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辜月一口气吃了两个三明治,觉得还没吃饱,时洇从口袋里摸出早餐没吃掉的茶叶蛋给她,她剥了壳,没嚼几下就吞下去,噎得慌,去摸纸杯,里头的水已经喝空了。
叶限摊手向她要杯子,想去帮她倒。
她摇头,拍了一下他伸出的手掌,站起来去水桶旁,连喝两杯。
“林辜月。”
马宏瑞站在眼前,左胳膊框着篮球,歪头看她。
他这学期也不知是零花钱不够,所以没吃饱饭还是怎样,一下子瘦了许多,变得薄薄一片,鼻梁也挺直了,顶了个金丝眼框。爱老师在课上问他近视多少度,他说五十度,爱老师说他有病装什么文化人,班里哄堂大笑。
大概就是因为那副不搭调的眼镜,偶尔会有那么几个高一高二的女生来找他。班里同学一边帮忙喊人,一边很好心,状似随口地偷偷提醒她们,马宏瑞之前欺负同学,喜欢和人打架。不过也奇怪,有个人听说了这件事,来找他找得更勤了。
林辜月懒得撑开眼皮瞧他的脸,倒是扫了眼他的校服。时洇背地里说,原先马宏瑞的衣领和背上全是黄色的汗渍,现在白了,肯定用完三整袋爆炸盐,不然没法干净。
她没吭声,但想起时洇的话,忍不住笑了一下。
马宏瑞见她笑,眉毛一挑,略带兴奋道:“好巧能在食堂碰见。”
林辜月把纸杯揉成一团,丢到垃圾桶里,平淡道:“午饭时间能在食堂碰见不算巧。”
她和时洇、叶限对视,示意可以走了。
马宏瑞挪了一步,遮住她的视线,说:“咱们学校食堂这么大,能碰见,不就是算巧吗?”
林辜月道:“你不如讲我们天天能在一个班里遇到好巧。”
“那确实更巧。”马宏瑞摘了眼镜,折起眼镜腿,递给她,“我一会儿去打球,你帮我保管一下呗?”
时洇和叶限迎着这一幕走过来。时洇瞄着叶限的表情,他竟然从容得眼睛都没眨一下。她一边叹服,一边在空中夺过眼镜,塞了回去:“你这么大个人连眼镜都保管不好?”
马宏瑞瞪她,嘴唇一动,却没出声骂人。喉结滚了滚,冲林辜月道:“那你今天带跳绳了吗?上次你可是被罚跑八百米,这次要是还忘了,我把我的给你。”
叶限不急不缓,语气像在翻书,笑道:“辜月,你又忘带跳绳了?”
林辜月说:“带了带了,上次也带了,是盛放没带,她生理期肚子疼,老师没信,我借给她了。那会儿就我在她旁边。”
时洇告状般地说:“她本来又想逃课,结果一借跳绳,就逃不了了。”
林辜月否认自己要逃课,辩驳了两句,时洇继续质问。于是你一言我一语地到下一个话题,自然地迈开步子。
马宏瑞被完全无视,不甘心,急步上前,往林辜月的口袋里丢了根棒棒糖。
“听说你喜欢草莓味,我走啦!”
他跑得很快,林辜月叹口气,摸出那根糖,问时洇:“你吃吗?”
时洇淬了一口:“谁稀罕。”
她又问叶限:“你呢?”
叶限的眼底闪过一道灼烫的光,像玻璃上不经意的划痕,光线稍稍一变就熄灭了。他笑了笑,接了过来,没有特地回头瞄准,轻松往后头一扔,棒棒糖精准地掉进垃圾桶里。
他说:“反正没人吃。”
林辜月点头:“也是。”
走在去社团教室的路上,时洇酝酿了一会儿,说:“马宏瑞这人跟神经病似的,献什么殷勤,他该不会是……”
林辜月随意道:“他喜欢我。”
叶限的身形一顿。
时洇如遭雷劈,眼眶险些装不住眼珠子,拽着林辜月的胳膊不让她继续走:“你怎么知道?你能感觉的到?”
林辜月很莫名其妙:“他告诉我的啊。”
时洇急促道:“你怎么没和我说?”
“没机会,早上我们班不是每节课都拖堂了吗?”
“那他什么时候告诉你的?”
“早操啊。”
时洇恨不得要把林辜月的脑子揪出来倒带播放,追问:“怎么说的?”
林辜月回忆了片刻:“一堆有的没的,最后一句叫我别急着回答他,再考虑一段时间。我说没必要。”
叶限嘴角的弧度若有若无:“看来你没采用‘感谢青睐,不胜荣幸’。”
林辜月插着腰:“早说了不合适。没想到你还记得。”
时洇千回百转地拖了一声“哦——”,说:“叶限,你是记性好呢,还是对某一方面的事情尤为上心?”
叶限立即红了耳朵。
林辜月碰巧看见音乐教室,丢下一句“叶限记性是很好,你们在外面等我两分钟”,便匆匆跑进去了。
时洇恨铁不成钢地看着她的背影,但一方面觉得搞笑,情绪不上不下,叹道:“叶限,辛苦你了。”
叶限一口气憋在胸腔才通顺了,笑笑:“这不是挺好的嘛。”
时洇说:“但我没明白,你怎么反而在马宏瑞的事情上这么沉得住气。”
叶限一向把这个世界划得界限分明,别人是别人,她是她,我们是我们。这是他的常识,不必多言。但有几套从小说给旁人听的答案,恰如其分,熟极而流。
他自如道:“和我没关系,辜月能解决好自己的事。”
时洇还想问些什么,一时找不到措辞,只能说:“你还真……了不起。”
“彼此彼此。”
听到这话,时洇脑袋轰隆一下炸了:“你怎么知道的?应该不是辜月和你说的,也不可能是宣阳。我没有再告诉过任何人了。是我很明显吗?”
