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张脸久别经年,玉清自以为在岁月的作弄之下,什么都会被消灭随后淡忘去,但现实却又再次有力地给了否定。
沉积在灵魂深处的东西,终于因为来自往昔的叩问,迸溅出尖锐的惊鸣。
玉清几乎是立即瘫软了身子,浑身冒出冷汗,他身形踉跄地往后退了两步,着急忙慌地想要远离这颗头,脚步声凄切又破碎。
然不曾料到,那圆圆的头竟也轱辘着跟着过来。
他双目大睁,眼中既有宛若稚子的纯粹真挚,也有如同恶鬼般浓重的痴怨,矛盾至极,却也实在骇人之至。
玉清被眼前这一幕刺激得抖若筛糠,颅中全是铺天盖地的惊悚和怯惧,全然无法冷静下来。
就像一早就准备燃烧的干枯稻草,无需明火炽烧,一丁点火星子,就自己焚尽了。
这是林祈安和江榭辞合计之后的结果,先以摄魂药剂使其心神迷乱,精力大减,再辅以赤蝶的幻术,让玉清直面恐惧,那才是事半功倍,威力巨大。
什么打与骂,对于玉清来说细究起来还是毛毛雨了,精神凌迟那才是最适合他的方法。
他怎么对待风兮摇的,那林祈安就怎么对待回去,不过还她是有些便宜人了,这本该就是他受的。
不是嘴上说着无愧吗,那么他最好是能淡定自若地面对,可他能吗?
玉清长老顿失他原来那副敦然若高师的道貌模样,狼狈与卑劣开始展露无疑,他眸中满是惊慌,大口的喘气声像是河岸濒死的鱼。
那颗头颅双眼死死地盯着人,开始说话了,声音如丝如缕,飘若浮萍,又冷气森森,直入骨髓。
“玉清啊……我头掉下来了,好疼……好疼啊……”
“我一个人在这里,老是会想起你来,想起我们年轻的时候一同游历的日子,跋山涉水,斩妖除魔,多快活啊——地狱太冷了……你来陪我好不好……”
“你来陪我啊,来陪我啊!要不是你,我怎会落得这个地步,我风家满门怎么会是这个地步!”他的声音凄厉起来,尖锐得如同利剑一般刺得玉清长老连连后退,溃不成军。
玉清尖声嘶吼着:“我不要,我不要!谁要来陪你!我要活着,活得比谁都好!”
他只是犯了常人都会犯的错误,不管来的人是谁,都会和他做一样的选择。
他是这么想的,按理而言他不该怕的,怎奈何明月高悬,清辉之下,良心未泯。
玉清也曾赤诚过、热烈过,也曾拳拳之心立下过豪言壮志,也曾少年时把公道正义看得比天还大。
可是没有人永远是少年,没有了永远宥于过往,他到底会变成了一个和期盼不太相符的大人。
他一路走来,吃了多少苦,流了多少泪,才爬到这个位置来的,他怎么能如此轻易地死去呢。
他不甘心。
“算我求你了,杀你的是风留白啊,你去找他不行吗,何苦来寻我呢!”玉清语气窒闷,声调颤抖,崩溃地喊道。
玉清的后背抵上了屏风,手掌拂过地冰凉如绸的料子,却像是摸到一条吐着蛇信子得毒蛇。
他此时心神早已被瓦解殆尽,这怪异的触感甚至都能拨乱他的神经,他瞬间抽回手,力道之大让屏风也应声倒下,发出闷沉的巨响。
屏风上绣花着精美的图案,栩栩如生的鸟,灿如朝霞的花,无处不精致,也无处不精细。
风家家主说:“你看那花,像不像我们风家人死的时候流的血?”
