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要一点点的满意,就像是香料,填满小小的香囊。
把香囊的袋子撑得太满,以至于封不上口,会有小小的香料不断漏出来。
这样会有香气一直溢出来。
你知道这些香料没有经过什么萃取,和调配过后的香水相差甚远。
可你想要一些原始的东西,没有经过修饰的东西。
有的时候,人们把那些东西,叫做本能。
想要一些未经萃取的香料。
想要一些本能里的喜欢。
甚至不是那种追求流行的喜欢,不是那种大家都喜欢白皮肤的男生的时候,你也喜欢冷白皮的惊艳;不是那种大家都喜欢烟紫色的时候,你也喜欢染上烟紫的裙摆。
是那种说不清的喜欢,就像是你完好无暇的脸上长了一颗小小的红色的痘痘,你有一种无法忍耐的冲动,想要把它挤爆。
当然,不是想被挤爆,也不是想做讨厌的痘痘。
只想要那种迫切感,迫切地被爱着,甚至都无需担心是否仓促。
只是,被爱着。
但是大金什么都没有说。
蚂蚱一般不会向人要得那么多。
毕竟他选择做了一个怪人,而不是一位绅士。
比赛进行到一半的田地里,大金蹲在田垄边上,低着头说道:“我想回家。”
事实上他从不回去那个虚假的家。
他一直都是住在学校里,和那群十几岁的小兔崽子睡上下铺。
他们觉得他是个怪人,而他觉得他们全都是奇葩。
但是这一天,大金把自己包裹在绿色的西装里,用他蚂蚱的硬壳包裹住自己,在暮色中说道:“我想回家。”
那并不是他真实的家。
事实上,那里一无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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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为月牙城的主人,川一泓很不喜欢迟到。
他只是不喜欢被迟到而已。
在那些虚无至极的会议上,他颇为偏好迟到,甚至胜过喜欢他最爱吃的麻辣蛋糕。
毕竟那个会议没有什么值得他期待的东西,不是吗?
而今天的晚餐,他来早了。
月牙城的暮色里,他一个人坐在家里空旷的餐厅里,把桌子上的餐具摆了又摆。
父亲还在的时候,这个家里实在是有很多的规矩,比如说你从一楼上二楼的时候,如果你要走楼梯,你必须靠左往上走,靠左往下走,因为森田山自己喜欢从右边走,而他不喜欢面前有人阻拦。
那个无聊的老头子在这个家里设置了很多交通规则。
川一泓自从被领养之后,就被送去了军校。他在军校年年考第一,纪律很是不错。去军校上学有一个好处,那就是他们把你的脑子洗得实在是太干净了,以至于任何的规则倾泻给你,你从来不会问:为什么要这样?
川一泓从来不会问父亲:我们为什么要在家里遵守交通规则?
可是这一天,森野夏迟到的这一天,他一个人从一楼走到二楼的餐厅,又一个人从二楼的餐厅走下去等人,又一个人走到二楼的餐厅坐着,他忽然想:我们为什么非要沿着左边上楼不可?
为什么?
明明家里一个人都没有不是吗?
他沮丧地站在楼梯上,甚至为自己会在乎着这个问题而感到羞耻。
他只是太、太不想承认,或许今天日落前,夏不会回来了。
好像这个家里,从始至终,只有他一个人在玩一家人的游戏。
这种感觉有点糟糕。
像是你爱上了一个人,但是你发现自己被捉弄了。
甚至不是因为他们不爱你。
而是因为,只有你一个人浓烈地在爱着所有人。
其他所有人,都爱得,非常敷衍。
这比不爱还要糟糕得多。
就在这时,轮椅的声音追逐着最后一缕暮色的尾巴,在空荡荡的家里回响。
轮子声的后面,是布鲁诺那恼人的皮鞋声。
川一泓冲下了楼。
当然,他是贴着左边冲下去的,因为这是家里的交通规则。
他听到了森野夏的声音:“对不起,一泓,今天我们来晚了。”
她说着,看向落地窗的窗外,那已经蔓延开来的夜色:“太阳已经落山了,不是吗?”
川一泓没有责怪她,他只是抱着肩,用厌恶的眼神盯着森野夏背后的布鲁诺看。
这个家里他最讨厌的就是布鲁诺,那个总是穿得像个墓碑似的黑衣管家。
明明他连这个家的成员都不是!
可每个人却都和他在一起。
时刻,在一起。
川一泓说道:“你没有迟到,你进门之后,太阳才落山的。你能回家我就很高兴了。”
森野夏仰头看着他,笑道:“希望这两天消毒水的气味没有熏到你。”
虽然她这样讲,川一泓的心里也很清楚,她在撒谎。
她已经很多天都没有去过医院了。
但是他不能怪她,因为他知道这句话的缘由。
刚来到这里的时候,川一泓总是很倔。
他是个穿破洞衣服的孤儿,他讨厌这个城市的公主。
她拥有一切,而他一无所有。
所以,那个时候的他,总是故意说道:“你身上的消毒水味太呛了。”
那时的森野夏,低头闻闻自己的袖子,说道:“是吗?可我闻不到呀。”
从那之后,每次见川一泓之前,森野夏都会在她的衣服上洒一点点雏菊的香水。
只有川一泓自己知道,每当他紧张的时候,如果闻不到恼人的消毒水味,他会无法入睡。
连他自己都记不得有多少个临近考试的夜晚,每当那个夜晚的浓度太压人的时候,他就从军校里偷偷地溜出来,睡在花园医院的冰冷的大理石地面上。
浓烈的消毒水的气味,会给他强烈的安心。
那是夏身上的气味。
暮色中的餐桌上,两个人隔得很远很远。
今天真是奇怪的日子。
一向被规则倾泻的川一泓忽然开始想,为什么要买这么长的桌子放在这里?
