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每个人都有一只龙虾当舞伴

演出那天,上午放学铃一打响,林辜月飞奔去食堂小窗口,揣上两个三明治,紧接着赶到话剧社教室。

她一个脚刹,扶着门框喘气,以为自己是第一个到的,结果望过去,所有人都到齐了。

“你还能惦记着吃,看来没有很紧张。”时洇的鼻周一圈棕褐色油彩,两颊各一个红彤彤的实心圆。她手指蘸着眼影粉,往已经黢黑的眉毛上继续加重着色,伸出另一只手:“有没有我的。”

林辜月丢了一个三明治给她:“再涂下去就要变成蜡笔小新了。”

“是吗?”

时洇照着镜子,左瞧瞧,右瞧瞧,很得意自己的作品。

林辜月回头,视线直直地撞上任朝暮。他那张臭脸画和时洇一样的妆显然滑稽多了,她忍不住“噗嗤”笑出声。

任朝暮正看球赛视频,斜倚在书桌和墙面的夹角,抬眉看了她一下,然后垂眼,冷不丁道:“叶限画的。”

叶限碰巧走过来,端详一番任朝暮的妆容,转头冲林辜月道:“很奇怪吗?本来不是这样的,向秋澄说要越夸张越好,要很卡通。”

林辜月愣愣,正了脸色,改口道:“难怪,画得好好,真的很卡通。”

除了不像泰迪熊,像狗。

向秋澄一如既往,使了点不上台面的伎俩,骗两个动漫社的学姐过来帮忙化妆。她和高宇溪都准备得差不多,招呼林辜月和盛放坐过来接力。

学姐把喷雾喷到林辜月脸上,拎起粉扑,挤上粉底液,水润润地层层叠叠,底妆很快结束。刚要去找睫毛夹,便被另一个学姐喊走。

“遮瑕棒死活盖不好这几个痘痘,我真的要急死了。我对付不了这个。”

“我试试……呃,不太行,还是你来吧。”

“好烦,那你先教我一下,这个鼻子要怎么修容。”

“临时搜点教程呗,你还不能妙手回春了?”

学姐们你一言我一语,声音像热水轻轻滚着。

盛放脸上的高光和遮瑕液不贴合皮肤,额头一块白,脸颊一块黄。她坠下眼皮,用力抿着嘴,法令纹如两条深沟劈在人中两边,硬生生地被逼出一副疲惫的老态出来。

学姐绝望道:“学妹,我现在搜教程,你要不卸了,我们等会儿重来。”

“好。”

盛放站起来,手紧紧攥成拳,弓着脖子,人矮了一截。

她的裙子拂过林辜月的手臂。

如果足够讨厌人群的话,每个无人的角落都算是一片风景。所以女厕所的隔间,一直都是盛放心中可逃亡的良地。

她练就了只哭两分钟就恢复神态的功夫,眼泪几乎能做到一边流,一边风干。

盛放哭好,旋开隔间的锁,走出来,咳嗽两声,消毒水味道呛进鼻腔。到洗手池旁,捧起一窝水,砸到脸上。

她的生活不是垃圾分类,知道该扔哪类,拣出来,各归其位,还能顺手洗掉附着的油污。也不是俄罗斯娃娃,借好心的朋友的手,不停地解套,找到最破败的那一个自己,丢掉就好了。

那些娃娃,空心的,面目全非的,早已打碎成糊,混作一滩,搅成糊。它们团在一起,成了一个巨大的球,卡在喉咙里,咽不下,也吐不出。

哪怕她的皮肤平滑一点,鼻子高挺一点,眼睛再大一点——

她看着镜子里那张斑驳的脸,手指用力挠,痘痘立即破掉,淌起血,顺着水流哗啦啦地滑进下水道。

“学姐让我把卸妆油带过来,那个遮瑕液好像很防水……”

是林辜月的声音。

“……盛放,你……”

她怎么了?她的脸怎么了?她的脸没怎么,只不过和以前一样,装着丑陋,又顺便装了一点世界对丑女孩的不宽容和厌恶罢了。

盛放一声不吭,头埋进水池里,如果可以,这辈子都最好不要再抬起来了。

这是她的人生里,第无数次为这张脸而崩溃。

盛放吸鼻子,吸进一汪自来水,流到喉咙,抬起头,苦笑道:“林辜月,你说,现在让叶限帮忙做个面具,来得及吗?”

林辜月看着她脸上的血点,张着嘴。

“你不想化妆吗?”

“……我可以不想吗?”

林辜月默了默,直接把卸妆油往脸上挤。

盛放震惊,打掉她的手:“你干嘛啊!”