玉清长老大叫一声,在也无法抵挡,摔在屏风之上,仅仅下一秒,屏风上繁盛的牡丹花便活了一般,扭动着蠕动着,带着血液将人团团包裹住。
一点一点地收束,带着恶心的触感一下下地攀上了身子,玉清激烈挣扎着,却无法挣脱出来,他想大叫,一朵大花却顺势塞进了他的嘴,堵住了所有的声音,于是乎腥涩的液体顺着喉管下滑。
胃里开始翻腾,他在里面听见了濒死前尖利的哭声以及血肉的撕拉声,搅和不清,哀凄又可怕。
玉清霎时像是失去所有的力气一般,一双充斥着恐惧和绝望的双眼,最后也无可奈何地被彻底被枝蔓慢慢缠绕扼住,失去光亮。
彻底遁入血色之中的那一秒,他看见一只金红交织的赤蝶,在幽幽的黑暗之中,显得诡异至极。
如果说世界上最具灵气、最为神圣的一种灵蝶,那么势必是要提到空谷幻彩蝶,它们美丽而梦幻,是奇迹是迷梦,代表着生与希望。
那么赤蝶则截然相反,它们血腥又恶心,与尸体血肉作伴,它是死亡与绝望的代名词。
这是,来索他的命来了。
这之后,玉清长老大病一场,缠绵床榻,久睡不醒,日日与噩梦做伴,没人知道缘由是什么。
……
林祈安手拿着托盘,在门前来回走了好几步,最后她深吸了一口气,曲指直接敲了门,避免自己再生退意。
她附耳听了一听,发现里面没有动静,过了好久,风兮摇才开了门。
门开了又没完全开,只留出一条缝隙来,林祈安这才发现,原来屋里没有点烛,黑乎乎的一片,她就连风兮摇的脸也看不清。
回廊里点着一排的绛纱灯,红纱阵阵,灯火通明,将明与暗切割成两个泾渭分明的世界,让林祈安看得有点心酸。
她抿了下唇,又眉眼弯弯地对着风兮摇笑:“我来给你送饭啦。”说着,她还把托盘往前递了递。
风兮摇匿在暗处,好半晌才说:“谢谢,不过不用了,我不饿。”声音沙哑的不像话。
风兮摇又将门阖了一点,“你拿走吧——早点回去休息。”
见她要把们关上了,林祈安忽然“嘶”的痛呼出声,嘶完她还悄悄瞥了风兮摇一眼。
只见风兮摇果然手上动作停滞住了,她把门又开了些,忙声问她怎么了。
林祈安眼睛红红的,可怜兮兮的样子,“手磕到了,好疼。”
她一手吃力地举着托盘,另一手还要伸出来给风兮摇看,小声委屈道:“你看,都肿成发面馒头了,”顿了一下,她又补充道,“可疼了。”
风兮摇默了一会儿,随后将门彻底拉开了,她伸手接过她的托盘,语气掺杂着几丝无奈,“怎么不擦药?”
当然是擦过了,但林祈安这时肯定不会承认,她软着语气说:“没来得及……”
情况特殊,林祈安只好厚着脸皮,干些老本行。
“那……你进来擦些药吧。”风兮摇到底还是妥协了。
林祈安看着她的背影,内心窃喜,拿捏。
她悄悄摸摸地伸手闻了一下,还残存着一点药香味,不行,这容易暴露啊,无法,她只好忍着痛往衣服上抹了两把。
烛火被风兮摇点亮了,客房里开始变得亮堂起来。
林祈安也就此看清楚了风兮摇的脸,她的面色并不好看,神情灰败又颓然,看上去极其疲惫,一点也不像那个活力满满的风兮摇了。
林祈安心里又开始咕咚咕咚冒酸水了,好一个玉清长老,真是令人讨厌。
风兮摇找来药膏,开始给林祈安手上涂抹,动作很仔细。
她手指很冰凉,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从哪里挖出来的寒冰呢。
给林祈安抹上药后,风兮摇转头扣上药罐盒子,低着头说:“好了,回去休息吧。”
风兮摇自知自己心情极差,也不想迁怒,给其他人带来麻烦,最好还是暂先不要和她接触最好。
然而林祈安犹豫挠了下头,显得有些难为情:“不好意思啊摇姐姐,我的那间客房让给其他人了,我见他们着急着要就给了,所以……今晚得麻烦在你屋里歇一晚。”
这倒是真的,但确是林祈安上赶着给的。
风兮摇再度陷入沉默,许久她转回身叹道:“祈安呐……”
她又不是傻子,不是看不出来林祈安的目的。
见她识破了,林祈安有一些些尴尬,“这是真的。”
“可你是故意的,对吗?”