他过去从来不会思考这些细节,尤其是当它被称作是规则的时候。
因为严重的肠胃损坏,森野夏所有的食物都是经过改造的,而这种改造费用高得惊人。
否则,她就要像大多数长期病患一样,不得不一直吃没什么味道的流食。
然而即便如此,森野夏也很难喜欢吃任何的食物。她讨厌进食,仅仅是讨厌任何食物进入肠胃的感受。
但是今天晚上,她吃得尤外开心,不仅破天荒地吃完了一整份食物,还高兴地转过头,问布鲁诺道:“今天的食物还有吗?”
这是前所未有的。
大部分时候,森野夏对待食物,就像是对待进入家中的虫子。
就是你既然无法完全驱逐它们,就只能被迫和它们永远生活在一起。
布鲁诺弯下腰,仔细查看今天的食谱,想看看今天的食物中有没有什么新添加的东西。
然而,他得到的答案却是,这是和昨天完全一模一样的食物。
川一泓终于察觉不对了,他开口问道:“夏,你今天很开心吗?”
森野夏茫然地回头看向他:“有吗?”
这时,布鲁诺小声问道:“小姐,再多加一份正常量的食物,对吗?”
森野夏高兴地说道:“两份!”
布鲁诺立刻捂住了耳朵,躲到一边。
森野夏不得不承认,提到食物的时候,她头一次说话有点大声。
川一泓问道:“今天发生了什么好事情吗?”
森野夏看着自己空荡荡盘子,一时间有点走神,注意力还在事物上。
让一个绝症患者喜欢上食物,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直到下一份食物被端上来之后,森野夏才高兴地一边进食一边说道:“花崎早桑终于赶上了大金。她在两天的时间里,用最少的水量,培育出了完整生长周期的花耳菜。”
森野夏简直高兴地在用叉子戳盘子:“两天!你明白吗?正常的花耳菜到成熟要长三天呢!”
川一泓远远地看着她的高兴,不解地,茫然地附和着:“啊……”
他低下头,开始在完全没有动过的食物里扒拉出一点能吃的东西:“那真是很好啊。”
“是啊!”森野夏今天说话的声音有点大声。
父亲曾经把沙漠上最贵的宝石送给过她,作为十八岁的成人礼。
但是即便是那个时候,森野夏也没有像今天从菜地里回来这样开心。
川一泓继续扒拉着他的食物,他实在是吃不下什么东西,但是他总觉得自己要吃一点才能融入今天的喜悦。
你总想和身边的人做一样的事情,即便是你很讨厌那件事本身。
你只是想要那个人喜欢你。
川一泓说道:“我听说,那个花崎早桑说过一些很不真实的谣言。”说到这里,他抬头看了一眼森野夏,补充道:“是关于你的。”
瘦得像是枯叶的女孩,正高兴地在晚风中的夜色里摇曳。
食物真的有那么好吃吗?她的发梢好像都要跳起来了。
很难见到她如此享受生命的一个片刻。
过去的她从不享受生命的任何片刻。
森野夏吃着盘子里的菜,说道:“一泓,你吃过纸吗?”
川一泓被问得一怔。
这都是些什么问题啊?
即便如此,这是夏问的问题,他还是诚恳地说道:“吃过。”
森野夏又问道:“好吃吗?”
川一泓耐心地想了一下。
他不能说他品尝过纸。
毕竟那时军校七级的比赛,年长他六岁的对手在最终赛中输给了他,那时的对手十分愤怒,直接把试卷揉成一团,挑衅地塞进了川一泓嘴里。
他并不想吃纸,他只是忙着揍人,没来得及把纸吐出来。
诚然令他想不到的是,这件不愉快的经历,竟然变成了他和森野夏罕见的共同话题。
川一泓说道:“说实话,没什么味道。”
森野夏点了点头,说道:“我想也是。”
川一泓:?
森野夏整理着盘子里的食物,又说道:“谣言就像是纸,没有人会觉得它好吃,因为它实在是一点滋味都没有,每一个关注谣言的人,就像是非得要吃纸的人一样,明明知道嚼不出什么滋味,可是他们总想从那里面尝到点什么,于是越吃越多,越吃越多,吃到连吃都吃不下了,最后也还是吃不到什么味道。”
川一泓说道:“可是你不生气吗?花崎早桑讲了那么多你的坏话,你为什么还能信赖她?”
森野夏诚恳地看向川一泓,说道:“他们要造谣就让他们造谣吧,你不能责怪那些吃纸的人,毕竟他们只是一些吃纸的人罢了。”
森野夏惋惜地说道:“他们的人生一定比我的人生还要糟糕,要靠着我糟糕的人生找点乐子。”
“一泓,你不觉得我的人生已经糟糕透顶了吗?我生下来就受这一场绝症的折磨,甚至连享受人生的机会都没有。可是这世上竟然有人,他们的生命无聊到了要去品尝我的人生的余渍!我是说,谁会想知道一个绝症病人过得怎么样?难道他们的人生实在是没有更有趣的事情了吗?”
她正在不解地讲这些的时候,却听到川一泓的声音:
“我想知道你的人生过得怎么样。”
“我想知道你的感受,我想知道你今天是否开心,如果你开心,我也会很开心。”
森野夏沉默了。
她很早就知道自己时日无多。
所以她不想和这个世界上的人有太多的联系。
就像是你已经知道自己很快就要从悬崖上掉下去了,这个时候你不会和任何人聊天。
不是因为你害怕自己快要掉下去,而是你害怕自己掉下去的时候,你们的天还没聊完。
留有遗憾是令人不舍的。
森野夏不想留下什么遗憾在这里。
她还想去做一只蜘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