纵使是一路快马加鞭,到了北门时,城门也已闭了。
元子攸一直冲到近处,才猛地勒住了马,那差人大约被他纵马时不容阻拦的气势与突然勒马的身手弄得愣了一下,隔了一刹才执着火把走近身来,道,“城门已下钥了,要是出城,请明早再来吧。”
火把上的光亮猛地朝元子攸脸上袭来,元子攸生怕差人认出自己,赶紧低头。他在衣外披了件纯黑的大氅,戴上兜帽,很容易就将自己的脸融到阴影里。
“我实是有十万火急之事。”元子攸压低了声音,“望门郎通融。”
那差人只是摇头,“城门下钥,不可复开,这是陛下亲定的规矩。”
“我便是从宫中来的。”元子攸只好说,他摸出他出入宫禁的金令,让那差人瞥上一眼,立刻又收回怀里。
“这……”那差人自然是认出了,不由觉得为难,犹豫了一下,终于还是下了决定,“开城门!”
“吱呀”声响中,城门在元子攸面前缓缓打开,像是一个沉沉的洞口,要将他吞噬。城外一片漆黑,仿佛是预示着他与元诩那不可知的未来。
元子攸没有时间迟疑,向那差人颔首致了谢,纵马出了城去。
他也是第一次离开洛阳。
二十来岁的鲜卑儿郎,其实又有几个真正愿意困居京城的?他元子攸也不例外。
曾经他也和元诩一道不止一次地设想过自己第一次离京的情形,想过许是巡幸出游,许是御驾亲征,但不论怎样,总以为会是满心雀跃,气派辉煌。
可今日他不过单人独骑,甚至连身份都要隐瞒。而至于心情……元子攸抬头看见月黑风高的夜晚里,城外的一切都黑魆魆的似鬼影,他握着马缰的掌心微微有了些汗,却只是教他在寒风里更觉凄冷罢了——心情,自不必多言。
他勉强辨明方向,沿着官道向北行去。
洛、晋两地相距八百里,不算太远,却也绝不能说近,何况其间还隔着巍巍太行,时将初春,山头积雪将融未融,正是最湿滑难走之时。
何顺儿给他牵来的自然是王府里最好的马,但纵是好马,元子攸也不敢如此托大,只盼望着途中顺利。
起先,未过黄河,元子攸只是觉得过往村落稀疏,不敌洛阳人烟稠密罢了,来往行人神态自若,虽是乡野,其实倒别有一种安稳之感。
行至河阴,元子攸稍歇,饮马河畔。黄河沸涌在前,河水浩荡,奔流不歇,水色混沌,翻腾起无数白沫,比之洛河,自然是壮阔得太多了。
一路疾行,本是疲惫不堪,元子攸见之又是精神一振,抚了抚马颈,仰起头,刚想感慨一二句,忽然听到有人在身边喟道,“昔人有言,夫黄河清而圣人生,这黄河的水,如今却是一年比一年浑浊了。”
另一个人接着叹道,“江河日下,便是如此了!”
听这二人声音甚是苍老,话中皆是无奈沧桑之意,元子攸不由回过头,见那果然是两个老者。
这两个老者鬓发全白,虽已年老,可身量高大,并未如何佝偻,满脸沧桑,但面色红润,精神瞧着也矍铄得很。
元子攸听他们谈吐,胸中似有丘壑,觉着二人并不像乡野里寻常的匹夫,便搭话道,“二位先生留步。适才晚辈听二位先生讲黄河水浊,话中似含深意,不知能否明言?”
那两位老者打量了元子攸一眼,当先那人叹道,“不过是垂死之人的牢骚话,哪能有什么深意?”
另一人却问道,“瞧公子模样,该是清华人家,莫非是从京中来?”
元子攸自觉已无从掩饰,便坦然道,“正是如此。”
“却不知如此时节,公子独身一人,又是要去往何处?”那人又问。
“我……”元子攸的视线投向前方,飘过滔滔黄河,望向北岸他尚看不见的地方,“北上。”
“北上?”那两位老者似乎有些意外,悄悄互换了下眼神,其中一个道,“如今北上的路可不好走啊。”
“怎么?”
“自然是因为兵燹。”那老者摇头叹息。
“话说到这份上,我们也不必瞒公子,我俩正是才从河北南归的,晋地实在是……哀鸿遍野。”另一个老者也道。
“可是我一定要去。”元子攸说。
“这……如今能有什么事值得去河北涉险的?”两个老者长吁短叹,忽然其中一个似想到了什么,眼神一亮,“莫非公子是要去寻尔朱郡公?”
元子攸心中一跳,问,“难道先生认识尔朱郡公?”
