是队里这位花瓶。
夏眉作为队里唯一的女生,在毫无争议的情况下被祁荼夺走了“警花”名号之后,用自己母胎单身二十六年的恋爱脑快乐地开始嗑祁荼和他的cp。
他本来是想管教一下的。
祁荼扯扯他的袖子说了句眉姐没什么恶意的。
某位队长就偃旗息鼓了。
当时他冠冕堂皇想着,祁荼都不在意,如果他自己纠结,岂不是显得他很小气。
可是实际上他就是想和祁荼被人这样误会着——误会他们之间的关系是那样暧昧,那样缠绵。
孙羽荣看祁荼不上道,既然不怎么能打,那不如就来干点技术人该干的事,正打算把自己技术员的技术和经验倾囊相授,就见祁荼被吴熠拎走了。
因为当时祁荼对着自家队长眨了眨眼,明明白白的用眼神示意自己不想学,宁可和犯罪分子肉搏。
吴熠顿时就觉得比起让美人肉搏他还是更想要个花瓶。
反正他市局的队伍并不拉垮。
他只回忆了个囫囵。
祁荼把自己的左手扣在他掌心。
十指相扣的姿势,他下意识就要去握紧。
等他真的握住那只精瘦有力的手,才反应过来自己该睁开眼睛了。
祁荼在他身边。
只是对视一眼,好像诉尽了千百年的痴缠。
吴熠把他拉过来。
其实他想吻下去,但是他怕吓到祁荼。
最后某位队长老老实实抱住他的爱人,用拇指摩挲了一下他的唇,和记忆里一样软。
他没敢说话,在这纯白的世界里怕坏了氛围。
祁荼欺身上来,没带一点犹豫吻在他的唇上。
他要圆了自己跨越千年的欲念。
吴熠像是突然得到糖果的小孩子,受宠若惊而不知所措。
他是被祁荼的泪水砸醒的。
祁荼接吻的时候在流泪。
吴熠忽然害怕起来——怕自己又一次把握不住这个人。两只手搭在他的腰侧,尽可能温柔地吻回去,不敢再松手。
祁荼其实没想哭的。
只是他这一路走得太不容易了。他一个人记着两个人之间的一切,带着前世的记忆再入轮回,只为了一段风月,为了一个人。
他在害怕。
他怕吴熠再丢下他一个人。
他怕吴熠要选择抛弃那些记忆。
起码,趁着吴熠还记得的现在,他真的很想做点什么。
吴熠稍微离开,还是抵着他的额头,小声哄他:“崽崽不哭了,不哭了,嗯?”说着去吮他的泪珠。
祁荼再不流眼泪,从眼尾到耳尖都是粉红色,吴熠就一下一下轻轻啄吻他的唇,是恋人之间的安抚。
祁荼一时之间还说不出什么话,泪花还在眼里,几乎像是在恳求,求吴熠不要忘掉。含着金汤匙出生的小王爷,不知在这千年间经历了什么,会把自己放到这样低的位置上。
为了一个人卸下自己的满身骄傲。
“别怕,不会再忘记了。”
他本来想说是他不好,说他很爱祁荼。
但是他又意识到语言是多么匮乏无力的东西。
他轻吻着祁荼的耳尖,右手挪到祁荼的后颈上,轻轻揉搓着安抚。
这是他们都熟稔的动作,也是吴熠无声的许诺。
点灯,通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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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第 18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