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酒香与旧梦

青海村的日子,像村口那条蜿蜒流过的小溪,清澈、平缓,日复一日,在青山的臂弯里淌着。

晨曦微露时,薄雾如纱,轻笼着黛瓦白墙。鸡鸣犬吠次第响起,炊烟袅袅,带着柴火的暖香,融进带着草木清甜的空气里。

村口,临溪而立的,是一家名为“望尘”的小酒馆。

酒馆不大,三间门脸,木质的招牌被岁月和风雨打磨得温润,只余下“望尘”二字,依稀可见当初的笔锋,如今也添了几分圆融的闲适。

门楣上挂着一串褪了色的风铃,偶有微风路过,便发出几声清脆又慵懒的叮咚,仿佛也沾染了此地的脾性。

此时,酒馆的门板刚卸下不久,门内飘出的酒香便成了这清晨溪畔最诱人的召唤。

不是那种浓烈霸道的香,而是清冽中透着一丝甘醇,一丝若有若无的草木花果气,幽幽地、执着地钻进路人的鼻尖,勾得人腹中馋虫蠢动。

酒馆的主人,风弈,正将最后一块擦得锃亮的门板倚在墙边。

他穿着一身洗得有些发白的靛蓝布衣,身形颀长,略显清瘦,却并不孱弱。墨色的长发用一根简单的木簪松松挽在脑后,几缕碎发垂落鬓角,更衬得他肤色是那种久不见烈日的、带着点病气的苍白。

他的眉眼生得极好,温润如玉,尤其是那双眼睛,眼尾微微下垂,看人时总带着三分浅淡的笑意,像是初春融化的溪水,清透又柔和。

“风老板,早啊!”扛着锄头准备下地的老张头路过,嗓门洪亮地招呼着。

风弈转过身,笑意加深了些,眼角弯起温柔的弧度:“张伯早。今儿天气好,下地顺当。”

“可不是嘛!托您的福,昨儿那坛‘春风醉’下肚,浑身舒坦,一觉到天亮!”老张头咂咂嘴,回味着,“回头晌午回来,再给我打二两?”

“好说。”风弈笑着点头,“给您留着。”

老张头满意地走了。紧接着,挎着菜篮子的王婶也来了:“风老板,昨儿个您教我那酿梅子酒的法子,我回去试了试,那梅子洗几遍合适?总觉得不够透亮……”

风弈耐心地听着,一边将刚搬出来的几坛新酒小心地码放在门口阴凉处,一边温和地解答:“梅子表皮有层薄霜,是天然的,不必洗到发亮,用淡盐水轻轻淘洗两遍,去去涩气便好。关键在沥干,不能沾生水。”

他的声音不高,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人心的力量,让人不由自主地静下来倾听。

王婶连连点头,心满意足地离开。

风弈走回店内。清晨的阳光斜斜地穿过敞开的门窗,在擦拭得一尘不染的原木桌椅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店里陈设简单,几张方桌,几条长凳,一个长长的柜台。柜台后是一排巨大的酒瓮,用红布蒙着口,散发着岁月沉淀和谷物发酵混合的、令人心安的气息。

一只通体乌黑、油光水滑的大狗,正懒洋洋地趴在柜台旁阳光最好的地方打盹。它体型不小,骨架匀称,看得出曾经的矫健,但此刻,它只是耷拉着眼皮,尾巴偶尔在扫得干干净净的青石地面上拍打一下,发出轻微的“啪嗒”声,享受着这份宁静的暖意。

——这是风弈的伙伴,叫阿玄。

风弈走到柜台后,开始准备今日要售的酒水。他取过一个半人高的陶瓮,小心地揭开蒙布,一股更加浓郁、层次分明的酒香瞬间弥漫开来。

舀起一勺清亮微黄的酒液,倒入一个细嘴长颈的瓷壶中,动作行云流水,带着一种刻入骨子里的韵律感。

阳光落在他专注的侧脸上,那抹温润的笑意沉淀下来,显出一种近乎虔诚的认真。

他酿酒的手艺极好,是这“望尘”酒馆立身的根本。从选粮、制曲、蒸煮、发酵到最后的蒸馏、窖藏,每一道工序他都亲力亲为,一丝不苟。

村民们只知道风老板酿的酒好喝不上头,却无人知晓,那些看似寻常的步骤中,蕴含着他对火候、水质、时机的精准把控,以及指间偶尔流转的、极其微弱却精纯到极点的气息引导。

那并非刻意为之的力量,更像是一种深植于骨髓的本能,一种曾经登临绝巅者对“道”的领悟,在不经意间融入了这最平凡的烟火气中。

就在他低头查看酒液成色时,阿玄的耳朵忽然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它没有睁眼,只是原本放松耷拉的尾巴,在青石板上扫动的频率快了一丝,带着不易察觉的警惕。

风弈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仿佛未曾察觉。他继续将瓷壶注满,然后拿起一块干净的白布,细细擦拭着壶身。

