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的接风宴吃得很尴尬,林知府知道枕溪不喜欢太铺张,便往风雅了搞,结果枕溪说他们“净整些没用的花活”,因为他们“查案需要力气”,要“上点结实的羊肉”。
云笺又觉得他说得对,又觉得面前的酥油鲍螺和枣箍荷叶饼也美味得很。
那司理参军郑鸿还不知道自己已被监视了,枕溪那边他凑不上去,只好一个劲给云笺敬酒。
枕溪一开始发现有人给云笺敬酒,一下子就给郑鸿攮走了,并说,“要给沈员外郎敬酒的,你们且敬,他喝不喝是他的事。”
众人哪还能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只有那郑鸿,不知是心虚还是怎么的,总希望云笺能干上一杯,仿佛这样就代表云笺不会再揪他的小辫子似的。
云笺想让他知道“没这个道理”,便饮了酒,才刚想说些什么,酒杯又被郑鸿满上了。
可能他觉得多喝几杯更有保障吧。
就这样,云笺肚子吃得溜圆,脑子喝得蒙圈,被侍从架着胳膊扛上官轿。
枕溪在里面接应,他也不理林知府一行人道别和“对下属真是关怀备至”的声音,抱云笺上车辇,侍从立刻就盖了门帘。
云笺屁股坐在软垫上,脑袋却在枕溪颈窝里,面颊发烫,满嘴酒气,齁甜地喊了一声“枕溪哥哥”。
枕溪打了一个寒战,把云笺差点扑倒在他大腿的上半身扶好,“你有多醉?”
“醉得站不稳,”云笺嘿嘿笑,“但可以讨论案情。”
“谁跟你讨论案情,”枕溪又一次扶稳她的脑袋,“怪我没看好了,还是让你给人灌了酒。”
云笺竖起食指,“那个郑鸿还不知道我们怀疑他跟寺庙高层有勾结呢。给我灌酒,求我原谅,我无法原谅。”
“‘原谅’这词用得不对吧?”
“哪里不对!我代表司法公正。司法公正不能原谅他。”
枕溪吃吃笑起来。“你小小从六品员外郎,就代表司法公正了?”
“官虽小,心却大!正义的分量在刑部每一个大小官员心里都相同!”
云笺是这样的,喝醉了也不忘家国大义。只是枕溪以为她喝醉了能露出一些小女儿情态来,两个人能说些体几的话,如今看来她真的是一点也不记得了。
能听声“枕溪哥哥”已然很不错了。
云笺从前是不喊他“哥哥”的,这将他和所有“哥哥”都区别开来。雪舟哥哥,这是她大哥,栖梧哥哥,这是她二哥,倚松哥哥,这是她三哥。
陆枕溪原来也不叫这个名,侯爷中意他聪慧,跟着自家小郎君们的名字样式,给他改了名。
枕溪原先觉得云笺连名带姓地喊他“陆枕溪”,比起什么仙桥哥哥都亲近,但现在觉得“枕溪哥哥”也不赖。
自从月箬去世以后,她跟着仙桥多一些,养出了一些少年英气,但在枕溪眼里,她还是娇滴滴的小女娘。
当然,是能成大事的娇滴滴的小女娘。
云笺在他肩头似睡非睡,嘴里先是念着什么,“应收时间的货币价值”,“百分之十三的水果”,又是将别人的词唱成自编的曲调,什么“小山重叠金明灭”的。
枕溪听得好玩,一边扶她的脑袋一边问她,“百分之十三是何物?”
云笺伸手挠挠鼻子,“是税率。”
“何为‘睡绿’?”
“哎、哎,”她在枕溪肩头挪了个更舒服的位置,“跟你们说不明白。”
“菩萨蛮是你唱的那个调吗?”
“菩萨蛮,人人尽说江南好,游人只合江南老。”
这句倒是用念的。这时轿辇也到行衙了,枕溪打横将云笺抱在怀里,送进她的厢房,并吩咐左右的女使不必照顾,备好冷帕、热水和解酒汤即可。
女使打来一盆温水,并送上冷帕,告知枕溪热水随时可以取用,便退下了。
枕溪给云笺摘了官帽,让她穿着外衣在榻上放好,用冷帕给她擦了脸,云笺便醒转过来。
她茫然地看看身边的环境,目光终于聚焦在枕溪脸上,声音颇有些沙哑,“我们已经到行衙啦。”
“然。”枕溪道,“来,先把醒酒汤喝了。”
云笺坐起来,感到一阵头晕目眩,很是稳了稳,才接过瓷碗,老老实实地喝下汤药。
“我没醉。”她喝完了才说。
“我知道,”枕溪道,“就睡着的时候说了点胡话。”
“我说什么了?”
