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夜,竟骤然下起了暴雨。
何顺儿才安顿完尔朱兄弟,转身要出中常侍省,见这骤雨,步子不由顿住了。他站在廊上向外望,眼见是疾风骤雨敲打着洛阳宫的金砖与彩瓦,远处灯火孤寥,桐树在夜色里摇摆如志异故事里刻意描摹的精怪鬼影。何顺儿也觉察出本不该属于夏日的寒凉来了。偏偏身后室内不知是谁酣睡,发出阵阵规律的鼾声来,竟似睡得格外安稳。
何顺儿进亦不是退亦不是,无奈何在原处空空怅望许久,雨势只是不减,便咬了咬牙,举着袖聊作最后一点遮蔽,冲进了雨幕。
可其实他也明白,在这样的雨夜里,又能护住什么呢?
待他狼狈奔至明光殿的阶下,早已全身上下被雨浇得个通透,他略顿了顿步子,抬头。
明光殿已在望。
夜色沉郁,四顾几无物可分辨,似乎除这拟将淹没万物的雨以外空茫茫一无所有,唯头顶之上的明光殿透出些许光明,是清晰而又真实的,可却又因为四周的黑暗,显得格外地遥远而又易碎,教人明明知道彼此间只隔着一道阶梯,偏偏不敢上前。
怕那不过是镜里水中偶然映出的一道虹彩,一动便再找寻不见。
何顺儿一时痴了,竟傻傻地站在大雨中许久。
不知何时,他已放下了举了一路的袖子,大雨肆意冲刷过他的鬓角,竟也似无知无觉。
他拾阶而上,凄风苦雨里,明光殿像是这无望天地间最后的孤岛,引得末路人依恋。虽然他已看清那温暖微黄的光之下,大雨瓢泼,其实已溅进了殿内了。
光亮的中央,元子攸坐在门槛上,纯白色的衣衫一半被火光照得通透而明亮,另一半垂落在地,已被雨水溅作脏污,泥泞着纠缠一处,元子攸膝上正横着适才几乎杀了人的那柄剑,他骨节分明的手指正搭在其上,抚着剑鞘上的纹路,灯火下那修长的手指显露出异样的苍白来,似乎抚得很用力,但他浑身却毫无杀机。
何顺儿一时拿捏不准该不该开口。
反是元子攸抬眸,瞥他一眼,“回来了?”
何顺儿应是。
元子攸收回目光,仍旧平视着前方似乎永不会停歇下去的大雨,却问了一句与这大雨毫不相干的话,“他们……怎么样?”
“他们?”何顺儿第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这个“他们”指的是谁,下一刻已领悟,“太原王与尔朱将军俱已歇下。”想了想,又补上一句,“太原王想是醉得深了,小的回来的时候,太原王已熟睡了。”他说着偷偷抬眼看向元子攸。
“是吗?”元子攸听了,只是意味不明地笑了一下,他半是背对着光而坐,容貌半在阴影里,看不分明却又不至于无可分辨,这半明半昧的一笑在何顺儿眼里就显得格外的鬼气森森,何顺儿正打算开口再说些什么,却被元子攸打断。
“去歇着吧。”元子攸不再看他,“今夜淋了大雨,仔细病了。”
何顺儿本已半张了口,此刻也不便再说什么,只应道,“是。”他跨过元子攸坐着的门槛,转过屏风,回望一眼,却见那寥寥针线却绣了锦绣山川的薄绸之外,元子攸站起了身。
隔了屏风,那背影更朦胧,更孤远,更缥缈难近不可捉摸,真像绝了故事里所言飘荡异世的一只孤鬼。
何顺儿有那么一瞬的失神,他……元子攸,要做什么?
不过只是一刹那的事,元子攸似乎不知他还未走远,也不曾回头,可他却忽然不敢再看,匆忙离开了。
大雨下足了一整夜才停。
这一夜里,在宫中的数人只怕除了尔朱荣没一个睡得安宁。
何顺儿绝早时分来到明光殿,元子攸已站在阶前,地上积雨尚未干透,白玉阑干上也仍旧湿润,元子攸还穿着昨夜那件衣衫。
何顺儿不敢问他昨夜去做了什么,又是否是一夜未眠,但见元子攸向着自己的方向略偏了偏脸,“来了?”不待何顺儿答话,已抬步往阶下走去,“走吧,去看看太原王。”
他的语调身姿都一如往昔,便是多年近身侍奉的何顺儿,也看不出丝毫端倪。可元子攸自己知道,昨夜本是自己设的局,想的是冷眼旁观,快刀斩麻,可酒过三巡,戏正**,又不知是为了为了歌为了舞为了酒还是为了席间某人的一声笑,身不由己也入戏与人同演了这场荒唐剧。他终究是高估了自己。
而今收锣罢鼓,曲终人散,清醒了便更深刻地意识到,那人与自己,终究是隔着血海深仇的。自己纵使不杀他,总也不能去依赖、信任、亲近他吧?
