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见天边上气息混杂,来自渊里的深深腥味笼罩着这片地方,野草在这几月疯长,再次被仙门锄尽。
到了信里发落魔修那日子,仙门众人将一切安置妥当,魔修们被缚,被尽数扣押在渊边行刑台上等候发落。
仙门算着时辰,等待着。
林钧携叶冉,在晨露蒸尽的最后一刻赶至。
“见过林君,见过小叶君。”各宗门掌首迎上去,面上恢复沉稳恭谨,仿佛先前林钧杀人一事从未发生,他仍是小叶君之父,他们该敬重的散修大能。
林钧没看他们,直穿人群往前走,走到台下席中坐下。
众人咽下了口中打了许久腹稿的寒暄。
叶冉小跑一路跟上来,坐到魔王身边,目光不断打量四周。
今日不见天上,各宗弟子们的站位分明有章法,他们的脚下怕是一张大阵。
——鸿门宴。
林钧不可能没有察觉,这些人的手法太过粗糙。
现如今难有什么阵法能困杀林钧,叶冉只期望他们不要太天真,妄图走杀招。
叶冉跟随林钧落座,她身边的林钧,面上始终淡淡,就坐后捧起茶,目光清寡地落在前方那行刑台上,脾气稳定,举止寻常,仿佛当真只是来观一场戏。
“开始吧。”林钧寡言。
四周各宗鸦雀无声,其中为首者扬声:“启!”
这场戏开幕。
此次仙门清查历时三月,查出身染魔气者共计二十三名,其中不乏青年、少年,更有老一辈的前辈,他们多在各自宗门中担任要职,一生不乏功绩,但最终还是被绑缚扔上了这行刑台。于他们而言,上这台意味着死,同时也是莫大的屈辱。
仙门手段陈旧,冷漠侮辱着台上每一位道修。
尖叫、痛呼、血腥,在这台上应有尽有。随时间推移,血液在台上渐渐汇成血泊,淌下阶梯。
林钧仍旧冷淡看着,即便是到了如今这地步,他也不打算出手挽救任何一个人。
终于,近半数修者坠落不见天,处刑仍在继续,暗中已有不少宗门退离行刑台,脚下这方大阵上便只剩下了她与林钧,还有行刑台上那些人。
林钧旁若无人继续饮着茶。
“看清楚,这便是你所心向的仙门。”林钧出声。
叶冉清楚,他这是说大敌当前,即便她为仙门仙首,她也是仙门人可以随时舍弃的一枚棋子。
日头愈发偏移,晨时的寒凉退去,日光在这地方罩下一片暖意。林钧手里的茶逐渐凉了,行刑台上也仅剩了最后一位受处决的道修——钦显。
台上台下,阵里阵外,气氛在这一刻紧绷。
正戏开唱了。
叶冉时刻注意着林钧,他目光望着台上,手端细瓷盏,依旧是一身从容。
钦显从台上的困魔阵中站起身,阵压将他脚下的地压陷下一块。
钦显开口:“恳请望云山林君,为钦显执刑。”
林钧的眼眯起来。
钦显不卑不亢,与林钧对视:“那日得林君相助,钦显感激。钦显染魔,仙道不容,一身清骨将埋没荒土,钦显不悔。今唯愿林君执刀,予钦显一个痛快。”
即便是临死,钦显此人道心依旧,衣缕不惊,磊落光明。
叶冉望着,他这种执拗,世间也少有。
“你颇把自己当回事了。”林钧道,“你不配让本座执刀。”
仙门的前戏唱空了。
叶冉皱眉。
