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别学校几十年，如今突然又回到学校之中。柚柚感觉自己像是掉入了一个与世隔绝的桃花源。
在这里，不思考也能活下去，甚至可以活得不错。每一日都被安排好，每一个时间段都有人告诉你该做什么。日子并不相同，却不断重复着，好像生活可以这样永恒进行下去，永不出错。
真正的现实并不是这样的。这是一个单纯的地方，也是一个危险的地方。
时间以毫无察觉的方式从手中流走，却并未换到等价的物品。只因身处其中的孩子，以一部分主观能动性缺失的代价，换取了社会共识的教育信度。
长大之后，有些人通过血泪艰难补回了这些自我意识，有些人却永远被困在了学校里。
所谓意识，便是生活的秩序。校园的秩序是强加的秩序，学生天然遵循学校的秩序，但这并不代表他有能力建立自身生活的规则。
要独立思考，就要警惕命令。但独立意志在群体之中显露是危险的。若思考受限，行为何谈自由。
柚柚最近起床特别早，早晨6点的冬天，天还未亮。
最近没有脑袋痛的情况，她的精气神也逐渐恢复，她发现自己慢慢开始了曾经的习惯。
简单的洗漱过后，她给自己准备了热牛奶和鸡蛋。
父亲出差，母亲熬夜到很晚，还没有起来。
虽然和母亲同住一屋，但她们每天见面的次数屈指可数，柚柚上学早出晚归，母亲作息日夜颠倒。每到傍晚便出门找打牌搭子玩，回家后开始熬夜刷剧，刷到尽兴才睡，直到第二日中午才起床。
刚喝完牛奶不久，一阵肚子抽痛，柚柚慌忙跑进厕所。
看来这具身体乳糖不耐受，而且以往并没有喝牛奶的习惯。
走到厨房愣了一会，转身给自己煮了一壶苹果茶，悠哉悠哉闻着苹果的香味，这味道让她一阵恍惚……即使当下的她是穿着校服的高中生，她仍觉得像是回到了曾经的退休时光。
要是不用上学就好了……
柚柚心下一惊，不知脑袋里为何冒出这样的想法。也许是自己太孤单又太无聊，在这偌大的校园中找不到自己的立足之地。
是啊，现在不知道自己上学是去干嘛，只当混日子来过，浑浑噩噩没有方向。
就算离开这里，又该去哪里。她不再是曾经那个有家回的老太太，现在她的家就是这里。
恍恍惚惚去上学，按部就班跟着课表上课，下课，一切都是那样顺理成章。
“柚姐，下学去哪玩？”下课铃响起，王煜梁的一张脸傻笑着贴了过来。
王煜梁不知道为什么感觉柚柚变了，变得完全不像是她。不论性格、讲话、甚至行为习惯，都不是他所熟悉的那个姑娘。
曾经她大大咧咧，讲话直来直去，每天蹦蹦跳跳，一开口总想搞个大新闻。
如今她只是长久地沉默，性格突然变得温柔理性有条理，上课也不再吵闹。
她现在不像以往总是身上带伤，也不再大喊大叫，但他总觉得柚柚少了曾经的生命力，现在的柚柚沉稳的过了头。
“下学吗？我想去天文台，好久没去过了。”沉默半响，柚柚道。
学校里高一年级的学生六点下学。天文台是陈新柚和王煜梁以前最喜欢去的地方。这里常年向学生开放，日落后便能看到满天的星星。
她和王煜梁也是在这里认识的。
她记得刚入学不久，学校社团招新，天文社的宣传击中了柚柚的心。
那之后她就常常参加社团活动，每当她身处星空之下，她仿佛能够忘记一切烦恼。星星，总是与痛苦毫不相干的存在。
记忆里大家一起观测流星雨的夏夜好像还在眼前。每每想起流星划过夜幕的景色，她的嘴角总会不由自主地扬起。
老太太从没参加过这种活动，看到柚柚的记忆，自己也暗自羡慕如此的美景。
如今在学校里她找不到自己的位置，却又下意识地重复了以往柚柚的爱好——去找那些永远亮着的星星。她发现她们的灵魂有着一样的孤独。
以往柚柚的太妹圈子她觉得过于刺激，好学生的圈子她也融不进去。并不是大家歧视她成绩差，只是她的舔狗人设全校皆知，如今虽说一反常态，但人设不是说变就能变的。
当环境与自身错配时，人会生出一种不真实的眩晕感，以至于太想要抓住一些熟悉的东西。
如今唯一陪她的，是脑子里那个AI系统，那是唯一认识她的存在。
说起来那个冷漠的声音已经很久没有响起了，据说是为了不影响大脑恢复，所以自动进入了休眠状态。
“系统……”柚柚尝试在脑中唤醒AI。
“滴……系统开启……”仅1秒时间，清冷的女声再次响起。
“换一个声线。”她不喜欢这个冰冷的声音。
“系统支持随意切换声线。”听到这里，她脑中闪过一个想法。
“将声线切换为我丈夫，杨理致的声音。”