林辜月弯腰,拧开水龙头,坦然地说:“陪你啊,你不想化妆,那我也不要。我们必须要对齐,不然向秋澄又要吵了。”

盛放愣了一下。

林辜月停下手上的动作,睫毛粘黏在一起,眼下浮着泡沫,盲着眼,摸到水龙头旋钮,拧回去。

“我眼睛睁不开了,你帮我找点什么擦一下。”

盛放掏出一张面帕纸,拍在她脸上:“你不要闹了,一会儿重新找学姐画吧,你画起来很快的。”

“那你呢?”

盛放的胸膛起伏,吸了一口气:“……我……我也找学姐重新画。”

“别勉强,不想化妆就不化妆啊,这和正式比赛考级又不一样。”林辜月抹掉泡沫,但已经沁到眼球了,她眼睛发红,欲泣的样子,语气却很坚定,“反正小朋友也看不出什么来,向秋澄只要求我们对齐。”

“……我们对齐不了的。”

“怎么会,我们练习过很多次了。”

盛放的眉目愈发地苦涩。

“林辜月,因为我永远没办法和你一样漂亮。”

“学——妹——”

“你们怎么还没好?”

两个学姐一前一后地冲进来。

方才给盛放化妆的学姐尖叫道:“我的天啊!你对你的脸做了些什么!该怎么办!更难画了!”

盛放下意识往后缩了一步,身体微微抖动。她感到脸上有一道滚热的水痕。不知道是自来水,还是一不小心掉下来的眼泪。不管是哪一种,都不重要了,她已经羞耻到地底里了,不可能更屈辱。

“看来,我得把我们社长找来了。”毫无征兆,学姐捧起盛放的脸,懊悔道,“你怎么还哭了,对不起啊,学妹,我的技术真挺一般的,浪费你们时间了。”

盛放呆住,睫毛一颤,又一滴水从眼角滑下。

林辜月说:“不用啦,学姐,我们决定不化妆了,就这样上舞台。”

学姐道:“啊,这样不就不还原了吗?”

林辜月咧开嘴,露出光洁的牙齿。

“和动漫社需要按照作品设定出特定的角色装扮不一样,这是我们原创的故事。”

盛放鼻子发酸,眼前泛起了浓浓的雾。忽然,手心突然被一阵温热包裹。

低头,是林辜月牵起了她。

“所以,没人知道我们要演什么角色,我们大可以只还原自己。”

盛放的眼泪正好滴到她们相握的手掌间,视野立马清晰起来。

林辜月笑得哪里像起风了。

她们一同进班,两个学姐和向秋澄交差。向秋澄听完,顶着一张细白的小狐狸脸,警惕得长睫毛猛眨:“林辜月!你这会儿摆编剧架子了!该不会也要叫我卸掉吧!”

林辜月摆摆手:“绝对不会阻止你过戏瘾的。”

向秋澄呼一口气。

这样一来,他们时间宽裕了许多。向秋澄这次很负责,早早弄来了辆大巴,打电话叫司机开到学校附近,载着他们提早出发。

上了车,林辜月毫不犹豫地坐在盛放的身边。

路途遥远,她们假寐了五分钟,空调吹得头顶发怵,胳膊起了一片小粒子,林辜月站起来,伸手把风口翻了个面。

盛放睁开眼,看见她光纤般平顺的头发如瀑如注,腰间系着一朵假玫瑰,在坐下的刹那,发尖亲吻了一下花心。

盛放开口:“那天在音乐教室门口,我和你说,我害怕和你站在一起跳舞,你还记得吗?”

“记得,但好像你没和我说完理由。”林辜月把整头的头发捋到胸前,“我现在可以问为什么吗?”

盛放点点头。

林辜月笑:“为什么?总不能是我会吃人吧。”

盛放说:“因为你太漂亮了。”

“……又是这个词。”林辜月双手交叉,偏过头看她,“虽然应该说谢谢夸奖,但是漂亮的人也不会吃人呀。”

盛放忍不住侧目,对上身旁那双美丽的眼睛:“你没明白我的话。漂亮的反义词是丑陋,林辜月,我和你不一样,我长得很难看,而且还……很胖。”

说完,她体内某个器官痉挛了一下。

这几个月,她殚精竭虑,努力地扮演林辜月误会中的那个人。一个仅仅是不擅言辞、羞涩、不爱主动交际的人。

她小心藏起那些阴郁、自卑而狰狞的部分。学林辜月适当的沉默,学宣阳说冷笑话,学时洇眼尾的锋利,学叶限温柔的语气。她从别人的巢里找到最漂亮、最闪亮的宝石,捡回家,装饰着自己漆黑暗淡的羽毛。

