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便是他与高乾的初见了。
那一夜元子攸和府上不多的几个下人一起手忙脚乱地裹好高乾腿上的伤,累得精疲力竭,匆匆换了一身衣服就倒头睡了,没想没睡多久,又被房外奇怪的声音吵醒。
元子攸本不想理会,可那声音不依不饶钻进他的耳中,终于元子攸忍无可忍,披了件外衣走出去,刚开了门,就看见有个人影背对着他坐在廊下,伸着一条长腿左右晃动着,搅得庭院里的积雨“哗啦哗啦”作响——竟然是在玩水。
元子攸差点背过气去,扶着柱子咳了一咳。前头高乾支棱着耳朵愣了一会儿,似乎在分辨声音的方向,过了一刻才回过头来,见到是他,露出一口白牙,笑得竟是灿烂无比,“啊,是殿下。殿下站着不累,不过来一起坐吗?”
元子攸眼前黑了黑,扶了扶柱子勉强站稳了,道,“你怎不睡?”
“我也想,”高乾似乎很是委屈,道,“这钟声,吵得我头疼。”
永宁寺的钟鸣。
元子攸无话可说,走过去,朝他伸出手来。高乾不解,抬头看向他。
“起来。”元子攸说。
高乾茫然地把手搭在他的手上,借着他的力站起来。
元子攸半扶半扯地带着他往另一厢走去,把他扔在一片黑暗里,“要玩水,去那边玩,吵得我也睡不着。”
这下回去之后,他终于睡得安稳了。
高乾这个人果不安分,到了白日,拖着一条伤腿硬是要在王府里晃荡,几个下人依次向元子攸投去惊恐求助的眼神,元子攸一概不理。
元子攸知道高乾这是故意做给自己看的,任他做什么,都由得他去。那日午后见到高乾朝池里一块块地扔石头,搅得一池红鲤惊慌逃窜,眉梢眼角跳了跳,仍装作什么都没看到地从一旁走过去了。
终于高乾忍不住了,“殿下究竟为何救我?”
“我还道你很有主意,不如你猜猜?”元子攸停步,挑衅般地挑了挑眉。
高乾倒很坦诚,“我自然是想不出,才问的殿下。”
“我啊,就当是在路边见到了条受伤的小狗,随手救的。”
果然见高乾咬了咬牙,“殿下既不愿说,直言便是!”
“我既救了你,自然不会再害你,你放心便是。”元子攸正色。
“我不是为了这个。”高乾却道,“我从未欠过什么人人情,殿下救我若是本有所图,我……会好受些。”
“原是个不肯欠人情的,好骄傲啊。”元子攸嗤笑,“那我偏不告诉你,就让你一辈子难受着。”
“殿下!”眼看元子攸又要走,高乾忙扬声唤住他,“殿下天潢贵胄,何必与我这等草芥之人为难……若是有什么事高乾能为殿下做的,高乾做了就走,绝不多留!”
“你当我稀罕留你?”元子攸脚步只是一慢,“你既说我是天潢贵胄,而你是草芥之人,那么我这个天潢贵胄,为什么要稀罕你这个草芥之人为我做的事?”
这日之后,高乾行事便不再张扬,几乎可说是规矩得可怕,只是每每见了元子攸都远远地避开,元子攸自然是察觉了,却依旧不理会他。
这些日元子攸出入宫中,胜胜败败的战报往往一起送来,不知教人该喜还是该忧。
葛荣终于还是没有再搅出什么惊天大事,或北或南的流寇依然蠢动不安,与南梁的战事一直胶着。
虽然尚能偏安,但所有人都知道,大魏已不是昔日的那个大魏了。
永宁寺的高塔远望依旧摩天,金顶璀璨,宝铎清响,可细看已不是昔日的味道。他幼年时候,跟着长兄骑马观寺,那一日的欢声笑语,与那一日洛阳的繁华盛景,回想起来也遥如前尘一梦。
九月十九日,他与兄弟们一同登北邙山,这一天,是他父亲的忌日。
洛阳秋雨似烟,北邙山上松柏滴翠,子规声声如啼血。三人自武宣王墓前归来,正赶上这一场雨。
“问松林,松林经几冬?山川何如昔,风云与古同。”元子攸低声念。遥想太和二十一年的父亲,与太和二十一年的大魏,复想今日,一时也只余怅然。
父亲辞世已整整十八年。他十八年来总觉得自己是不完整的,父亲是他虽爵至长乐王,文至侍中,武至中军将军,都填补不了的缺憾。
“父亲这首诗其实写得并不太好,”元劭走近身来,“只不过,那时候父亲与那时候大魏的意气……是后来再不能有的了。”
“如果父亲依旧在世,会怎么样呢?”