“声线设置已切换为杨理致先生，请注意，该声线为虚拟声音，根据宿主记忆数据生成，可能与真实声音不符……”
系统后面的内容她已经一个字都听不进去，声音响起的一刹那，她的眼泪不自觉流了下来，听着耳边响起熟悉的声线，那是几十年未曾见过的枕边人。
他的声音停滞在了40岁，她仿佛又看到丈夫那张年轻的脸。这一刻，往年的回忆顷刻间涌入大脑，对他的思念也达到了顶峰。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1960年，周萍丽孤身前往德国柏林留学，攻读哲学文学学士学位，3年后经教授推荐前往英国深造学习。也是在英国留学期间，她与大她3岁的杨理致在校园相识并相爱。
不顾双方父母反对，接受过高等教育的两人义无反顾选择自由恋爱。
完成学位后，两人一起回国，领证结婚，组建家庭。
周萍丽选择高校任教，同时先后生下两个儿子。杨理致则顺应国家号召，迎着改革开放的浪潮，开办了国内第一家电子零件制造厂。
家庭幸福，事业顺利，事事都在向好，那是周萍丽一生中最快乐的时光。
但可惜，但可惜。一场意外夺走了丈夫的生命。工厂发生电路故障，大火席卷了丈夫多年的心血，也夺去了她深爱的人。
那年周萍丽仅35岁，带着两个半大的孩子，生活依然继续，只将思念埋在心里。
之后半生，她再没有恋爱过，在她心里，再没有人比得上杨理致。
几十年过去了，丈夫的形象在她脑中已经逐渐模糊，直到那一刻……熟悉的声音再次响起。
周萍丽再也忍不住了，这几十年走来的所有压力和委屈顷刻迸发，她终于等来属于她的重逢。
高中的晚自习，柚柚在课桌上将头深深埋在胳膊中，独自沉浸在尘封往事，无声的眼泪将校服袖口染湿。
“系统检测到宿主情绪波动过大，建议采取深呼吸、转移注意力等方式平复情绪。”
听到系统的提醒，她的理智逐渐回归，即便是丈夫的声音，这仍然是一个虚拟系统。
“你还是换回去吧，听着怪难受的……”
理致，这么多年了，孩子们都长大了……我周萍丽也不再存在于这个世界，如今又意外回到校园里，我该怎么办。
丈夫一向乐观，无论遇到什么样的困难他都能积极面对，这种心态对周萍丽的一生也产生了极大影响。
是啊，以杨理致的角度看，一定会为自己开心的。
重活一世，再做一些自己喜欢的事吧。
“陈新柚，老班找你去办公室。”
将眼泪擦干，又去洗手池洗了把脸，柚柚凭着记忆摸索着找到教师办公室。
距离下学大概还有20分钟，老班能有什么事呢，无非是月考成绩吧。她暗自猜测。
年级共1000人，陈新柚以往排名在倒数40名左右，从未出过班级倒数5名。这次一跃到年级600名，文科提升幅度极大，理科惨不忍睹。
即使成绩仍不起眼，班主任看得出其中特殊之处，这不是以往孩子们的作弊玩闹，陈新柚必定是经历了什么。
李老师是班级语文科目的任课老师兼班主任。A市师范大学毕业两年，明明既年轻教学经验又少，却被分到年级最难管的7班。
印象中，这些孩子除了学习，对什么都感兴趣。开学几个月以来，她在班级几乎毫无威信，除了几个比较上进的孩子上课还算积极，其他孩子在课堂睡觉已经算是安静不扰民了。
刚开始自己也被气哭几次，大学时的教师崇高理想仿佛还是昨天，但面对现实中油盐不进的孩子们也变得荡然无存。
如今也开始慢慢习惯了，各人有各人的命运，一个他们看不上眼的老师又能给他们带来什么影响呢。
陈新柚……印象里这是一个张扬的孩子。家庭条件好，但父母教育程度不高，不重视孩子学习。
正值青春期，开学以来她总是画着与学生身份不符的浓妆，无视学校规章制度，学校口头警告、处分警告，都被一一无视，家长也是不管不顾的态度，不沟通不配合。
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她的浓妆突然不再继续，反而不习惯了她的素面朝天。
她开始安安静静地听课，甚至开始完成作业，尽管质量不高，大家都看得出她变了。
作为班主任，她乐于见到这样的转变，也在课上公开表扬过几句，陈新柚却对此没有任何反应，仿佛她的过去是幻觉，而她如今的表现本该如此。
让李老师感觉不同寻常的是，讲课时偶尔对上陈新柚的眼神，那不是十几岁的孩子该有的目光。
虽然清澈，但深沉的像是一潭深不见底的死水，仿佛永远不会波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