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明光殿中,夜宴摆开。席间上首坐着元子攸,中间尔朱荣、尔朱世隆,萧赞坐在下首相陪,氛围和睦,竟俨然一派主诚臣忠的好气象。何顺儿侍立在侧,此时又给元子攸满上一盅酒。
于是元子攸举盅微笑,“朕再敬太原王一杯。”
分明是酒过数巡,身为主人的元子攸早已饮下不少,何顺儿想到元子攸昨日才醉过一次,再为他添酒时不由暗暗扯了扯他的袖子,“主子……”
但他还来不及多说什么,就听元子攸沉声道,“你退开。”声音竟是十分的冷静。
何顺儿一愕,一抬头间瞥见了元子攸的脸,忽然就乖顺地松了手。
无他……只是因为唯他离元子攸最近,能看见元子攸眼底还是一派散不去的冷清。
从何顺儿的角度,其实场上的一切都尽收眼底:尔朱荣饮下酒刚刚坐下,一旁的尔朱世隆也暗暗牵了他的衣角,凑近身去,似乎要说什么,但尚不及开口,已被尔朱荣一脸不耐地挥手阻住了,尔朱世隆自不敢违拗,在一旁如坐针毡局促不已,眉目间满是隐忧。
至于下首的萧赞,倒是安然端坐,神色沉静,只是双眉微蹙,大抵是因为他不曾想到元子攸所谓的“弹一支曲”竟是眼下的局面。他昨日才在朝上与尔朱荣龃龉,今夜不意重逢,尔朱荣自是冷哼一声拂袖落座,到现在也不曾往他那边看过一眼,元子攸竟也只顾与尔朱荣把酒言欢,全当他不存在一般。
何顺儿只见的是萧赞好似安之若素,萧赞自己心中实是满腹狐疑。近来元子攸的行止实在太过诡异,萧赞自己的人生也是经历过剧变的,推己及人,又哪能再等闲视之为从前的元子攸?他所想的不过是即来则安,逆来顺受,自己反正已走到了这一步,又还有什么可失去可惧怕?他默默看着那一面的筵席,像是看着与自己毫无关联的人事,待到唇舌焦灼,他抬手饮下面前一盅酒,酒入喉如刀割火烧,只是他早已麻木。
何顺儿到底一颗赤子之心,不曾懂百转回肠弯弯绕绕,又哪知道这些,只是想尔朱世隆分明是征战沙场的将军,今日不过赴宴,怎却如此战战兢兢,而那显然被刻意冷落甚至羞辱的萧赞怎么看就是一身青衫满怀磊落,宠辱皆不惊。
他在王侯权贵身边浑浑噩噩十多年,其实看多了人心趋炎附势两面三刀反复无常,但可笑至今不会猜度自己主子的哪怕一分心思,不由苦思为何元子攸昨日还恨尔朱荣咬牙切齿,今日却又笑脸相向,与萧赞昔日是不畏谣诼倾心结交,今日却待之若冰霜。这若给元子攸知晓,不知该笑或该叹他何顺儿到底幸与不幸。
元子攸倒是不知何顺儿这般心思,但对席上那两人,却大抵看得明白。尔朱世隆自然是担心今日是场鸿门宴,他自然担心尔朱荣醉了,此后他二人便任由自己宰割;而萧赞,相交数载,多少是会明白些自己的心思的,只如今的局面自己不得不负他一回,若有来日,自己再作补偿吧。
唯独那最最关键的尔朱荣……他不明白。
这个人,分明该知道自己恨他,可为什么,对于自己敬的酒,绝无推辞,那样坦然地饮下,莫非他内心深处,对自己有那样不可动摇的信任,以为自己……绝不会害他?
元子攸抬起眼,远远望着尔朱荣,高挑挺拔的身材、白皙俊逸的脸容、飞扬不羁的神色……一切的一切,好像都只与美好二字有关。这个尔朱荣,真的是当日出现在河阴的尔朱荣吗?
