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的“望尘”酒馆,阳光慵懒,酒香微醺。
先前那点因谢拾带来的紧张气氛,似乎已被时间悄然冲淡。
角落里,几个熟客的酒碗见了底,正慢悠悠地起身,准备下地干活。风弈脸上挂着惯常的温和笑意,站在柜台后,正低头拨弄着算盘珠,发出清脆的“噼啪”声,一副岁月静好的掌柜模样。
谢拾依旧坐在柜台前的高脚凳上,面前那碗新添的“溪云烧”几乎没动。
他看似随意地把玩着粗陶酒碗,目光却如同无形的锁链,始终若有若无地缠绕在风弈身上,那审视的意味并未因方才杯盏间的试探而减弱分毫。
阿玄也依旧保持着警惕的姿态,趴在阳光里,乌溜溜的眼睛半睁半闭,耳朵却敏锐地捕捉着周围的任何风吹草动。
就在这时,酒馆的门帘被粗暴地掀开,带进一阵略显燥热的风。三个穿着统一褐色劲装、腰间佩着长剑的年轻修士大大咧咧地走了进来。
他们脸上带着赶路的疲惫,眉宇间却难掩一股初出茅庐的骄矜之气,显然是某个小仙门出来历练的弟子。
“店家!好酒好菜,快些端上来!”为首一个方脸阔口的青年扬声喊道,嗓门洪亮,打破了酒馆的宁静。
他们自顾自地找了张空桌坐下,将佩剑“哐当”一声拍在桌上,震得碗碟轻响。
风弈抬起头,脸上立刻堆起迎客的笑容:“几位仙师稍坐,酒菜马上就来。”他放下算盘,快步走到后厨门口,对着里面轻声吩咐了几句。
动作麻利,态度恭敬,将一个普通掌柜面对修士时的谨慎表现得淋漓尽致。
谢拾冷眼旁观,指尖在冰冷的碗沿上轻轻划过。他注意到,风弈转身的瞬间,那温润眼底深处掠过的一丝极淡的、仿佛看透稚童玩闹般的漠然。
这细微的情绪,与他刻意表现出的恭敬形成微妙反差,再次加深了谢拾心中的疑窦。
酒菜很快上齐。三个年轻修士显然饿极了,狼吞虎咽起来。
酒过三巡,话匣子也打开了。他们谈论着此次下山历练的“凶险”,吹嘘着斩杀了多少“低阶妖兽”,声音越来越大,带着酒意的喧哗打破了酒馆的和谐氛围。
角落里的熟客皱了皱眉,但碍于对方修士身份,敢怒不敢言。
“师兄,你说那‘沉星海’的动静是真的吗?真有什么上古秘境要开了?”一个稍显年轻的修士压低声音,带着兴奋问道。
方脸师兄灌了口酒,抹了把嘴,刻意提高了音量,仿佛要证明自己的见多识广:“那还有假?门中长老都收到风声了!据说里面藏着大机缘,搞不好就有传说中的‘天道残片’!咱们这次历练完,说不定也能去碰碰运气!要是能……”他眼中闪烁着贪婪的光芒。
“天道残片”四字一出,谢拾的指尖微微一顿,眸色瞬间幽深如渊。
而柜台后的风弈,拨弄算盘的手指几不可察地滞了一下,低垂的眼睫在苍白的脸上投下小片阴影,掩去了眼底深处骤然凝聚的冰寒。
就在这时,异变陡生!
那方脸师兄许是酒意上头,又急于在师弟面前显摆,竟从怀里掏出一个巴掌大小、通体赤红、刻满扭曲符文的罗盘状法器,得意地晃了晃:“看见没?这可是我爹给我的‘引煞盘’!专门探测煞气邪祟!等到了沉星海,有了它,咱们……”
他话未说完,那赤红罗盘仿佛被他的灵力无意中激发,又或许是感应到了什么不该感应的气息,盘面上的符文猛地爆发出刺目的血光!
“嗡——”
一声尖锐到令人牙酸的嗡鸣骤然响起。整个罗盘剧烈震颤起来,仿佛一只被惊醒的凶兽。
这股能量虽不算磅礴,却带着灼热的高温和撕裂的特性,如同失控的熔岩箭矢,直直射向酒馆的木质墙壁,而墙壁之后,正是隔壁一家裁缝铺子,里面隐约传来妇人教导女童针线的轻柔声音。
事发突然,电光火石!
