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晨。
没想到会在医院见到他,闻丛清沉默不语。
尤其在听到他叫鲁诗“姐”的时候,她更沉默了。
这辈分,乱得不能再乱了。
听他叫出了自己女儿的名字,鲁诗也是一愣,但此刻不是问这些的时候,她忙说,“在里面呢,后面的面包车追尾,还好车速不快,但腿伤了,粉碎性骨折……”
她念念叨叨地带徐晨进了病房。
闻丛清没跟进去,心里缓缓浮现出一丝萧瑟悲凉。
她知道这种情绪的来源,源自没有得到母亲关心的过去,以及关心对象不是自己的现在。
“小清?”
忽然,一道清润犹疑的声音自身后响起。
闻丛清倏地转头,看到陈晗白站在身后,一身白大褂,胸前的铭牌闪着冰冷的色调。
“你怎么……”陈晗白正斟酌着,该不该关心对方,忽然失语——
神色淡漠苍白的女生忽然一步上前,轻轻抱住了他。
一阵柔软的幽香扑鼻,那一刻,陈晗白的脑子里一片空白。
第一反应是,被撩了。
天花板的白炽灯映在他的瞳孔,泛着明灭不定的光。
他微微仰着头,像个被定身的机器人一样,喉结上下滚动,心里有某个角落在膨胀,满满的复杂情绪令他半天找不回声音。
好一会儿,他才踌躇着抬起手,轻拍了下她的背脊,发出了一声——
“乖……”
这一声,把闻丛清雷到了。
她像猛地惊醒一样,瞬间从男人怀里弹了出来,用一种好笑又好气的表情质问,“什么乖,我是小孩子吗?”
她强装镇定,若无其事,仿佛刚才做出拥抱举动的不是她,但眼睛微红,看得出差点失控。
陈晗白又忽然有点可惜。
他觉得,她哭起来应该更好看。
紧接着,他意识到自己在想一些妖魔鬼怪的东西,总之不应该是他这种职业的人想的东西,立刻摇头摈弃,对她说道,“你就是小孩子啊,小孩子怎么了,小孩子多可爱。”
闻丛清已经习惯了,他一见面就开始打嘴炮,却蹙起眉,冷着声音说,“不想惹我生气就赶紧滚。”
刚刚还抱他,现在却横眉竖目的冷着脸。
陈晗白隐隐明白,她的情绪反复,源于某些原因的敏感脆弱。
他看了两眼,突然笑嘻嘻地一把搂住了她。
“别生气,你比小孩子可爱多了。”
温润的声音带着无赖似的笑,没个正形,拥抱的力度却很温暖。
闻丛清动作一僵,却是很快推开他,恶声恶气地说,“你报复心太重了吧,我就抱你一下,你至于抱回来吗?”
陈晗白也就顺势放开了她,一脸痛惜地揉着自己的胸口说,“拳头真硬啊,不去练拳击可惜了。”
正说着,鲁诗听到动静出来了,看到陈晗白,先是眉头一皱,注意到对方的胸牌,又恢复了淡淡的表情。
她转向闻丛清说,“在外面杵着干嘛,进来啊。”
闻丛清还没开口,被无视的男人忽然开口道,“鲁诗阿姨。”
“你知道我?”鲁诗一愣。
“我是陈晗白。”陈晗白的语气很平静,仿佛就是稀松平常的一句自我介绍。
但不知为何,听到这个名字,鲁诗的脸上闪过了一丝意外,“你是……瑶瑶姐的儿子?”
陈晗白点头。
鲁诗的表情瞬间变得复杂。
然而,这时,徐晨出来了。
不同于来时的着急,他的情绪稳了下来,目光扫过外面的三人,最终对鲁诗说,“我有点事,晚点再来看哥。”
“行。”鲁诗点着头,却是推了闻丛清一把,“去送送。”
闻丛清拧起眉,到嘴的拒绝在对上徐晨清明的眼神时,咽下去了。
然后在两束目光的注视下,慢吞吞地跟在徐晨后面走了。
他们走后,鲁诗的目光再次回到了陈晗白的脸上,见他目光凝重,表情幽怨,活像一副被抛弃的样子,她不由地开口道,“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陈晗白回了神,礼貌回道,“毕业后就回来了。”
“那你们……”鲁诗迟疑了一下,表情有些难以启齿,“谈了多久?”
“……”
陈晗白却是笑了一声,“我牢记阿姨说的,一个人要正视阶级差距,不要妄图高攀不属于自己的东西。”
他语气淡淡的,似是而非,表情不卑不亢。
鲁诗微微皱了下眉,年少时可以厉声训斥的少年如今已长到了仰望的高度,但那身傲气,不动声色,却让人无法忽视那股隐隐的锋芒。
“你不用说那些没用的。”鲁诗淡淡道,“你们那时候还是小孩子,你妈……又出了那档子事,我反对你们来往很正常。如果你站在我的角度,你会让自己的孩子跟一个精神病人的孩子玩在一起么?”