阳光透过窗棂,正好落在他低垂的眼睫上,投下小片阴影。然而,就在这光影交错的瞬间,他那双总是含着温和笑意的眼眸深处,极快地掠过一丝与此刻的恬淡格格不入的苍凉。

那苍凉如深秋寒潭,寂寥、空旷,带着看尽世事浮沉的疲惫,仿佛沉淀了千万年的风雪。只是一闪而逝,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当他再抬眼看向门外时,那抹苍凉已被惯常的清浅笑意覆盖,如同从未出现过。

“阿玄,别懒了,日头晒屁股了。”他对着黑狗的方向,语气轻松地说了一句,带着点调侃。

阿玄的喉咙里发出低低的咕噜声,像是回应,又像是不满被打扰了清梦,尾巴又重重地拍了一下地面,然后换了个姿势,把脑袋埋得更深,继续它的日光浴。

只是那微微竖起的耳朵尖,始终没有完全放松下来。

酒馆渐渐热闹起来。早起的农人、赶路的脚夫、村中学塾的夫子,都爱在清晨或晌午来这里坐坐,花上几枚铜钱,打上一碗清冽的“溪云烧”或醇厚的“秋露白”,就着几碟简单的盐水毛豆、酱渍小菜,聊聊收成,说说家长里短,抱怨几句天气,或者听那走南闯北的脚夫讲些外界的奇闻异事。

小小的酒馆里,人声不高,却充满了市井的暖意和生机。

风弈站在柜台后,或打酒,或算账,或擦拭器具,脸上始终挂着那抹让人如沐春风的微笑。

他听着乡邻们的絮叨,偶尔插上一两句温和的话,总能恰到好处地化解一点小尴尬,或者引得大家会心一笑。他就像一块温润的玉,悄然融入这方烟火,成为这安宁画卷中不可或缺的一笔。

任谁看来,这都只是一个在乱世中寻得一处安身立命之所、守着小小营生过活的温和青年。

然而,当酒馆暂时清静下来,他独自倚在柜台边,望着门外潺潺的溪水和对岸青翠的山峦时,那份刻意维持的温润之下,难以言喻的疲惫便如细小的藤蔓,悄然爬上他的眉梢眼角。

他下意识地抬手,极其轻微地按了按左胸下方,指尖隔着粗布衣衫,似乎能感受到那处陈旧伤痕下传来的、细微却顽固的隐痛。那是深入骨髓、缠绕神魂的旧伤,是两百年前那场倾天之劫留下的、永不磨灭的印记。

神力尽失,道基受损,如同精美的瓷器布满了蛛网般的裂痕,外表看似完整,内里却已濒临破碎。每一次动用力量,哪怕只是酿酒时那丝微乎其微的本能引导,都可能牵动伤势,带来噬骨的痛楚。

他只想守着这“望尘”酒馆,守着这方寸的安宁,像村口那棵老槐树一样,无声无息地度过所剩不多的岁月。

过往的荣光、牺牲、传说,还有那惊天动地的一剑……都已在时光的长河中风化,只余下“弈辞尊者”这个虚无缥缈的名号,在不知何处的风中飘零。

无人知晓,也无需知晓。

日头渐渐爬高,酒馆里的客人换了一茬。风弈给一位熟客添了酒,目光不经意地扫过门外湛蓝的天空。

突然。

阿玄猛地抬起了头,喉咙里发出一声极其低沉的、充满警告意味的呜咽。它整个身体瞬间绷紧,不再是懒洋洋的大狗,而像一头蓄势待发的猛兽,乌黑的眼瞳死死盯向西南方向的天空。

几乎是同时,风弈脸上的温和笑意骤然凝固。他握着酒勺的手指几不可察地收紧,指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

西南方的天际,那片原本纯净得没有一丝杂质的蔚蓝深处,极其突兀地、极其细微地扭曲了一下!

像是一滴滚烫的油落入了平静的水面,又像是一块无形的琉璃被无形的力量强行挤压、撕裂。

那扭曲的范围极小,速度极快,若非像风弈和阿玄这般感知敏锐到非人的存在,寻常人根本无从察觉。它没有发出任何声音,没有光芒,没有能量爆发,却带来一种源自灵魂深处的悸动和不安。

一股极其隐晦、却又无比熟悉的恐怖气息,如同最阴冷的毒蛇,顺着那道细微的空间涟漪,无声无息地弥漫开来,瞬间穿透了千山万水,刺入了风弈的感知深处。

那是……海荻秘境的气息。

那个曾吞噬了无数仙魔性命、那个他曾以血肉神魂为祭、一剑劈开混沌才勉强封印的……禁忌之地。

风弈温润如玉的面庞上,血色瞬间褪尽,只剩下一种近乎透明的苍白。

他那双总是含着笑意的眼眸,此刻所有的温和与平静都被瞬间击碎,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不见底的凛冽锋芒。如同尘封的古剑骤然出鞘,寒光四射,锐利得足以割裂眼前的平静假象。

他握着酒勺的手,骨节因用力而发出轻微的咯吱声。眉头,深深地蹙起,在眉心刻下两道沉重的沟壑。

两百年的平静……终究还是到头了。

新开的文,给各位看官瞧瞧。[加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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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酒香与旧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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退隐后魔尊找上门
连载中西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