装点好的翅膀沉重不能飞,但至少华丽。盛放必须避免现原形,不能把那些灿烂的人们吓跑。要喷满清新剂,遮掩心灵房子墙体内的霉味;要放响音乐,假装虫蚁和老鼠的啃啮声不存在。

“难看”、“胖”——这两个词,从在摇篮里习得语言,直到现在,她听过无数次,在他人口中变换着语气、语境、措辞,不同的烹调手法,同一个味道。但当真的由自己亲口描述时,竟然比想象中还要浸在痛里。

身上无数个不开窍的孔,从里头流出无数滴冤枉的眼泪。

盛放也不想当盛放。

可到头来,她依旧是这么一个如此、如此好概括的人。

林辜月不说话,只安静地摸摸自己的脸,又摸摸盛放的脸。歪歪头,然后翻开衣领,闭上眼,低着下巴,嗅嗅胸口,又凑过去嗅嗅盛放的脖颈。

盛放僵硬:“你干嘛?”

林辜月说:“我的脸摸起来的感觉和你的脸是差不多的,身上的味道和你的味道也是一样的。我还是觉得我们很对齐,不是反义词。”

“……”

“好奇怪,人明明有那么多五感,怎么只信任视觉这一感?”

盛放从来没有想到过这个问题,也没留意过自己摸起来、闻起来是如何的,她的出生仿佛只和视觉一同降临。她犹豫道:“因为那最直观?”

林辜月神情认真,像在思考,也像在发呆。

顷刻,她重新转过脸:“仔细想想,视觉真的很重要,否则我就看不见你跳舞了。真可惜,要是有办法,能让你看见我眼中的你就好了。”

盛放一阵恍惚,问:“你眼中的盛放难道很漂亮吗?”

林辜月轻松地说:“很漂亮。”

盛放的嘴唇动了动,舌尖抵在上颚。

第一次有人没有拐弯抹角,满眼真诚地夸奖她漂亮。

但她却没有很开心。

林辜月注意到她愈发低落的表情,笑了笑:“如果一个问题,无论怎么回答都觉得不对,那没准其实是题干出错了。虽然你总说我漂亮,但你并没有真心期待自己成为一个漂亮的人吧。”

盛放的嗓子骤然发紧,艰涩道:“那应该怎么做?丑不对,漂亮也不对。”

“别做啊,他们自己出的烂题目烂卷子,让他们自己做去。反正我们不要寻找解法了。”

路面风景流淌,林辜月语调轻盈。

“漂亮的,难看的,瘦弱的,肥胖的,长篇大论里定语无数,但跟在后面的名词却是中性且唯一不变的。盛放,这个世界上,只有你能当盛放。所以你要做的,也只有在生活这出戏里,竭尽所能地去还原盛放。”

盛放的大脑忽然清明。

她说:“谢谢你。”

林辜月挠挠头发,沉吟,叹了口长气:“就是一些安慰人的好听话啦,但我心想你不会嫌这些话冠冕堂皇的。”

盛放的心在这声叹息里反而轻盈了一些。

“以前没准嫌,但现在的话,我觉得话说出来就是要好听的。”

林辜月眨眨眼:“是吗,那听听也无所谓了。”

“你能说好听话已经厉害了,因为这也很需要本事。”

“哪种本事?”

“不在意小事的本事。虽然我们都当不成佩妮,热衷纠结小事,但你最后总能大度地一笑了之。我却不行。刚刚也是这样,我以为动漫社的学姐在骂我长得很难看,后面才知道,原来她们是在自责技术不好。这个世界的人不止有许俊杰那一种,来到话剧社,和你们成为朋友以后,我早就意识到这点了。是我太矫情了。”

几分钟里没人再出声。

“那明明是生活感受力的延伸。”林辜月的声量一直不高,却很少用这种敲钉子般的口吻,“有人志在千里,有人目及脚尖,大是大非的大到底有多大?比宇宙还大吗?宇宙再大又真的比得过一个人真实鲜活的生活吗?你是能把小事思考到淋漓尽致的人,说明你比任何人都渗透生活百倍。说不定,你也比任何人都懂宇宙。”

“……所以,我真的是小事的专家。在意小事也可以成为专家。”

“当然。”

盛放把自己完整地交出去了,交给一个绝不可能伤害她的人。那人没有教她透视,亦或托着她挑高望远。那人只是旋开了禁闭的玻璃罐盖子,让雨落进来,让太阳晒进来。

至少这刻,盛放可以呼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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