陈晗白眼神微沉,抿起一贯微翘的唇角,语气微凉,“家母已经过世多年,请您慎言。”
……
转过电梯大厅,徐晨看了眼沉默不语的女生,开口问道,“你男朋友的朋友,做医生的?”
“嗯?”闻丛清想着事,隔了两秒才回过神点头,“嗯。”
踏进电梯后,徐晨又突然说道,“那个男的,看着挺花心的。”
“他吗?”想到陈晗白平日里的所作所为,闻丛清情不自禁地笑了一下,“花不花心不清楚,做作倒是真的。”
“我记得,你不喜欢做作的男生吧。”
“额。”闻丛清想了一下,直白地表示,“感觉跟你聊感情的事怪怪的,要不换个话题吧。”
“你一点没变。”徐晨不在意地笑了笑,“我本来还想问,上次我哥说要给我介绍的对象,不会就是你吧。”
“那倒是的。”闻丛清点头道,“但我觉得,会很尴尬吧。”
“是吧。”徐晨不知道想到了些什么,轻轻笑了一声,“要是那样,我都算不清我们的辈分了。”
“要是那样”四个字,他咬得很轻,像风一样。
“叮”的一声,电梯到了一楼。
徐晨快步往外走,对她说道,“回去吧,不用送了。”闻丛清停住脚步。
过了两秒,男人像突然想起了些什么似的,又笑着回头对她说了句,“不用每次都这么刻意疏离,我早就走出来了。”
那一眼,隔着三四米的距离,人群穿梭,他目光清朗,笑得阳光,像站在那段悠久岁月里回头看了她一眼。
闻丛清在原地站了很久,莫名的恍惚。
——我记得,你不喜欢做作的男生吧?
那大概是发现徐莺然喜欢他的不久之后。
有同学发现,“徐晨,你怎么画辅助线老是标那几点啊?C,W,Q,WCQ?闻丛清?你暗恋闻丛清啊!”
然后闻丛清才发现,徐晨每每做几何题,无论是上黑板还是考试,辅助连线标的前三个字母永远都是“C”“W”“Q”,然后才是其他字母。
个人书写习惯当然不意味着什么,但徐晨从不对此解释,遇到有好事的起哄调侃,也只是轻飘飘一句“滚”
“你能改改你的连线习惯吗?他们都说你喜欢我,很烦。”
“我要是真喜欢你呢?你也烦?”
“嗯,我不喜欢你这种做作的男生。”
“哦,这话真让人伤心。”
闻丛清不知道为什么还记得那么久违的对白,也许有细微的措辞错误,但大致上,他们发生过很多的不愉快。
直到毕业前夕,徐晨忽然递上一张纸条。纸条上画着一个西格玛符号。
她愣住了。
他却郑重其事地说道,“闻丛清,我们和好吧。”
他拿着求和符合来求和,但闻丛清却不知道该怎么应对——大抵是因为,他们从来没好过。
再然后,徐晨去了香港。
知道这个消息的时候,闻丛清还有那么一点点的遗憾。
已经忘了遗憾些什么,但那种感觉永久地留了下来,像烙在岁月深处模糊不清的图腾。
是老了吗?怎么就开始回首过去了?
意识到自己站了很久,闻丛清暗自摇了摇头,又朝人来人往处望了一眼,便毅然回头踏进了电梯。
没回病房。她围着精神科转啊转,转了半天,还是慢悠悠地去敲了陈晗白的办公室门。
敲了几声,里面没人应。
闻丛清刚把耳朵贴过去,就有人从身后拍了拍她的肩膀。
转过头,正对上陈晗白那双漂亮的桃花眼。
“干嘛,偷东西呢?”——从他嘴巴里说出来的话,是真不好听。
闻丛清转了下门把手,说道,“门锁着,我缩骨进去偷?”
“没安好心,进来吧。”陈晗白开了门,做了个“请”的手势,“下午我休息,但有个同事临时有事,我晚点要去急诊坐班。”他关上门,给闻丛清泡了杯菊花茶,“你火气大,多去去火。”
“跟你说话,养生茶起不了作用。”
“多少起一点吧!”陈晗白却夸张地做出祈祷的动作,“我可不想再缺胳膊少腿了。”
闻丛清坐下来,认真地打量了他一眼,突然很怀疑,“你是不是有人格分裂?”
“怎么?”
“今天感觉你挺不想搭理我的。”闻丛清说道,“但表面又很热情。”
她的感觉很敏锐,使得陈晗白哑然了片刻,才闷闷憋出一句,“没有的事。”
闻丛清却紧接着问,“你认识我妈?”
“呃……”
“瑶瑶姐的儿子,应该是我妈认识你妈妈?”闻丛清推测道。
“……”
见他不回答,闻丛清继续推测,“你妈妈以前也是乐团的乐手?”
除此之外,她想不出第二种可能性。
陈晗白却摇头,“不是。”他起身,走到窗边,凝视着随风飘扬的向日葵,淡声道,“但也算有点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