“算是有过些许交情,”那老者道,“尔朱郡公……”说了一半却不再说下去了,“既如此,想必确实是要紧事,老朽就不耽误公子行程了。”
元子攸心生疑窦,但还是拜别两人,北渡黄河。
黄河北岸,连温度都似乎凭空低上一些一般,与南岸恍若是两个世界。元子攸紧了紧身上衣袍,一时并未催马疾行。
途中荒凉,并无一个行人,元子攸路过一处村落,一眼看去,数十屋舍如星罗棋布,却是屋门破漏,泥墙坍圮,房顶枯黄的茅草散落一地,随风乱滚——想是村中居民都为避兵乱,背井离乡而去了。
官道至此已分了岔道,可想昔日此处该是几条要道交汇的重镇,行人该往来如织。
元子攸不识前路,抱着侥幸跳下马来,想看看村中是不是还有未离去的人,他便好问路。
他在村中水井边拴了马,四下环顾,往一间看来尚算完好的房舍走去。
他走到门前,细听了一会儿,一点声音都没有,他接着抬手轻轻扣了扣门,房中依然一片静默。他缓缓推开门走了进去,迎面一股阴凉的气息,带着些许腐朽的味道。
元子攸虽不算娇生惯养,但到底长在锦绣堆中,何时遇到过这些?他忍不住皱了皱眉,拂开面前的蛛网,再往内走上几步。
屋内陈设极为简单,都是些生活必备的器具。屋中正方的小桌上摆着几个碗碟,元子攸走近一看,碗碟内盛着乌黑泥泞般的物什,散发着令人作呕的腐烂气味,要不是天色尚寒,不知已生了多少蛆虫。
元子攸再看,灶中亦有发霉的米饭,屋中散乱的几件衣衫,都揭示着屋主人临走时候的匆忙——究竟这兵乱是来得多突然,又是有多可怖?
他默默退了出去,换了几处屋舍,情况大抵也是如此。
眼见夕阳渐沉,元子攸心道不能再耽搁了,便往村中水井拴马处去走去,远远的似乎看到一个鬼鬼祟祟的身影在自己的坐骑边上,而后马匹突然不耐地一声嘶鸣。
他疾冲几步,一把从背后揪了住那个人,那人“哎呀”一声叫,足下不稳,连带着元子攸一起摔在了地上。
那人心知不妙,虽是被元子攸压在身下,依然拚命挣扎着,待被元子攸死死地压制住了,忽然换了哭腔,一叠声地哀求,“求求你,不要杀我,不要杀我……”这声音沙哑,可是依然听得出是童音。
元子攸已发觉这人不过是个瘦小的孩子,又听他的哭求,也觉得自己下手实在太重了,便说,“不杀你,你别怕。”说着松开了手。
谁知那孩子一得自由便没了命般地逃开了,元子攸望着他惊惶奔逃的身影叹了口气,忽然想到或许这孩子认路,便拔足去追。
那孩子矮小,脚步又是踉踉跄跄,元子攸身量力气都比他大得多,没几步便追上了他,伸手一揽那孩子的肩膀。
那孩子立时僵了僵,脸色刷地变得雪白,“别、别杀我……”
“说了不杀你。”元子攸暗自蹙眉,心想着孩子也太过胆小了吧,嘴上问道,“你知道去晋阳怎么走吗?”
“晋阳……”那孩子哆嗦了一下,“我不、不知道……”
“那好吧……”元子攸有点失望,松开了手,“你走吧。”说着自己往回走去。
“你真的不杀我?”走出几步,那孩子忽然在身后轻声问。
元子攸愣了愣,回过头,展颜一笑,“当然不,我为什么要杀你?”
“我要偷你的马……”那孩子低了头,低声道,“上一回我想偷马,那马主人拔了刀子追着说要杀了我,幸好我逃得快……”
元子攸听了蹙眉,“你为什么要偷马?”
“没有吃的。”那孩子说,“我奶奶快要饿死了……”
元子攸心中一滞,抿了抿唇,回去从革囊里拿了些干粮出来,递给那孩子,“这个给你。我也没有多少,只能给你这么多了。希望……多少顶点用吧。”
那孩子抬起头来,满眼是不可置信,“给我的?”
“给你的。”元子攸说。
那孩子怯怯地伸手,从他掌上接过,忽然又说,“大哥哥,你跟我去看看我奶奶好吗?”
元子攸心里知道应该拒绝,可实在不忍心,便答应了。
那孩子牵着他的手,走到了一处破屋前,推开门,唤道,“奶奶!奶奶,今天我找到吃的了!”
里头一个苍老的妇人声音微弱地“嗯”了一声。
“里面的就是我奶奶。”孩子转头跟元子攸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