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第 27 章

是年四月初九丙申日夜,元子攸与兄弟元劭、元子正北渡黄河。次日,会尔朱荣于河阳。

云销雨霁,碧空如洗,本是暮春,前一夜这场突如其来的大雨冲刷去了暑气,在空气留下令人心旷神怡的清新味道。

元子攸跟着尔朱荣走出营帐,营帐外原是空旷无物的平地上站满了军容整齐的士兵,这时目光齐齐投在他二人身上。

二人都是见惯大场面,并不觉有什么难堪,便在众人注目下前行,尔朱荣一直跟着元子攸走到一处石阶下,才停步不前。元子攸独自走了上去。

那不过是寻常是石阶,地方也不过寻常院落,河阳也不是什么名城,元子攸边往上走,边无来由地想到那伫立洛阳宫中心的辉煌肃穆的宫殿来,耳中响起很多年前,他还是个孩子时,故清河王元怿的话,那个时候,他说,太极殿是大魏每个男人向往的地方,说他元子攸,早晚也会走到那里面去。

清河王早薨,自然不知道会有这样一天,他当时所说自然也不是如今这个意思,不过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算不算,在那个时候,就道出了元子攸的宿命?

阶下尔朱荣率先屈膝,身后众人跟着跪下,黑压压一片人海俱在他脚下俯首,山呼“万岁”。

没有人能想象那种感受,便是得元诩器重如元子攸亦不能,仿佛是永宁寺高塔上俯身下看,众生芸芸,皆如蝼蚁,不过蝼蚁渺小,却是为自己而活,而如今这上千人,却是为了他一个人,全跪倒在他脚下。

一阵清风吹来,元子攸衣衫飘飘,身子亦随风晃了一下。阶下谁都没有抬头,不知他脸色苍白,似下一刻就要乘风归去一般。

只有山呼声绵延不绝,不知顺风传到几里之外。

十多年前,五岁的元诩登基的时候,定是在洛阳宫的太极殿上,那一日场面一定比今日来得浩大,不知孩子时候的他那样胆小,可被那山呼声吓哭了吗?

元子攸明知这个时候不该走神,却还是没能收敛住自己的思绪。

树梢一滴雨无声落下,打湿了元子攸肩头的衣衫,一丝冷意仿佛要透过他的肌肤钻入他骨髓,他醒过神来。

阶下众人依然无声跪拜,没有一丝骚动不安。元子攸定了定神,“众卿……平身。”很奇怪,他今日的声音有一丝沙哑。

众人好似一无所知,就似傀儡一般,听了他的话,整整齐齐站起身来。

元子攸不知是该暗叹这些军士渺小可欺,还是该感慨尔朱荣御下有方,阶下成千军士,固然有见过自己面的,可也不过一面之缘,也只是极少一部分人罢了,余下或许有些听说过自己名字,有些兴许是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可这些人都一样驯顺地跪服在自己脚下了。自己……何德何能?

他一时又想起晋阳那个关于龙城的故事,不知道昔日汉文帝登基时是怎样的心境,他得天之助,终究成了一代明君,而等待自己的,又会是什么呢?

第二日,众人南渡黄河。

不过一日之前,元子攸在雨中渡河,乘的是小舟,身边只有兄弟,眼前凄风苦雨,又加前途难料,心中既忧且惧,满是对自己一生何去何从的惶惑不安。

如今,座船连绵,千人簇拥,船下黄河水滔滔,但见壮阔不见凶险,抬头数行新雁列长空,心境又是大不一样了。

既渡黄河,元子攸正式即帝位,封兄元劭为无上王,弟元子正为始平王,尔朱荣则迁侍中、都督中外诸军事、大将军、尚书令、领军将军、领左右,爵封为太原王。

一行人浩浩荡荡向洛阳而去。

一路上尔朱荣与元子攸断断续续讲着洛阳的状况,神采飞扬,显得兴致颇高。

“戍守外郭的郑先护昔日与陛下有些交情吧,听说是陛下称帝,就和郑季明一同开了城门,说是要迎我们入城……那位大都督李神轨,据说是奉太后命要来迎击下臣的,带着大军才刚走到河桥,听说这事,吓得又勒转了马不停蹄地逃回了洛阳,从出城到入城,居然连马都没下,也是有趣得紧。”

尔朱荣显然觉得可笑,摇了摇头,又道,“啊……还有费穆,他丢下他麾下的军士独自一人逃到了我帐下,如今大概就在后头吧,陛下可要一见?”

