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守真哭了好一会儿,直到心底那股有些陌生又熟悉的悲恸和不甘彻底消散后,才渐渐止住了落泪的势头。
一抬头,瞧见高高大大的林屠户手足无措地瞧着她,眼中的心痛和疼爱似乎要将她淹没。此时正有些笨拙地哄她:“真姐儿,咱不哭了啊,不哭了……”
林守真渐渐收了泪,瞧着林屠户一脸‘幸好不哭了’的表情,她没忍住笑出来。
她前世六亲缘浅,从小就像个皮球一样被人推来踢去。今朝醒来后,倒是从林屠户这个古人身上体会到了被人珍视的滋味。
这一哭,林守真心底最后那一丝有些陌生的波动也彻底消散不见了。她不知道原身去了哪儿,可她知道自己上辈子是死得透透的。
如此,她是承了原身的情。
那么,她便要担起原身的责。从今以后,她就是林真了。反正她也不喜欢自个儿名字中的那个‘守’字。
担责第一件事儿,理清这次打人昏迷欠下的债。
她挺幸运,这个不知名的大庆朝正是一派天下太平的中兴之朝,外攘内安百姓安居乐业。
这是好处,宁做太平犬,不做乱世人麽。
而坏处是,她当街,不对,当众打人,是犯法的。
不过也算事出有因,且那胡三儿只落了两颗牙,她却昏迷许久。左右街坊都是熟人,林屠户对外还挺有些威慑力的,也不会有人非要多管闲事儿去寻身着皂衫腰缠绳索别水火棍的步快主持公道。
林真皱着眉,用一种有些厌恶的语气道:“爹,我与胡三儿的亲事肯定不成了。我还没进门,他还没当家做主就敢辱我至此?若是两家真结了亲,女儿不知道还要受何种嗟磨,爹,我不愿嫁他!”
林真适时低头似在垂泪。
林屠户听了这话,又见女儿如此伤心,当下不再犹豫。
斩钉截铁道:“真姐儿莫要伤心,亲事自然作罢。胡三儿倒是夹着尾巴来道歉,已叫我赶出去了。往后咱们不许他再上门,也不许他说是我的徒弟,就此了断了罢!”
林真这才露出个笑来,连连点头:“爹爹说得是,胡三儿这样的人,本就不配与咱家来往。”
就她记忆中所看,胡三儿此人,面憨心黑,心眼子小且报复心极重。
他在林家的肉摊子上帮着做事,不说和气生财,反缺暗中报复。
每每遇上稍微难缠些的客人背后没有不说道的,还会故意与人切些不太好的肉。
缺斤少两是不敢,可多带些骨头少带些肥油,对屠户来说易如反掌。
林真又趁热打铁:“爹,凡事都有章法。咱们结亲时,是正经有媒人作保走了六礼的,这厢亲事不成自然还要请了媒人来退还庚帖。再一则,他当年虽穷得没送拜师礼,可您教了他这么些年,早有师徒名分。咱们还得请耋老行会的人来做个见证,免得他坏了咱家的名声。”
退婚割席是一层,另一样,她得先下手,将胡三儿是过错方这件事按死,拯救她岌岌可危的名声。
圣人有言:饱食终日,无所用心,难矣哉[1]]。可若是这心思用错地方,照样令人恼火。
譬如这大庆朝,连遇两代明主,承平已久经济繁荣,百姓生活富足,温饱解决后自然衍生出了精神追求。
南地繁华,文风鼎盛文人雅士极多,这时候读书人书画讲究化繁为简,淡雅秀丽意境深远。
落在人身上,就是清雅婉丽为美。这时候的审美:面白为美,纤柔清雅为美,男子亦可敷面簪花。
慈溪县隶属江宁府,受文人雅士影响颇深。如此一来,林真这样身高五尺有余(170cm)性情泼辣的女子,自是不受欢迎的。且她打小便在肉摊子上帮忙,这一分不受欢迎便成了十分。
林屠户的肉摊子在肉行处,那一处是慈溪县西南处最大的肉行。
一联排十来个摊子面对面全是卖肉的,生肉的腥味儿暂且不说。有些摊主不是那么讲究,猪大肠里头的腌臜物就弄在地上,晴天惹得蝇虫流连;若是雨天,更是不得了,雨水一冲再混着稀泥淌一地,教人瞧着实在不愿靠近半步。
林真大些后,林屠户便不让她来。可原身充耳不闻,照旧送食送水,帮着林屠户守摊子,好教林屠户晌午能歇一歇。
杀猪可不是个轻省活儿,将近二百来斤的肥猪,得四个汉子才能按住。林屠户虽说不用去帮着逮猪捆猪,可也不能真抄着手干看着。
若是真将猪放跑了,满院子追更耽误事儿。他少不得要搭把手,可抹了脖子猪血一放,剩下的都是林屠户的活儿。烫猪、刮毛、开膛、拆分、处理下水……
林屠户家只两人,自是没法子自个儿养猪。
都是赶着车去乡下收了猪来杀,料理好了才摆在肉摊子上头卖。
每日天不亮便要起来,收拾了东西去人家里杀猪,手脚要快,得赶在早市人多的时候将肉都拾掇好了摆在摊子上等着人挑拣。下半晌还不得歇,又要去别处与人收猪,商量杀猪的时辰。
如此辛苦,终日不得歇息。原身瞧在眼里,是以,无论别人说些甚,她也日日都去肉摊子上帮忙。
有时被惹急了,还会与人争辩几句,这一来二去,泼辣的名儿也传出来了。
这样的她,在此时的婚嫁市场上,自然吃亏。
这才有了胡三儿的事,林屠户昔年挑选他当学徒时,就存着将原身嫁与胡三儿的念头。不然,这样一个矮矬矬,他如何能看得上?
