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没有人爱过你？
——没有。
——真的没有吗？
——没有。
——你再想想，没有吗？
——确实没有。
——你瞎了吗。我爱你啊。
——……哦。
——————————
“你到底去哪里了？下这么大的雨，你到底去哪里了？你要把我的心吓出来才甘心吗？”
森野夏还没进入大厅，川一泓的怒吼声已经从门里传了出来。
一片漆黑的城市里，温馨的家门就像是寒夜里点燃的一盏灯。
当然了，愤怒的一泓就像是这盏灯里面的芯子，走火了。
“电话打不通，定位找不到，没有人知道你去了哪里！”
“医院和财政部都没有，你到底想做什么！”
布鲁诺推着森野夏的轮椅走进了大厅。
只有轮椅碾在地面上的声音回应着崩溃的川一泓。
他坐在入口的台阶上，全然不顾自己的形象，好不容易被发型师梳理顺的头发早被他自己揉成了一窝蜂。
“因为大雨信号断了，对不起，一泓，没有想到回来这么晚。”
森野夏微微倾下身，为他顺毛似的安抚着他。
新上任的城主大人，红着眼睛看了她一眼：
“你要知道我不是和你生气，也不是和你发脾气。”
“我只是真的很生你的气。”
“但是这是我单方面的生气，是我自己的事情。我不是要和你吵架。”
森野夏：……
森野夏为他顺了顺头发，说道：“好，我知道了。”
说完之后，她又问道：“今天的会议怎么样？争取到天林的食物了吗？”
川一泓不可思议地看着她：
“你为什么这么风轻云淡？你不想和我说一下、只是说一下你到底去了哪里，说一下为什么会去那么久吗？你现在的身体状态应该在医院，医生说过你不应该离开无菌病房！任何细菌对你来说都是危险的！我找了你那么久，那么久，连这样一句回答都等不到吗？”
森野夏静静地看着他，等待着他平静下来。
川一泓不可思议地看着她的眼睛良久，意识到那里还是如同一片死海一般宁静。
也并不是那里没有任何的风经过，他想。只是那片水太沉了，风没有吹动它。
终于，森野夏开口了：“我在农田里。城市需要食物，你作为城主会负责救济，外交，和商品的定价。我要去做没有人做的事情，我要重新开始种植月牙城的作物，重振那些荒废的农田。”
川一泓一时怔住了。
有的时候他会忽然冻住，就像是失去反应能力了似的。
那副样子像是一个坏掉的小机器人。
他问道：“你是去种地了吗？在平均气温39度的时候？”
“倒也没有。我用很低的价格雇到了很好的帮手。”森野夏说道：“我希望这件事进展顺利，这样月牙城的食物就再也不用依靠其他的国度了。”
“对我而言你的身体更重要。”川一泓懊恼地说道：“你说这些的语气像是你的生命与我无关！你从来不在乎什么对我是重要的，你只做那些正确的事情，对别人重要的事情。就好像我在你的生命里一文不值似的。”
“我接手城市是为了照顾你，夏！如果你出事了，那这一切还有什么意义？”
看着他那副忧心忡忡的样子，森野夏忽然笑了。
川一泓更加懊恼地看着她：“你又忽然笑什么？”
森野夏说道：“你还记不记得小的时候我们一起玩跳棋？”
川一泓更生气了：“你现在还说什么跳棋？”
森野夏说道：“生命是枯燥的，一泓。过去的二十年里，我的绝症始终都是一个稳定的定量。我忙着吃药，手术，以及等死。即便是手术成功，也不会让我的生活有什么不同！可是现在，它竟然变成一个不可知的变量了，这难道不有趣吗？”
川一泓说道：“这种时候了，你还在想着玩吗？”
森野夏轻轻拍着他的头，说道：“为什么不呢？生命是枯燥的，不是吗？我们不如就把这一次当做最后的游戏，看看我和死神谁先跳到棋盘的对面。”
“如果我赢了，月牙城的食物来源，就会被永久的解决。”
川一泓懊恼地拍开了她：“你难道还不明白什么才是真正重要的吗？人们都先担心自己能不能活下去，然后才会在乎别人能不能活下去！你倒好，从无菌病房里跑出来，跑去农地里去了！那是细菌最多的地方！”
森野夏心想，细菌最多的地方应该是厕所，或者是你的手机屏幕。
她微微拉起袖子，盖住了手上发烂的那一小块地方。
可她低头看着那个孩子的时候，心里一阵愧疚。
穿着把他约束住的白色礼服，沉重的镶金在他的肩上像是担子一样压人。
他已经过了长个子的年纪，应该不会被压得长不高，但是或许会因此而高低肩。
高低肩的男孩有点难上相。
录像的时候他多半会有点尴尬。
那么隆重的衣服穿在身上，他却狼狈地坐在地上，像是一只找不到家的流浪狗似的坐在楼梯前等她，已经不知道等了多久。
愧疚感从心中涌起。
正是因为这份忽然涌起的愧疚，她说道：“一泓，你不该这样。你在乎我的生命比我自己在乎我的生命还多，这是不合时宜，且会付出代价的，就像是冬天的早上去买豌豆尖，会贵得离谱，并且极端难吃。”
那个固执的孩子问道：“为什么？”
森野夏说道：“如果连生我自己都不那么在乎，说明它根本不值得你去注入心血。没有人比商人更了解自己的货，没有人比我更了解我的生命。”
明明说的是森野夏的生命，川一泓反而像是被冒犯了似的，生气地说道：“可我觉得值得。我不仅觉得值得，我还会把一切都押在上面。”