虽都是好消息,可是元子攸昔日毕竟是大魏的子民,想到朝廷倚重的这些人俱如此窝囊,还是觉得可鄙可笑,更是兴致缺缺,“还是不了吧。”

尔朱荣也不强求,便接着讲到内城中的郑俨和徐纥。

“那位徐纥徐大人也是个有本事的主,居然假传圣旨夜开宫门,盗了十匹养在骅骝厩中的御马,向东逃往兖州。不知道他密谋了多久,想得倒真是周全,逃亡路上十匹御马作伴,轮番骑来,也真是不失排场。”

“而那位中书令郑俨,更是有骨气,逃到家乡荥阳,听说还招兵买马,妄想据郡自重,意图卷土重来……陛下放心,此二人我已遣人去追捕了。”

“嗯。”元子攸想到这二人昔日的嘴脸,更觉他们罪有应得,便应了一声,又问道,“那么城中如今什么情形?”

“这几人一去,城中自然一片大乱,听费穆略说了些,好像那毒妇将先帝妃嫔召集一处,逼令他们都出家为尼,她自己也落了发……这个时候倒是知道佛祖慈悲,妄图逃避罪孽,真是愚昧可笑到极处了!”尔朱荣冷笑,眼神中满溢杀气。

“出家为尼?”元子攸不由脱口问道。

其实北魏皇族自迁都来大多信奉佛法,昔日宫中后妃亦有出家为尼的,并不稀罕。元子攸年幼时候就听长兄讲过太后的身世,知道她与佛家有千丝万缕的关系,可这些年太后所作所为实在是没有些许善男信女的模样,所修建的永宁寺更多像是一个苍白的象征。这个时候恍恍然想起,便叹没想末了太后还是领着后妃出家为尼去了。

他装作不经意地问,“太原王可知是哪间佛寺?”

“大约是永宁寺吧。”尔朱荣说,他少来洛阳,虽知道永宁寺是太后主持修建的皇家寺院,毕竟没有元子攸那般的感慨。

元子攸叹了口气,“听太原王话里的意思,是不打算放过太后了?”

“如此毒妇,怎能放过?”尔朱荣转眸看来,“陛下万不能一时心软,纵容这些恶人。”

元子攸摇头,“朕初即位,本该大赦天下以安人心,如此时节怎能多造杀孽?太后若确有悔意,就遂了她心意,让她在永宁寺了却余生吧。”

尔朱荣一愕,“陛下……莫非忘了先帝之死?”

“我既为先帝挚友,又身为臣子,自然一刻不敢忘。”元子攸没再和他纠缠下去,问道,“接下来太原王如何安排?”

“我已召令文武百官迎驾,明日便能到河桥。”尔朱荣端正了下神色,道,“至于毒……太后和她那位傀儡小皇帝,自然不能躲进了永宁寺就算无事了,我也遣人去请他们同来。可是,陛下……”

“太原王莫要再说了。”元子攸打断他,根本不为所动,“不管怎样,让我先见一见太后,再作决断吧。”他说着合上了眼,尔朱荣本欲开口,见了也只能作罢。

众人夜宿河桥,次晨,京中百官奉玺绂,备法驾,已俯身迎候,然太后和小皇帝却未至。

元子攸此前不过是个被将士草率装扮簇拥起来的皇帝罢了,如今才算真正得到公卿臣僚的认可。

昔日元子攸与他们同朝为臣,彼此都是认识的,一夕之间却要君臣相称,也不知道不习惯的是自己多些,还是他们多些?

元子攸俯首看去,在想象中幻化出一张张熟稔的面孔,带着各种各样的神色,有歆羡,有鄙夷,有嫉恨,有漠然……

元子攸忽然想,他们会笑自己虚伪吗,会笑自己汲汲名利不择手段吗?

这些不过是他的臆测,彼此间隔得太远,他甚至不能看清最前排的人的容貌,这些人这一刻心中想的到底是什么,元子攸是永远都不可能知道了。

他只知道,从此他便踏上一条孤绝的路,永生永世,都再回不了头了。

这日晚间,元子攸坐在营帐中出神,忽听外面一片骚动。这样的骚动发生在今日、在他的营帐外实在不寻常,元子攸便留了点神。

帐外更多的似乎是围观者的窃窃私语,“这就是太后?”

“真的假的?不像吧。”

“啧,太后就是太后,你瞧,就是没了头发还是挡不住得好看……”

“呸!你说什么呢!”

“听说太后毒杀先帝,先帝真的是她亲生孩子吗……”

诸如此类。

“快走!”

“让开!”

“别嚷嚷!”

这大约是那押送太后的军士不耐烦的呼喝。

一片男子的声音中,有一个女子声音粗哑地一笑,听起来无限凄凉,可又似乎仍残存有几分傲气。

还有一个小童断断续续的哭泣声混杂其间,几要湮没于鼎沸的人声之中,无助得令人揪心。

元子攸听到这里,自然认出那女子确实是太后,那孩子,想来定是那小皇帝了。

尔朱荣果然还是把他们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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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钟鸣·元子攸传
连载中醉里犹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