却没想这时,戏份无故转移到她的身上,叶冉的身体腾空,她被一股力推上台,然后她就听到台下林钧开口:“让这丫头来。”
“小叶君!”阵外四面响起仙门的惊呼。
虽如此,他们却仍无一人敢踏入阵圈范围。
叶冉站稳后,目光不可避免对上钦显,钦显几分僵硬,到最后仍恭敬与她一礼:“小叶君。”
叶冉回首,林钧仍安坐台下,盏空了,他续上了新茶。这男人当真只把自己摆在了看戏的位置,分毫不接钦显与仙门的任何招数。
叶冉沉目,思量当下局势。
“叶明,执刀。”林钧凉薄的声音响起。
叶冉便执刀。
手中剔骨刀手感粗糙,略沉,稚童身体要想握住它,需提上灵力。这是她第二次握住这把剔骨刀,杀魔之刃。
这刀身上,历经多年,染尽魔血与魔气,煞气缠绕刀锋,灼腐她的手。
她如今修为低,这疼痛难以忽略。
“叶明,举刀。”林钧又开口。
剔骨刀被她举在身前,刀尖向钦显。
一瞬,她恍惚感觉自己身体好似抽长,变回了昔日望云山上的叶冉,身前所对的,并非仙门道修钦显,而是在雨夜天自投罗网的少年。那少年面上嘴里混着血和泥,瓢泼大雨下,他的血瞳在绽放的雷光下异常触目。
她执刀,唇瓣自发张合:“吾修行之道寡洁,叩心问道,不曾有秽。浊不染吾衣,尘不侵吾心,今代天执刀,护我仙道清洁,屠一切邪魔,妖魔林钧/钦显,诛!”
“噗呲”一声,她手里剔骨刀的血煞气直射钦显,深扎入钦显脊骨。
身扛阵压站立的道修这一刻跪地,喷吐大量鲜血。
“叶君!”阵外众修者望着她惊呼。
叶冉回神,方知自己方才都说了什么,随即回头望林钧,魔王身上已裹足了漆黑魔气,魔气流淌蔓延,早不知在何时缠住了她,控制她执刀,控制她再说出三百年前那番话。
叶冉蹙眉,她预计有误,局势失控了。
天空暗沉,魔王妖异的红眼在晦暗的天色下仿佛成了此间唯一颜色。
魔王发疯,魔王低笑,魔王的红眼妖异诡谲:“果真一模一样。”
叶冉知林钧喜怒无常,但未料他行事如此出格,竟将叶明当做她叶冉的替身,在她身上再现三百年前那件事。
莫说正常人难以理解疯子,叶冉自觉不正常,都难以猜测林钧。
叶冉退步,警惕,手下聚灵,然而林钧的魔气下一刻将她禁锢,剔骨刀滚落,她无法动弹。
林钧一步步登上台来,叶冉的心提上了嗓子眼。
“魔头!放肆!”阵外修者大喊。
方才一幕已让他们霎时回忆起三百年前的事情,他们当下终于认出林钧!
没想到他们众宗这几个月,竟一直被一个小小的魔头玩弄鼓掌!
他仙门耻辱!
他仙道耻辱!
“魔头林钧!丧心病狂,擅离不见天,污我清白仙道,罪无可赦!”
“众宗合力,驱生死阵!”
当即,行刑台上绽放阵光,阵中万物湮灭,五行化雷攻向林钧,如此泼天阵力下,魔王踏上崩毁的行刑台,闲庭信步,一路走到了叶冉跟前。
魔气将他二人之间笼罩出一片完好之地。
林钧眯眼觑她,叶冉的警惕一览无余:“害怕?”
叶冉不答。
“不服?”林钧问。
魔气下一刻潜入她衣领,胸口处两枚雕刻精细的传音玉牌从她的衣里被丢出来。
魔王颇为不屑:“何时捡回来的?”