在林屠户的想法中,胡家穷,胡三儿上有哥哥下有弟弟,他夹在中间,想靠胡家或他自个儿娶妻成亲,难!
而他传授胡三儿手艺,将真姐儿嫁与他,再将肉摊子慢慢教给小两口。既是师傅又是岳丈,有他看着,真姐儿再不会受欺负去。
可林屠户没想到,胡三儿居然敢干出婚前偷人的事儿!
想到这儿,林屠户面上的怒火添了悔意:“真姐儿,是爹眼珠子浑不识人,叫你如此受辱。此事不肖你担心,爹自会办妥,我定要让这胡三儿在肉行混不下去!”
林真闻言,眉头微皱,可她看着林屠户面上的怒色,咽下口中的话。
林真醒后身子已无大碍,在家休养几日便好。
而这几日里,林屠户早出晚归,开了家里的钱匣子请人吃肉喝酒,还备了点心茶叶送人。如此,不过两三日,便请了当日的媒人、林家的族长亲戚并水井巷内有名望的耋老来退婚。
林家来人不少,胡家其余人觉着没脸不想沾染,只胡三儿本人、他大哥并胡父胡母来。可水井巷内的屋子本就窄小,只一间堂屋并两间正经住人的屋子,一个窄窄的小院儿,这么些人,还是将屋子里围得满满当当。
至于退亲时的情形,林真本人并不在场。不论林真本人如何想,可退亲一事,对女子的伤害更大。
林屠户早早便叫林真去了苗娘子赁的屋子里,避开了去。
于是她只知道两家退还庚帖,林家退还胡家所送聘礼,连果子点心都折现退了。只一样,叫胡三儿在退婚书上签字画押。
退婚书是林真找巷子里的老童生代写的,林真口述,老童生落笔。
老童生不迂腐,落笔干脆还带修饰。林真瞧着‘行为不检,私通他女,失德败行,玷辱门风’这几句。
痛快,实在痛快,给钱便也相当痛快。
胡三儿不似胡家人一辈子呆在乡间村里没甚见识,他知道这手印一按要坏事儿。
他也没想到林真居然当真会同他退婚!可现在不是想这些的时候。
胡三儿当场跪下自扇巴掌,痛哭流涕口口声声:“都是那贱.人浪.荡,有意勾.搭!”
居然是将一应责任全推给了那与他寻.欢的女子。可林家来的人不是吃素的,自然不吃这套。且胡父胡母颇为眼馋林家退还的聘礼,胡三儿即便再不甘心可还是教人按着,在退婚书上落了红印。
以上来自于林家隔壁的马娘子口述,她那日搭着梯子在墙头看了个现场直播。瞧见胡三儿眼泪鼻涕糊了一脸还不肯担责的窝囊样,心里厌恶。
忍不住接了一句:“真真好笑,若是你没那个贼心色胆,你□□里的那二两肉是如何行事的?”
林真特意避开了人回家,可也被马娘子精准薅住,被迫听了口述版。
末了,意犹未尽的马娘子总算宽慰几句:“真姐儿,莫怕。经此一遭你虽更不好嫁了。你爹倒是真疼你,你还能在家里多留些日子。可你往后说亲可怎么办?正当龄的男子怕是不成,少不得要与人续弦了。唉,这后娘可不好当啊。”
你大爷的!林真心中大骂,可当下只能作心酸状,速速摆脱马娘子。
她得忍住,时人想法都是如此。马娘子没甚坏心,话还说得挺委婉,也是存了一两分真心的。其他说得更难听的大有人在,她计较不过来。
再两日,林屠户仔细梳洗过后寻了身体面衣裳去了茶肆,他请了肉行行会里一向公正的行老来作决断。
在行老的见证下,彻底与胡三儿断了干系,好教肉行里的人都知道他胡三儿是个蝇营狗苟不知羞.耻的小人!
林屠户当天家来,还打了一角秋小酒自个儿独饮。
林真后来去瞧他的时候,人已半醉,口中喃喃:“秋娘,我对不起你,也对不起真姐儿……”
林真默默退了出去,站在院儿里抬头看天上的一轮弯月,清冷的月色洒下,地上一层白霜似的。
她慢慢呼出一口气,罢了罢了。
这一日,林真在家里翻家当。
还不过晌,林屠户便家来,他面上失魂落魄,身上的短衫和肩上的褡裢教汗水湿了大半,可他站在院子里,顶着白花花的日头,浑似不觉。
林真心有猜测,温言出声:“爹,怎这时候家来了?别在日头下站着了,当心中了暑气。可是摊子上出事儿了?”
林屠户听了这话,大热天的打了个寒战:“真姐儿,家里的铺子教人顶了去。我找巡栏瞧过,那名儿不是我的了。”
1 《论语·阳货篇》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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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第 2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