其实若是此生再不复见,天南海北,任那人随处栖息,只要彼此再不多生一丝纠葛,往事,爱的恨的,信任过的辜负过的,便再没有了提及的必要。就此放下……哪怕姐姐怨恨自己,旁人笑话自己,也由得他们去。
没有过不去的坎,没有……忘不了的人与事。
尔朱荣……我此来是来告别的。山高水远,好自为之。我不愿再见你。
中常侍省中,歇宿的二人皆已起身,尔朱世隆正靠近尔朱荣耳边说些什么,他面朝着门口的方向,目光正巧与进来的元子攸对上,像是吃了一大惊,猛地住了口,脸色立时变得很难看,避让开的目光有好一阵子闪烁不定。
元子攸脚步轻巧,并不曾惊动人,尔朱荣也不知道元子攸的到来,他诧异于尔朱世隆奇怪地收声,先看了尔朱世隆一眼,再顺着他的视线慢慢回过头来,脸色也是难看得很。只是奇怪的是与尔朱世隆不同,他的脸色,像是极度疲惫导致的苍白,但按理说他昨夜该睡的很好。
尔朱荣见到元子攸,显得比尔朱世隆镇定地太多,好像浑没一分意外,神色丝毫不改,但他一时间也没有开口或是施礼,只是目光幽深地望着元子攸,隔了好一晌,才低声道,“陛下。”
元子攸猜到大约是尔朱世隆正将昨夜的事讲述给彼时醉得人事不知的尔朱荣听,也许二人正在合计着是不是该对自己做些什么,没料想这刚巧被自己撞个正着。
他已不想再计较理会与尔朱荣有关的一切事,但看着面前二人的模样,心里仍不可克制地慢慢浮上鄙薄,故意道,“昨夜未能尽兴,不如朕下令摆宴,请太原王今夜再与朕同饮?”
果然见尔朱荣神色间闪过没能掩藏得住的狼狈,他轻咳了咳以掩饰自己的尴尬,“下臣不胜酒力,扰了陛下清静,昨夜已承蒙陛下宽宥,今夜又怎敢胡为?多谢陛下好意。”
果然,昨夜他不过是醉得太深了。
元子攸闻言一笑,上下打量了一回尔朱荣,末了目光又往尔朱世隆身上溜去,直看得二人浑身难受,这时远处永宁寺钟声敲响,昭告了新的黎明到来。
尔朱荣借机说道,“下臣留宿宫中,本已于礼不合,如今既已酒醒,正该速速离去。”
元子攸乐得如此,自也不挽留,管自己出了门,往徽音殿的方向走去,只丢下一句,“可惜。愿下一回太原王入宫,能与朕君臣同乐,不醉不归。”
言下之意彼此都明白,但愿你再不复入洛阳,再不复有相逢。
他迈过门槛,新一日的晨光照耀着他,有一种新生般的错觉,好像他在漫漫长夜里行走了很多很多年,这一刻终于见到破晓天光。等一下他就会下旨,命尔朱荣提兵北返,管他接旨也好抗旨也罢,自己都不想再理会了。
纠纠缠缠、兜兜转转,他已不像他元子攸,尔朱荣,也已不像他尔朱荣了。
真是奇怪啊,明明都想过得快意的两个人,怎么会都变成了今日的模样?
元子攸不过踏出门两步,便听到背后尔朱荣唤他,“陛下稍待,下臣还有话说!”声音听来似乎有那么几分急切。
元子攸并不回头,“太原王有话,便请下一次入宫赴宴时再说吧。”
身后脚步声响起,想来是尔朱荣追了出来,元子攸眉头一皱,仍不停下,但也未曾加快步子。
尔朱荣不敢追得太近,便离着他三五步远喊道,“陛下年已弱冠,下臣请陛下为天下计,”元子攸的步子终于顿住,听他说出最后两个如今听来绝对是荒唐的字,“立后。”他眼见着元子攸带着不可置信的眼神回过头来,平静地续道,“小女英娥,不知可入得陛下的眼?”
一时仿佛天地俱寂。一旁的何顺儿与尔朱世隆也噤若寒蝉,谁知道尔朱荣脑子里错了哪根弦,能在这时以这样的方式说出这样的话来?
元子攸忽然想大笑,自己怎敢说了解尔朱荣,这个时候,他竟能说出这样的话!
立他的女儿……先帝元诩的嫔妃,尔朱英娥,为后?
元子攸尚不及开口讥刺或痛斥,尔朱荣竟又道,“下臣还想替世隆求娶寿阳长公主为妻。”
再复回想昨夜尔朱世隆的嘴脸……
元子攸气昏了头,一时竟说不出话来,开口只是一个怒极了的“你……”
他的脚下,尔朱荣仿若无知无觉,只顾自己深深行礼,“求陛下成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