耳边似乎是很多年前元子直的声音,“他啊,年纪大概比你大兄我大上几岁,那会儿还是个少年。皮肤很白,相貌也很出色,说起话来声音清清亮亮的,很让人喜欢的那种。”
大兄说的话……倒真是从来不假的。
元子攸掩在衣袖下的手无声握成了拳头,指甲陷在掌心里,几乎要刺出血来,他几乎要忍不住一拳头捶在几案上,然后再放声痛哭一场。
不过在这时,何顺儿上前倒酒,衣袖堪堪隔断了他的视线。
元子攸顺着何顺儿倒酒的动作低下头,眼里决然一闪而过,再抬起头来时,眸子里似乎又染上三分醉意,再举起的酒盅,敬的还是尔朱荣。
他的眼里,剩余七分似乎只是温婉无害。
元子攸频频劝酒,尔朱荣竟也绝不谦让或推辞,一盅盅尽数饮下。何顺儿如今才是第一次近距离地见到尔朱荣,虽听过他昔日河阴的事迹,对他绝无一丝好感,但竟也有些为他饮酒时豪迈的风度所折服。他眼瞧着酒盅空了又满、满了又空,无论是尔朱荣或是元子攸,颊上都飞上了些许酡红,给二人太过冷肃的脸都多添上几分俊美,似乎二人都多了些凡尘气,不再显得那样高高在上,遥不可及。
至少,相对于寻常时候的元子攸,自己更喜欢如今的他,不至于……纵是在他身畔那么多年,也从不知晓他到底爱的什么、求的什么、梦想的,又是什么。
这一瞬间,他觉得自己似乎离元子攸近了许多,但随之而来的,他也不知自己心底因何生发出的不祥的预感也浓了许多。
到底浸淫权贵场上十余年,他恍恍惚惚似懂非懂地察觉到,这夜宴之上,将会发生什么他不愿意见到的。
耳边是元子攸笑了一声,“朕是不能再饮了。”他说着摇了摇头,显得不胜酒力,却忽然道,“萧赞。”
此言一出,场上无论醉了的没醉的,俱是一悚,众人这才把视线聚集到始终被冷落的萧赞身上。
萧赞闻言一抬头,恰巧撞上尔朱荣的视线,便又见到尔朱荣眼里的轻蔑,唇角不由带上了自嘲的笑。
元子攸却是一眼不看他,只冷冷地说道,“干坐半日,还不向太原王敬酒赔罪?”
“是……”萧赞垂下的眼睫颤了颤,应声。他心下清楚不过,元子攸迫于形势,今日定是要在尔朱荣面前演戏冷落嘲弄自己,固然是为了安抚尔朱荣,只怕也是为了能在尔朱荣的权势下保全自己,但他究竟出身天潢贵胄,心性素来高傲惯了,纵是有心给元子攸一个面子,脸色依然不怎么好看。
他端起酒盅,声音低哑,言不由衷,“昨日是萧赞不知好歹,冲撞殿下,今次向殿下赔罪了。”说罢,仰首饮尽,俯身长揖。
尔朱荣并不饮酒,只冷哼一声。
待侍者为萧赞再满一盅,元子攸又道,“昨日多赖尔朱将军为你说情,你今日尚有命在此饮酒。你也该向尔朱将军道谢。”
“是。萧赞拜谢将军了。”萧赞再饮一盅,向尔朱世隆拜揖。他对尔朱世隆的观感尚好,这次道谢倒八分是出于真心。
尔朱世隆连忙起身回拜,“殿下客气了。”
元子攸不置可否,转而却引尔朱荣说起天下局势,这本是尔朱荣兴致所在,正巧他又是饮多了酒,更显得逸兴遄飞无所顾忌,说起外敌逆贼,不过一横眉,似乎都是手到擒来。他几乎是指天立誓,说一年内便能诛灭葛荣,廓清四海,到其时当再挥师南下。
只是……天下已纷乱至此,风雨如晦,连国都洛阳都似累卵,摇摇欲坠,还说什么平葛荣、定萧梁,天下归一?