“啊!”三个年轻修士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呆了,那方脸师兄更是吓得魂飞魄散,手一抖,失控的罗盘脱手飞出。
“不好!”熟客们发出惊恐的尖叫,眼看那狂暴的赤红能量就要洞穿墙壁,危及无辜!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柜台后,那道靛蓝色的身影动了。
快——快得超出了凡俗的极限,甚至超出了谢拾的预料。
没有惊天动地的气势爆发,没有浩瀚的神力波动。风弈的动作简洁到了极致,却蕴含着一种返璞归真、历经千锤百炼的战斗本能。
只见他左手在柜台下方某个隐蔽的凹槽处闪电般一按。数道肉眼几乎无法捕捉,淡金色的微光如同灵蛇般瞬间从柜台边缘、门槛、甚至角落的酒瓮底部激射而出,精准地交织在那道失控的赤红能量前方。
——赫然是早已布设在酒馆内的微型防护阵法。金光闪烁,如同坚韧的蛛网,将那狂暴的能量阻了一阻。
但这仓促激活的微型阵法,显然不足以完全消弭这股暴走的能量,赤红光芒只是微微一顿,便撕裂了金光屏障,余势不减。
风弈对此似乎早有预料。阻隔的刹那,他右手已从袖中滑出一物——并非神兵利器,而是一枚看起来平平无奇,边缘甚至有些磨损的旧铜钱。
“疾!”
一声清叱,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仿佛蕴含着言出法随的意志。
那枚旧铜钱被他屈指一弹,化作一道肉眼难辨的金线,后发先至,精准无比地击打在赤红能量最核心最不稳定的一点上。
“叮——”
一声清脆到极点的金铁交鸣。那看似不起眼的铜钱,在接触的瞬间,竟爆发出一种凝练到极致,纯粹到极致的锋锐之意。
那不是依靠神力驱动的威能,而是烙印在灵魂深处的剑意。
嗤啦……
如同烧红的烙铁插入冰雪。那道狂暴的赤红能量,竟被这枚灌注了无上剑意的旧铜钱硬生生从中剖开。
能量结构瞬间崩溃,化作两股散乱的气流,贴着墙壁两侧呼啸而过,“噗噗”两声,在厚厚的土墙上留下两道焦黑的深痕,却终究未能穿透。
危机解除了。
所有人都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切,仿佛被施了定身法。三个闯祸的年轻修士面无人色,瘫软在地。熟客们张大嘴巴,难以置信地看着柜台后那个脸色苍白、微微喘息的靛蓝身影。
风弈保持着弹指的动作,指尖还残留着一丝微弱的金芒。他站得笔直,如同悬崖边一棵孤松,清瘦却带着一种顶天立地的坚韧。
方才那一刻,他身上那层温润如玉的伪装被彻底撕碎,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历经血火淬炼、睥睨天下的凛冽锋芒。
那双总是含笑的眼眸,此刻锐利如出鞘寒锋,冰冷地扫过瘫软的三人,带着一种无声的、令人心悸的威压。
然而,这份锋芒只维持了短短一瞬。
“咳……咳咳……”风弈猛地弯下腰,剧烈地咳嗽起来,仿佛要将五脏六腑都咳出来。
他用手死死捂住嘴,指缝间瞬间渗出刺目的鲜红。那本就苍白的脸色,此刻更是惨白如纸,没有一丝血色,额头上瞬间布满了细密的冷汗。
强行调用那微乎其微的残余力量,精准地激活阵法,凝聚剑意于凡物,对此刻的他来说,无异于在破碎的经脉上再狠狠剜了一刀。狂暴的反噬之力在体内疯狂肆虐,撕扯着他的神魂。
“老…老板?”有熟客担忧地叫了一声。
风弈强行压下喉间翻涌的血腥气,直起身,用袖子飞快地擦去嘴角的血迹,再抬头时,脸上那凛冽的锋芒已如潮水般褪去,只剩下深深的疲惫和虚弱,以及一丝强撑出来的歉意笑容:“没……没事,老毛病了,吓着大家了。”声音沙哑,气若游丝。
而此刻,一直冷眼旁观的谢拾,心中早已掀起了滔天巨浪。
那双深邃冰冷的眼眸,此刻如同被投入了炽热岩浆的寒潭,剧烈地翻腾着,震惊、狂喜、暴怒、心疼……
种种情绪如同失控的野马,在他胸腔内疯狂冲撞。
——那种战斗方式。
行云流水,精准如尺。
以凡物承载无上剑意。借势而为,四两拨千斤。没有一丝多余的动作,没有浪费一丝力量,每一个判断都精准到毫巅。
这种烙印在骨子里的战斗本能和意识,这种对力量本质的理解和运用……除了那个曾与他斗法千年、棋逢对手的弈辞尊者风弈,还能有谁?