森野夏垂下了眼睛：“那你估价错误了。先生。”
“你是月牙城的主人，如果你总是估价错误，这是危险的，整座城市都会为之付出代价。”
川一泓讨厌她这套说辞，这是大人们的说法：“那或许是你估价错误了。你也会有犯错的时候。”
森野夏笃定地说道：“我不会，我很擅长数学。就算是我出错了，我的公式也不会出错。”
川一泓的声音越来越大：“那你能解码心脏的算法吗？”
这一声吼之后，整个大厅一片寂静。
他像是一个拿着剑胡乱挥舞的孩子，不知道扎到了什么地方，但是他知道那是柔软的地方。
扎到柔软的地方，会刺痛人的。
见两个人的争吵陷入了僵局，布鲁诺终于站了出来，说道：“时间不早了，小姐，先去休息吧。明天还要早起，我们还有一整天的时间要来记录比赛。”
这时，森野夏迟来的回复终于响起：“我不能。但是我听说父亲可以。”
川一泓不解地看着她：“这和父亲有什么关系？”
森野夏终于不再低着头，而是仰头看向他。
这一次，她的眼睛里有了一点不一样的东西。
森野夏说道：“月牙城是父亲的城市。它是最重要的。”
“父亲的算法，不会错的。”
这句话就像是鱼刺哽住了川一泓的喉咙。
森野夏问道：“现在，你愿意告诉我城市食物的问题了吗？”
一段沉默之后，川一泓说道：“我们向天林争取到了十二倍价钱的维生素压片食物，约定在下个月初付款。如果我们在一个月之内不能解决食物问题，下个月会出事的。”
森野夏问道：“为什么是食物问题，而不是付款问题？”
川一泓说道：“因为我们绝无可能从税收解决付款问题。我们在查那位扁豆先生究竟走私了什么，可以给他带来如此巨量的收益。只要我们查到他的秘密，这就会变成月牙城合法的交易，这笔钱就解决了。”
森野夏说道：“我相信你，一泓。”
川一泓却说道：“你如果相信我，就不会冒着这么大的危险去农田了。让身患重病的夏冒这么大的危险，一定是我这个弟弟太过无能了吧？”
森野夏说道：“不是这样的——”
川一泓打断了她的安慰：“我只希望你明天可以早点回来。”
森野夏安静了。
川一泓又说道：“我会在这里等你的。”
森野夏依旧没有回答。
川一泓问道：“日落之前和我一起吃晚餐好吗，夏？”
终于，森野夏说道：“我不能向你保证，一泓。”
川一泓失落地说道：“只是一顿晚餐都不可以吗？”
然而，他却只等到了——
“晚安。”森野夏轻声说道：“明天或许会很精彩，一泓。找一个陪你一起吃晚餐的女孩子吧。”
布鲁诺推着森野夏走了。
轮椅碾在地面上的声音像是对他的回答。
川一泓孤身站在一楼的台阶上，手放在口袋里，微微低着头。
巨大的前厅像是一个咧开口的怪物。
他一个人孤身站在怪兽的牙齿上。
轮椅推进电梯，像是巨兽的喉咙。
“叮——”
等电梯门彻底关上了，川一泓才想起来——
“可是你也是父亲的女儿啊。”他自言自语地说着。
人总是这样。
吵架的时候想不起最想要说的话。
可是走了之后，偏偏记得一清二楚。
他正在楼下懊恼，布鲁诺送完森野夏，从电梯里走下来了。
川一泓愤怒地看着他：“叛徒。”
布鲁诺对着他礼貌地鞠躬，继而走向门口。
川一泓说道：“你难道不担心夏吗？你为什么要带着她去那么危险的地方？她现在的身体条件，一旦中暑了，可能连送去抢救的机会都没有！”
布鲁诺停住了脚步，优雅地转过身，看向他年轻的少主人。
这个年轻的人，还不懂世间的法则。
他耐心地解释着：“这就像是下注，一泓先生。你要选没有很多人看好的那一个。”
“为什么？”川一泓讨厌这样的对话。每次都会显得他像个小孩，无穷无尽地追问着。
布鲁诺说道：“因为绝大多数人看好的那一个，多半不会赢。”
又迎来了川一泓最讨厌的环节。
他要像个无知的小孩似的继续追问：
“为什么？人们又不是傻子，他们选那一注一定有他们的道理。”
布鲁诺耸了耸肩：
“没有人知道为什么。这就是定律。”
“如果很多人都压同义注，那一注多半会输。”
说到这里，他若有所思地说道：
“或许这反面验证了你说的话，绝大多数人都是傻子。和他们反着来，就总是能赢。”
川一泓皱着眉问道：
“你去赌场总是赢吗，布鲁诺先生？”
头发花白的布鲁诺先生耸了耸肩：
“我是多数人。我也是傻子。”
“但是我经常能赢。”
“你要知道，一泓先生，那些赌输了的傻子都是以为自己是聪明人的傻子。他们不是错在自己是个傻子本身上面，而是输在他们不知道自己是个傻子这件事上面。”
“我也是个傻子，但是我知道自己是个傻子，我从来不为了自己的决定沾沾自喜，命运就一直让我赢。”
“我想命运做所有的一切，只是为了让我们看清自己。当我们看清自己之后，它就会不再行动了。”
川一泓的眉头越皱越紧：“你是在骂我吗，布鲁诺先生。”
布鲁诺诚恳地说道：“我是。”
当然，这一次命运，又让他赢了。
川一泓看了一眼电梯的门，又看了一眼布鲁诺，良久，说道：
“明天照顾好夏，如果有任何的情况，及时向我汇报。”
布鲁诺笑着说道：“是，先生。”
他从来都是及时收手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