“‘睡绿’什么的。”
云笺额头一紧,“什、什么呀,瞧我,我都说的什么梦话。”
“我让女使都离开了,不能叫她们近身伺候,”枕溪道,“你一会儿要是清醒了,自己沐浴了再睡。”
“嗯,我得再醒醒。”
枕溪点头,“那我去外间等着,你拾掇好了我再走。”
还不等云笺说什么,枕溪已经站起来往外走,就真的在那隔着屏风的外间坐着。
屏风影影绰绰,让云笺想到室友养的那只缅因。小猫相当黏人,室友上卫生间的时候都要跟着,于是她蹲着坑,隔着磨砂玻璃拍过一张照片给云笺看。那缅因在玻璃门外影影绰绰的样子,跟现在的枕溪如出一辙。
室友说,“拉屎都守着,真是令人安心呢。”
真是令人安心呢。
云笺起身脱了官袍,散开发髻往后边浴桶的方向走,沐浴回来后看枕溪还在外间坐着便说,“枕溪哥哥,我安全地洗完澡了,你也快回屋休息吧。”
“知道了。”
枕溪站起来,抖了抖袍子,优哉游哉地向门的方向走。出门的时候云笺听见他哼,“小山重叠金明灭,鬓云欲度香腮雪”。
唱得不三不四的,可能是菩萨蛮这个词牌真正的唱调吧。
不知是醒酒汤的功劳,还是本来喝得就不多,云笺次日醒来并不觉得难受。
她穿上一件青色的交领罗衫,将头发梳一个低髻,戴上东坡巾,就是一位风雅路人的模样。
因为她从香囊那里得知了有僧人去街市上那度牒买香囊的事,她准备上街走访。
枕溪已经起了,云笺探头进去,他正在戴帽。
“别戴了,”云笺说,“今儿早上我们不上堂,也不审人,我带你到街上去。”
“去街上做什么?”
“我查查那香囊。”
“原是要逛街去。”
枕溪摘下幞头,端正地置于案几上,“那我也同你一样着常服。”
“记得带上你的金鱼袋。”云笺指点,“把你最贵的衣服穿上。”
“这又是为何?”
云笺嘿嘿一笑,把脑袋从门里收回去,“你看着穿就是。”
枕溪穿了一身玄色仙鹤罗衫,也戴了东坡巾,手上还拿着一把玉骨扇。“这样显得够贵吗?”他问。
云笺忙不迭点头,“够贵了,够贵了。”
两人先上街吃了包子,云笺才把一直带在身上的香囊取出来给枕溪瞧,“你看,三花纹样和巧云结,我们照着找就行。”
谁知那香囊听见“三花纹样”、“巧云结”又自豪地醒了过来,“谁在喊我?”
云笺虽然明知枕溪听不见,但还是下意识地握住香囊藏到身后,还露出一个尴尬的笑。这给枕溪弄得摸不着头脑,“不是要给我看吗?”
“哦,哦。”云笺又摊开手拿出来,“你瞧、你瞧。”
“瞧什么瞧!我乃是彩云绣坊的最新款,不懂的人瞧也瞧不明白!”香囊大喊。
云笺面上保持着干巴的笑,在心里同香囊说,“彩云绣坊?在哪条街?”
“天啦!竟有人不知彩云绣坊!正是在泉州府左二厢后市街!”
真是得来全不费工夫。
“瞧好了吗?”云笺问枕溪。
“没瞧明白。”枕溪道。
倒也不用瞧明白。“这香囊出自左二厢后市街的彩云绣坊,我们去那里问问便是。”
二人租了轿辇往后市街去,途中云笺又问香囊,“我记得你是在夜市上被买下的,去绣坊能找着卖你的人吗?”
“能。”香囊轻蔑地道,“卖我的是店里打杂的刘眷,你到店里问问便知道了。”
云笺心中大喜。这香囊真的什么都往外说啊。
彩云绣房门头很大,竹木搭建的骨架,外面缠着青红的绢帛,还缀着铜铃流苏,煞是惹眼。
云笺当先跳下轿辇,也不理枕溪跟上来没有,快步走进店里。
“就是这!就是这!彩云绣坊!”香囊为自己高贵的出身尖叫。
店里展示着各色绣样的布匹,女眷如云,都在大饱眼福和热切讨论。云笺走到拦柜前找到正在忙碌的掌柜,招呼了好几次人都没理她。
枕溪见她在那做无用功,随手捉一个小厮,给他塞了十几个铜板,“就说刑部正微服查案,若掌柜的不想客流散了,就尽快理一理那毛头小子。”
小厮立刻当大事附在掌柜耳边说了,掌柜先是一愣,旋即转头堆笑,“这位客官,您需要点什么?”
云笺刚想说话,枕溪就上前一步站在了他身后,依旧挺着他高贵的头颅,也不说话,就这么静静注视着两人。
云笺回头看了看他,又转回来对着掌柜小声说,“我乃刑部员外郎沈月箬,后边这位是御史中丞陆大人,我有事相询。”
掌柜一听就边那位是御史中丞,腿都有点软了,忙说,“小人有眼无珠,不知两位大人大驾光临,可否后厅说话?”
“不用了,我就问掌柜的一件事。”云笺取出香囊,“此物可是贵店出售的?”
掌柜的眼珠一转,估计是看见上面的血渍想抵赖,可是那纹样和绳结样式又做不了假,于是咬牙道,“此香囊确实是鄙店上个月的独家款式。”
“上个月的款式!”
香囊在云笺手里尖叫起来,吓了云笺一大跳。
她手一抖,掌柜的也跟着一抖,“大、大人怎么了?”
“没什么,”云笺收敛心神,“这枚香囊是夜市上售出的,请问贵店负责夜市分销的是谁?”
“乃是刘眷,”掌柜老实地说,“可是刘眷犯了什么事?”
“正是。”云笺唬他。
但说得也没错,他收了僧人一个度牒,却只卖给他一个香囊,而且在案发的时候帮僧人隐瞒了罪证。
掌柜吓得魂都要飞了,连忙吩咐小厮,“把刘眷带来!”又转头堆笑对云笺道,“大人往后厅来,您要怎么审,我刑具都可给您备上!”
注:枕溪哼的就是安陵容版本的小山重叠金明灭,只是唱得太难听了云笺没听出来[狗头叼玫瑰]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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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小山重叠金明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