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夏凉夜,蝉鸣弄着蛙声,月色如水泼进阁楼的窗台。一只白皙的胳膊上缀着五彩绳,慵懒地托着脸颊,另一只手指尖细细地敲打着桌案的书。
阁楼楼梯口忽然传来一阵阵细碎的言语,像是有好几个人围着说话一样。一个梳着双鬟的小丫头提着裙子跑来门口:“娘子,城东家儿又打仗了!”
庄子梦从书里抬起头,案上的烛豆映在她细长的眉上,眼底生出一丝光亮来。她伸手敲了敲桌子,对着另一头正在斗蛐蛐的唐宴卿说:“走,咱们快瞧瞧去!”
唐宴卿嘴里哼唧着应了,可毫无动弹的**,手上还捏着探子,两只眼睛紧盯着罐子内的蛐蛐。庄子梦不满地啧了一声,蹭地站起身来,撸起大袖一把夺走了探子,拉着他就往外走。
阁楼修得很高,又恰巧在院落的最边上,只消放眼望去便能看见隔壁人家的内院,正是小丫头口中的“城东家儿”。
内院里吵吵嚷嚷的,卫启的身影在院里立着,冲着房里解释:“我怎么会去那种地方呢?这些年我什么脾气秉性你还不清楚吗?”
庄子梦趴在栏杆上听了一耳朵,心里就有谱了,笑着吩咐丫鬟拖了两张藤条躺椅来,捧着瓜子,只管和唐宴卿躺着吃瓜看戏。
隔壁院儿的声音老远地顺着夜风飘了过来,十分熟悉:“三天两头往外跑,还跟我说什么脾气秉性!好呀,你要往外跑我不拦着,你专挑夜深人静的时候出去是什么意思?”
卫启站在院里辩解:“哪里就夜深人静了,你是没出去瞧,外头人多着呢,这不是快到端午了嘛……”
里屋扔出来一句:“你做了什么心里有数儿!”
卫启急了,心里却又怕得很:“你总不让我分辩,难不成我整日里还出去不得了?我总叫你宽心,不要管,偏不信!”
话音刚了,里屋冲出一位,正是手执一根烧火棍的洛桃源。她满肚子憋着气,一听这话更是气不打一处来,扯着嗓门:“宽什么心,宽什么心!你去娼门里混了一遭,若招惹上风流债来,可想过叫我宽心?嚯,我前两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你倒学会顺杆爬了,万一叫熟人给看见,我这张脸要是不要?!”
这一通数落连珠炮似的砸在卫启头上,也传进了庄子梦和唐宴卿的耳朵。庄子梦甚是不屑,啐出一口瓜子皮:“原来如此,该着一身打!”
唐宴卿倒是乖得很,安稳地躺在藤椅里说:“看我多好,从来不寻花问柳,连纳妾都没提过。”
庄子梦一个蒲扇就朝他胸前丢了过来:“你还敢想纳妾的事儿?”
“我这不是说,提都没提过嘛!”唐宴卿委屈。
庄子梦白眼翻上天了,倚在软垫里:“不是我非拘束着你,只是你睁眼看看,这纳妾的人家有几户是过舒坦的?且不说那些咱看不着的,就说前月里,任家为着纳小闹的那一出,还不算轰动吗?那任家娘子当街撒泼,多少人背后戳着脊梁笑话,可我眼里瞧着难受,谁摊上这事都不快活。闹也不是,不闹也不是,平白添了多少烦恼。”
唐宴卿不住地点头称是,恭恭敬敬将蒲扇又递给了她。她接过来扇了两下,丫鬟端上来茶果点心。
“茶我不喝,喝了睡不着。”庄子梦将杯子推远些,“明日还得早起准备端午的事宜。”说着拣了些杨梅往嘴里送。
唐宴卿正喝茶呢,想到了什么,嗯了一声将杯子放下:“说到这个,端午一过,家里要给南哥儿安排娶亲了。”
庄子梦不在意地顺口一问:“定的谁家的姑娘?”
“没定呢,只说是要安排两家谈谈。”唐宴卿说着偷瞄了她一眼,“就是任家大姑娘。”
庄子梦一口杨梅差点噎死:“娶任苒?”噗嗤就笑了,蒲扇可劲儿摇,“那这日子没法过了。都不爱说话,俩闷葫芦成天大眼瞪小眼,看谁先开口!”