叶冉一顿:“当天夜里。”
林钧:“总学不乖。”
缠住叶冉的魔气带她升高,林钧一只手轻易抚上她右额黑印那位置,现如今仍平整光滑,隐匿术未散。
“我不可信,你便以为那些蠢货就可信了?”林钧目光对上她的眼,叶冉看见自己倒映在一片血红之中,“与那女人一般无二,狼心狗肺的玩意儿。”
叶冉被摔在地上。
“我说我没用它们你信不信?”叶冉道。
林钧魔眼睇向她。
叶冉确实没用。或者可以换句话来说,叶冉还没来得及用它们。
林钧的情绪好似平复了一点,叶冉几分意外,他居然轻易相信了她。
随即,地上的两枚传音令在魔气中湮灭。
“我还是他们,选。”他最后这样告诉她,目光睇着阵外玩闹般的一群人。
叶冉不确定,违逆魔王选了仙门,他会不会下一刻就将阵法倒转,杀了所有人?
叶冉不是一个仁慈的人,若眼下是她的命和这些人放在天平两端,她一定毫不犹豫选择自己,但这段时间,叶冉逐渐发现,魔王其实一直未对她抱有明确杀意,反倒是阵外那群人,魔王显而易见地愈发烦他们了。
叶冉说:“我选他们。”
随即长明仙剑直出墟海,攻向魔王!
禁锢叶冉的魔气骤然一散,叶冉立即翻滚撤离。
阵中的林钧,气息倏忽阴冷,长明剑被他的魔气弹开,林钧一双魔眼霎时恼怒地瞪向她!
“叶明!”林钧生气了。
叶冉召回仙剑,长明悬在她身前,剑身金光挡开了林钧的魔气。
“果然狼心狗肺!”林钧气笑了。
比以往更凶猛的杀意浓重袭来!
叶冉驱剑格挡,下一刻林钧施招,甚至都不用一个呼吸,当即掐住了她脖子!
叶冉闭眼,一副生死无惧大义凛然模样。
林钧的手越收越紧,魔纹爬满他眼尾,眼瞳眼白都深红。
“叶明!”林钧几近暴走,“你母亲所教便是如此,仙门大义须比自己的命更重吗!”
叶冉呼吸困难,林钧魔气灌满她经脉,她连丝毫灵力都汇不出。
死亡的恐惧再次席卷她,叶冉努力侧眼,望向碎裂的行刑台上,跪膝撑地的钦显。
钦显脊骨断裂,身上长衣被血浸湿,目光凝望她,唇形所张两个字,在崩毁的一切面前几不可闻:“叶君。”
叶冉回望林钧:“是!”
林钧红眼仿似滴血,彻底暴走:“叶明!”
然而正是这时,地上的钦显拼尽最后一口气站起来,以全身修为攻向林钧!
林钧下意识侧身。
“长明!!”叶冉大喊!
长明仙剑倏起,剑光直斩林钧!
林钧收手躲开长明,目光怒视长明,却见长明在攻击他后立刻转向,直往不见天!
林钧魔眼一怔,视线立即追向不见天。
不见天渊上的风,仿似都静止了。
那丫头掉进了不见天,身上是今晨挑了小半刻的灰白小衣。
衣尾裙边搅入封印阵中被撕碎。
“你!”林钧气得一掌劈向钦显!
不见天上魔气肆虐,林钧暴躁,魔气无序,无差别攻击所有人。
那丫头果然宁死都站仙门!
林钧的恨意达到顶峰,不见天上魔气动荡,他脚下的生死阵眨眼毁灭,在场所有修者被阵法反噬,尽数吐血!
“叶明!”林钧咬牙,怒瞪崖下陷入魔渊越坠越小的身影。
他胸口起伏,喘息剧烈。
良久,他的情绪在反复呼吸中被强行平复。
他的目光逐渐变得平淡,冷望着渊下继续坠落的女童。
死便死了。
不过是个丫头。
普通丫头罢了。
林钧这样想。
林钧的心绪忽然平静,连魔气都变得平稳,无边魔气笼罩他,他站在黑色中,淡淡目送这丫头生命最后一刻。
直到他看到那丫头张口,吐出与三百年前渊上断他仙骨的叶冉,一般无二的三个字:
“对不起。”
崖上那魔,化作一束光追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