萧赞正自听得索然无味,冷不丁听得殿上元子攸口中低吟“梁帝”二字,不由一悚然。
尔朱荣便说起梁帝。道是梁帝老迈,年近古稀,行止愈是荒唐,竟有脱帝袍换僧衣,舍身出家之举,而其膝下诸子,长子萧统被立为太子,然则与梁帝多年不睦,次子出奔,四子已薨,五子、六子不堪大用,余下三子萧纲、七子萧绎、八子萧纪,倒是能写得一手锦绣好文章,只可惜江山非图画,权柄也终非狼毫墨笔,三人皆非帝才,恐难守其父基业。
萧赞耳中听得尔朱荣将梁帝一门上下,心中忽觉得很不是滋味,原来纵使自己出奔大魏已有五个年头,旁人提起他来时,总还是会说起他那个也不知到底是不是生身父亲的父亲梁帝,同样的,提起梁帝时,也总会说起梁帝有那么一个狼子野心背国离乡的次子。
这一生大概是终不能和梁帝撇清关系了,萧赞在心里叹息,又想,罢了,又管他撇得清撇不清呢!
他这一生,是再没有回头路了。
到底不管他愿意或不愿意,尔朱荣说起的那些……都是他曾经呼为,也视为父亲和兄弟的人。
这些年来,萧赞刻意地回避关于南梁的一切话题,也是到了今日,他才在旁人无所顾忌的言论中第一次客观而冷静地从头想起关于南梁的一切,原来一世的枭雄萧衍,已是年近古稀的老人,曾两次往同泰寺出家,赖群臣捐钱才得赎回。
所谓都下佛寺五百余所,穷极宏丽,僧尼十余万,资产丰沃,比之大魏亦不遑多让,这便是梁帝治下的南梁。
真的是不要这个自己一手辛苦创建起的王朝了吗?萧赞略略牵动嘴角,昔日搅弄风云宰割天下的南齐雍州刺史萧衍,竟然有一日会变成如此模样?
从始至终,萧赞都不知这个逼杀了他生父,强纳了他生母,却又给了他前半生十多年衣食无忧、幸福快活日子的男人想的是什么……其实,也许,如果他不曾在母亲口中听闻关于往昔的一切,又或者他骨子里没有这般的决绝倨傲,他这一生,可能都能这样衣食无忧、幸福快活下去。
人之一生,造化作弄,大概有太多无奈。也许梁帝是与自己一般,因着昔日造的太多杀孽,而终起了诸多悔恨吧。
而自己离去后的五年里,竟是发生了这样多的事,先有丁贵嫔去世,萧衍、萧统父子结怨,后有四弟萧绩病殁,南梁真的已经到了如尔朱荣所说的五子、六子不堪大用,余下三子萧纲、七子萧绎、八子萧纪皆非帝才,恐难守其父基业的地步了吗……
如今的南梁,又可还依然是他从前痛恨想要逃离的南梁?
到了这一刻,萧赞忽然惊觉,自己内心深处,原来竟是希望梁帝能好好的,是希望彼此天各一方,不复再见,但是各自安康平顺。
只是风云变幻,前途难卜,往后的一切,各尽人事,自安天命。
而他无能为力。
酒宴里已不知话题说到了哪里。
但听得元子攸笑道,“太原王大概不知,梁帝这支《西洲曲》跟丹阳王还有一个故事,丹阳王北来我大魏,倒是梁帝这《西洲曲》际会,说来朕还该谢他。”说着顿了一顿,“萧赞,不如你今日便为太原王演奏此曲助兴吧。”
他的声音从高处飘下来,显得遥远而缥缈,听上去依然清清雅雅,仿佛毫不知自己字里行间的力度。
萧赞万想不到元子攸今日竟公然戳自己的痛处,脸色瞬间煞白如纸,猛抬起头,望向他的眼神里满是不可置信,然下一瞬他便驯顺地低下头来,应道,“是。”
侍从早为他备好了琴。笙箫音起。
在一片繁华声里,萧赞弹起了那支改变了自己一生命运的歌。
“忆梅下西洲,折梅寄江北。单衫杏子红,双鬓鸦雏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