是他!真的是他!绝无可能错认!
狂喜如同野火燎原,瞬间点燃了他两百年的执念!他还活着!他终于找到了!
然而,紧随狂喜而来的,是足以焚毁理智的暴怒。
是谁?是谁将他伤至如此地步!是谁让那个曾一剑定乾坤的仙尊,沦落至此。神力尽失,旧伤缠身,连动用一丝微末的剑意都会引发如此恐怖的反噬,咳血不止。
那苍白如纸的脸色,那指缝间刺目的鲜红……如同一把把烧红的刀子,狠狠捅进谢拾的心脏。
一股毁灭性的、足以令整个青海村瞬间化为齑粉的恐怖魔意,在谢拾体内疯狂咆哮、冲撞。
他藏在袖中的双手死死攥紧,指关节捏得发白,发出令人牙酸的“咯咯”声。那双深不见底的黑眸,此刻翻涌着猩红的血光,如同地狱之门洞开,死死盯着风弈嘴角那抹未擦净的血迹,以及他强撑着站立、却摇摇欲坠的身影。
心疼……一种谢拾漫长魔生中从未体验过的、陌生而尖锐的情绪,如同毒藤般缠绕上他的心脏,带来一阵阵窒息般的绞痛。
他甚至能清晰地感受到风弈体内那如同破碎瓷器般濒临崩溃的本源,感受到那旧伤反噬带来的噬骨之痛。
风弈强撑着身体,对那三个吓傻的年轻修士冷声道:“带上你们的东西,立刻离开青海村。再让我看见你们,休怪我不客气。”语气虚弱,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冰冷。
三个修士如蒙大赦,连滚爬爬地捡起地上光芒黯淡的罗盘和佩剑,头也不敢回地冲出酒馆,瞬间跑得没了影。
风弈这才像是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身体微不可察地晃了晃。他不再看任何人,也不看一直坐在那里的谢拾,仿佛他只是个无关紧要的背景。
他扶着柜台边缘,步履有些虚浮地、一步一步,艰难却坚定地朝着通往后院的小门走去。每一步都像是踩在刀尖上,旧伤的剧痛让他眼前阵阵发黑。
阿玄立刻起身,紧紧跟在他脚边,喉咙里发出担忧的呜咽,用脑袋轻轻蹭着他的小腿,试图给他一点支撑。
酒馆里的熟客们面面相觑,看着风弈虚弱的背影,欲言又止,最终只是叹了口气,默默收拾东西离开。
*
小小的酒馆很快恢复了空旷,只剩下刺鼻的酒香和……那令人窒息的、源自黑衣修士的恐怖威压。
谢拾缓缓地、缓缓地从高脚凳上站了起来。
随着他起身的动作,那刻意收敛到金丹后期的气息如同退潮般消失无踪。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厚重、如同整个幽都深渊降临般的恐怖魔威。无形的压力瞬间充斥了酒馆的每一个角落,空气仿佛凝固成了沉重的铅块。
连光线都似乎黯淡了几分,柜台上的粗陶酒碗无声无息地布满蛛网般的裂纹,“啪嚓”一声碎裂开来。
他不再掩饰,不再试探了。
那双翻涌着猩红与暴戾的眼眸,如同锁定猎物的凶兽,死死盯着风弈那即将没入后院的,脆弱而倔强的背影。
一步,两步。
谢拾迈开脚步,高大的身影带着排山倒海般的压迫感,如同移动的山岳,朝着那扇通往真相的后院小门,步步紧逼。
冰冷的杀意与难以言喻的,近乎偏执的占有欲交织在一起,形成一股足以碾碎灵魂的洪流。
风弈扶着门框的手,微微颤抖。他能清晰地感受到身后那股毁灭性的威压正在逼近,如同冰冷的潮水,即将将他彻底吞没。
他嘴角扯出一丝苦涩的弧度,终究……还是避无可避了吗?
后院的门帘轻轻晃动,隔绝了前厅最后的光线,也隔绝了那令人窒息的压迫感来源。但风弈知道,那个危险的源头,那个冷酷的魔尊,已经撕下了所有的伪装,紧随其后。
谢10:找到老婆啦,太不容易了
风1:你是谁?不认识
*晚上好 O3O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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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铜钱断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