“也许大魏能成为我们想要的大魏……更可能,大魏依旧会是现在的大魏。”元劭叹道,“父亲看不到他所热爱的大魏变成这个样子,其实也是好的。”
“好吗?”元子攸抬起眼,北邙山下的洛阳笼在烟雨里,美得如同画中,“父亲见到那一杯毒酒的时候,可能就对这个大魏失望透顶了吧。他终究是带着遗憾死去的。见到与未见到,有什么分别?”
元劭沉默良久,“父亲已经去了。”
那个属于元氏的时代……也已经去了。元子攸在心里说。
“我去看看大兄,你们先回吧。”元子攸道。他告别兄弟,独自走到元子直陵前,见到墓旁坐着一个人。
那个人身影伶仃,垂首坐在泥土地上,伴着身边细雨落叶,有一种格外的寂寥之感。
“殿下?”
那个人回过头来,果然是萧赞。他见了元子攸,勉强笑了一下,“真定县公怎样说于我也有大恩,我便自己寻来了。”
“大兄知道殿下来看他,一定是快慰的。”元子攸在他身畔坐下,道,“彼时我年幼,尚不知事。不过多少看得出来,他喜欢殿下那曲《听钟鸣》,他的身世虽不比殿下……可终究还是不幸的。”
“我还有一支歌……”萧赞说,“叫《悲落叶》。可惜仓促出门,无人为我伴琴。”
“下一回,我带上琴,喊上秀娘,再与殿下同来,可好?”
“好。”
“再带上我那位侄儿……”
两人间静了一刻,元子攸叹道,“我这个侄儿,越长越有南人的秀气,”他说着转过脸来望向萧赞,“他们都说他是像母亲,我却知道,他是越来越像殿下你了。”
萧赞眉目间划过一丝不安。
元子攸见了,道,“殿下不必惊慌,不是容貌似殿下,是神色气质,越来越像殿下了。”
“像我可没什么好。”萧赞苦笑。
“其实殿下今日,比之我初见殿下那一回,已变了不少。”元子攸道,“那一天洛阳宫里桐树下,殿下远远朝我走来,穿着身寻常的布衣,戴着个寻常的发冠,脸上眼中也如身上一样,什么我期望看到的都没有。我一见之下还很是失望,想,原来写那《听钟鸣》的人,竟然就是如此模样。”
萧赞听他说着,回想起那一日拼命掩饰一切的自己,也觉得有些好笑,“我却记得那一日的殿下,一身如雪的白衣,从金殿里踏出,自白玉阶上走下。那一刻什么陛下,什么大魏南梁都被我抛在脑后,只觉得,我算什么呀,我在南梁所谓的那些兄弟们又算什么呀,这才是天之骄子的模样。”
元子攸笑笑,可那笑意很快就染上一层悲怆味道,他轻声说,“可我并不是,对吗?”
萧赞没有回答,只有深秋的雨越下越大。
元子攸回到王府,才换好衣衫,取了帕子拭了面,忽然有人轻轻扣了扣他的门扉。
“怎么?”元子攸问。
“是高乾。”高乾在外说,“高乾……来向殿下辞行。”
“你要走了?”元子攸放下帕子,拉开门,高乾站在外头,却是连行囊都带好了。
“伤都好了吗?”元子攸上下看了他两眼,问,“日后可别赖账,说我没好好救助你。”
“自然不会。”高乾听了他的话,轻微地笑了一笑,道,“本是小伤,是我耽搁得太久了。”
“那你便去吧。”元子攸道,说着转身想回去继续拭面,忽然想到一事,又转了回来,“你是不是说,为我做一件事?”
“是。”
“那好。”元子攸道,“我说了,你便要做到。”
高乾垂首站着,只等他发话。
元子攸道,“那么你答应我,回了故乡,便别再胡作非为了。”
“这件不算。”高乾却摇头,“我本已打算这样。”说着抬起眼来,“殿下可还有别的吩咐?”
“还有你弟弟。”元子攸说。
“那是自然,高乾回去定当竭力规劝敖曹。”高乾问,“还有吗?”
“那……”元子攸想了一想,“倒没了。”
“那么,”高乾说,“高乾便答应殿下,殿下若是日后有难,不管在天涯海角,是刀山火海,高乾一定奔赴相救!”
“我日后有难?”元子攸一笑置之。
其实那一日他分明才想过大魏辉煌不再,却依然自欺欺人地以为一切纷争动乱离自己还很远。现在回想,可不是太好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