林祈安和她那双清浅的眼睛对视着,不愿骗她,只好诚实地道:“对。”
可最后风兮摇还是答应她了
两人平躺在床上,蜡烛还是点着,这是林祈安建议的,她的理由是前几天见到那只魔蛇后,她便心有余悸,有些怕黑了。
这不是什么大事,风兮摇也当然依她。
这点上,林祈安还是故意的,她觉得黑暗很不好,特别容易滋生消极,这种明堂堂的感觉会抚慰一点心情的。
林祈安朝风兮摇的方向挪了下身子,靠她近了些,明明被子已经盖上好一会儿了,风兮摇身上还是冷得像冬天的雪,林祈安没在意,反把她抱紧,小声说:“摇姐姐,你身上好冷,我给你分点温度。”
风兮摇睁着眼睛,也没有动,开始感觉到自己身体开始渐渐回温了。
“祈安,我可以熄掉烛火吗?”她声音轻轻的,带着些鼻音。
林祈安看她这副样子,心里只觉得心疼,好不容易听她提了个要求,林祈安自然依着她。
灵力破风而过,客房重新归于黑暗。
视线变得模糊,林祈安也看不清对方的神情了,可下一秒,她就感觉到面前的人回抱了她。
林祈安这才明白过来她这是什么意思,心中长叹。
强撑下来的自尊溶解在黑暗中,变成滚烫湿润的眼泪,掉下来落在林祈安的胳膊上,在衣服上晕染出悲伤的模样。
外面的风声不知不觉变得好大,开始淅淅沥沥落下起雨,恰巧哭声可以藏进里面去。
风兮摇哭着和她说了好些话。
她说:“你怎么不问我发生了什么事?”
林祈安就拍着她的背低声说:“那你说,我听着。”
林祈安本以为风兮摇会讲自己和江榭辞偷听的那些话,却没想到她讲起了她小时候。
讲她爹,讲她娘,也讲她的姐姐,还讲她家以前养的那只小黄狗。
林祈安这个时候才知道,原来那个处处都很贴心周到的人原来是做妹妹的。
她说:“我很小时候,可讨厌了,调皮捣蛋得很,老仗着自己小就让阿姐帮我做这做那的,可她从来都不会不耐烦,打碎了陶瓷碗,还是多偷吃了糖,都是她帮我顶祸,那时候我就知道只要做错了事,找她准没事的。”
“要是那天去寺庙的是她就好了……”风兮摇哭得哽咽。
“本来那天去的也该是她的,只是那天她身体不舒服央求着让我去,我才去的。”
也就是那天,她去的时候一家人还笑嘻嘻的调侃她,等回来后,连那只小黄狗都跟着变得残缺了。
“阿姐应该是很讨厌我的,她从小到大都在迁就我,你看,她又给我顶了次祸了。”
不过的不过,这也是最后为她背锅了。
林祈安摸着风兮摇的背,只是听着,时不时应她一声,表示自己还在听。
人生的有些事,只能由自己自渡,旁人再如何做不了多的事了。
林祈安相信风兮摇可以的,她会比谁想象的都要更坚韧,毕竟那本小说的主角可是她啊。
那一晚,风兮摇抱着人颠三倒四地说了许多,到最后怎么迷迷糊糊睡着的都不知道。
林祈安帮她掖好被子,看着微亮的天光从窗缝漏了进来。
她打开窗户看了眼,发现雨已经停了,视线拉远,是一座苍翠的山。
空山新雨后,林祈安忽然就想到了这句。
再细细掠眼看去,迷雾之后,是一片绯色的朝霞。
林祈安看着看着,倏然翘起一个微笑,转过头去,又发现那抹天光悄悄爬上了风兮摇的下半张睡颜。
都会好的,这天气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