这情景,想想都有趣儿。
“正经说起来,这二人到如今还没见过面呢。”唐宴卿回忆,“每回任家归宁,都恰逢南哥儿出远门。”
庄子梦手指在杨梅盘子里划拉,挑了半天却一个也没进嘴,过了半晌淡淡开口:“南哥儿也老大不小了,总这么拖着确实不是个事。”
唐宴卿点头:“幸亏南哥儿比我聪明有本事,挣下偌大一个家业,倒是不愁成为鳏夫。”
庄子梦唇边勾起浅浅一笑,眉眼低垂:“说笑了,何止是不愁啊,指不定排长队想嫁他呢。”
唐宴卿不作声,只是在片刻安静后从躺椅中起身,给她捏捏肩:“这么一想还是咱们家平静幸福啊。”
庄子梦微笑着拍拍他的手背,夜风从耳畔掠过,隔壁院儿的争吵声似乎停歇了,终于恢复了宁静祥和。
*
翌日,晨阳铺满江南的镜子一样的水面,拱桥和倒影合成整圆,偶有老妇人蹲在临水的阶上淘米,漾开圈圈涟漪。水边裸露的石板上,小炉子的烟袅袅升起。
唐家的院里大清早就热热闹闹,女孩子们的笑声此起彼伏。
“我才不吃,你包了自己吃去!”
“你求我还不给你呢,我包了给娘子吃!”
“你瞧瞧,娘子包的都是蜜枣,肯定是爱吃甜粽。”
庄子梦挤在丫鬟堆里,挽着袖子,正在石桌边舀米包粽子:“我是爱吃甜粽,可是咸蛋黄的也好吃呀,口味不同就各包些来,总有人爱吃的。”
“中午南哥儿要回来一起用饭,家里又要热闹了。”
“可不是,自从南哥儿立了门户,得中探花,年年安排相亲,年年不成,乌泱泱一群人要家里招呼。今年也不知能不能定下来。”
丫鬟端走一筐装满的粽子,说:“南哥儿心气高,家里又总是给他安排咱们小地方的姑娘,他瞧不上也是正常。”
庄子梦手里捏着粽子线,不言语。说真的,她还蛮期待南时雨这次的宋制造型,没见过他正经穿汉服的样子,上回架空世界还是个太监。
“啊呀,花生没了。”一个小丫鬟跑开,“娘子,我去再拿些来。”
“少拿些,吃的人少。”庄子梦叮嘱。
小丫鬟回头:“我记着南哥儿爱吃!”
庄子梦笑着摇头,叹了口气吐槽:“怪我太纵着你们,这一早上就知道南哥儿南哥儿的,心里都没有我?”
丫鬟们赶紧嘴上抹蜜,哄着她:“还是娘子最好了,对我们就跟亲人一样,什么南哥儿,我们不认得!”
庄子梦嗤之以鼻:“得了吧,小丫头片子,惯会说得好听。南哥儿分家立门户之前,你们也这么殷切的?”
丫鬟说:“没分家的时候,南哥儿对我们也很好啊,每逢上京交游都会捎好吃的回来!只是不知是闹了什么事,和老夫人他们赌气连夜搬了出去,自此就单单逢年过节才回来一趟。”
庄子梦问:“什么时候闹的事?”
“就是娘子嫁过来前不久,吵得可凶了,我此前从没见过南哥儿发火,可那一次着实是把所有人吓坏了。”
“是呀是呀,我后来去打扫书房,茶杯摔得稀碎。南哥儿搬出去的时候,老夫人也是一眼没去瞧,只是近些年南哥儿发迹了,开始挑些沾亲带故的想塞进他房里。”
庄子梦抬眼望了四下,轻声叮咛:“这话在我面前说也就罢了,以后别叫老夫人听见,免得家宅不宁。”
丫鬟紧张地缩起脖子,吐了吐舌头:“是。”
正说着话,外面一声声交谈的声音愈发清楚地传入院子,原来是唐宴卿拉着南时雨进来了。
“……都很想你,天天念叨着南哥儿什么时候回来啊!”
南时雨一身淡青色圆领常服,脸上挂着礼貌而寡淡的笑。庄子梦握着做了一半的粽子,循声看去。
所谓探花郎,就是这样吧。
小丫鬟退到后头站着,却又红了脸,凑在一起窃窃私语,私语的无非是些女儿家传不出闺门的话。
南时雨见了庄子梦,微微点头示意:“弟妹。”
庄子梦不敢多看,低着头欠了欠身回礼:“许久未见,安好?”
“安好。”
唐宴卿笑着说:“娘子辛苦了,这一会儿工夫包了这老多粽子,今年端午可是要吃个够吗?”
庄子梦答:“包完这一个就不包了,我去准备艾草和菖蒲。你们哥俩到堂屋去好好聊一聊。”说罢将手上粽子捆了绳结,领着一众丫鬟们收拾了离开。
“看什么看。”见有小丫鬟一步三回头的,扬起剩下的粽叶轻轻抽了一下后腰,赶着去了厨房。
南时雨望了一眼她们的背影,转而问唐宴卿:“看上去,今年也都太平。不像去年一般闹了?”
唐宴卿无奈:“母亲病着,不多找她麻烦了,这日子自然也好过多了。要不,母亲怎么急着给你相亲说媒呢,还不是担心她以后顾不到你……”
南时雨听了这话,眼神一下黯淡了,半天吐出一句:“不急。”慢慢提着步子跟着唐宴卿去了堂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