叶限没想到她反应这么大,迟疑两秒,语气柔和,安慰道:“没有,不明显,所以你不必担心。这是我猜的。”
时洇宁可信学校食堂的牛肉丸从不掺淀粉。
她问:“任朝暮知道吗?”
叶限说:“你又没告诉他,他怎么知道?”
她嗤笑了一声:“你以为全天下的人都是林辜月。”眼神愈发的凉,“他知道,对吧。”
空气顿时沉下来,叶限觉得自己好像死定了。
林辜月费了比想象中久的时间,和老师解释自己每个中午都要去忙话剧社的事情,终于推掉主持人的工作。
她出来张望四周:“时洇呢?”
叶限说:“她身体不舒服,让我们帮忙和向秋澄请假。”
林辜月应道:“哦。”
走到实验楼铁门旁,她扯了一把叶限,颦眉:“你是不是帮时洇骗人呢?”
叶限揉揉太阳穴,心底默默唉声。
他诚实地说:“她说她暂时不想见到任朝暮。”
“为什么?”
他把刚刚和时洇的后半段对话复述了一遍。
林辜月震惊:“那你是怎么知道的?谁和你说的?”
叶限无奈:“说实话,挺明显的,话剧社所有人都看得出来。”
“那任朝暮也知道?”
“我没问过,但时洇现在觉得他肯定知道了。”
“原来如此……难怪。”
林辜月一直因为任朝暮的态度看他不顺眼,时洇解释他只是性格淡漠。如今确认了,人家是真的高高在上,也是真的不以为然。时洇现在一定伏在桌上骂自己蠢,总那么容易错信有人在喜欢自己,小时候是为了一个手工书包,长大后则是几个眼神。
林辜月想立即回教室找时洇,转念还是让她自己一个人呆着更好。
叶限见她眉眼凝重,怀疑:“为什么我总感觉你和时洇都把事情想错了?”
她摇摇头,鼻酸道:“这种事情,你不懂。”
叶限“噗嗤”笑出声。
该说这句话的人,是他才对。
林辜月警觉:“笑什么?”
他收起表情,故作严肃:“没有,你说得没错,我确实不懂这些。”
时洇连续三天没来话剧社,向秋澄申请到了在报告厅排练,追杀到她们班,要时洇发誓之后不会缺席。时洇平静乖巧地发了。向秋澄临走前在门口看了她许久。过了一节课,任朝暮来了。
教室里一阵悉悉索索的讨论,他的步子不受众目睽睽干扰,行云流水,很快地找到了时洇。
“向秋澄让我来。”
“哦,我和她说了,前几天不舒服,之后会按时参加。”
“你哪不舒服?”
“头,脖子,肝,胃,全不舒服。”
时洇笑嘻嘻的,用手指把自己从头点到尾。
“我看你好得很。”
说罢,他转身大步离开,在门口恰好撞上林辜月。林辜月正仰头喝着水,没空看路,手一抖,泼了半杯在任朝暮身上。
她真的不是故意的。
但她很满意。
有人递来面纸,任朝暮没理会,手背简单扫了扫,拂开下巴上的水滴。
他耸眉,压着声问:“时洇到底怎么了?”
林辜月装疑惑:“什么怎么了?”
“她说她身体不舒服。”
“那你不都问她了,她也答了。”
“……”
任朝暮胸口湿透了一大片,校服贴着皮肤,像有人用一只湿漉漉的拳头狠狠揍在他身上。
“和时洇说,注意身体。”
话音落下,林辜月的手里多了个塑料袋。她低头一看,是一堆药盒子和零食。
她傻站在原地,宣阳和盛放不晓得从哪儿回来。宣阳很不客气地把她拨开了,自顾自地回座位睡觉。而盛放一脸疲惫,默默站在她身旁,靠着后黑板一起发了会儿呆。
盛放抬手,伸出五指在她眼前晃,极小声道:“宣阳讲的笑话,我现在已经笑不动了。”
林辜月回过神来,认真地出了个主意:“你可以反过来和他讲笑话,让他亲自体验体验这种痛苦。”
盛放恍然大悟:“你突然一下子这么机灵?”
林辜月“嘿嘿”地笑,有点得意。
盛放随意瞄她手中那一袋东西,问:“你生病了?好复合的病,什么药都有。”
她拎起来看了看,手臂又无力地坠下去。
“不是我,是任朝暮。”
盛放蓦地站直,咬字飞快,带着一丝紧张:“任朝暮生病了?”
林辜月拍拍脸,试图让自己好好清醒。
“也不是,是任朝暮以为时洇生病了,来送药。”
盛放倚回墙上,肩膀缓缓垮下去:“喔,他托你给?”
“算吧。”
“你怎么没给?”
“呃……”
林辜月支吾着,语焉不详,也不知自己在想些什么,又或在计较什么。
盛放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良久,利落地勾住袋子,说了句“那我帮你”,径直走向时洇,俯首说了点什么,把药挂在桌边的挂钩上,便折返回来。
林辜月问:“你怎么说的?”
盛放道:“我说……”
“咚!”一声闷响打断了话。两人一齐转头,时洇的同桌站在垃圾桶边,怀里抱着一堆零食。他望望她们,又望望垃圾桶里的药,茫然地捏着一片饼干。
“你们俩也想吃吗?”
林辜月和盛放不约而同地失语,风刮大了,树叶摇得像有蝉在其中急躁地叫。寒意窜上脊背,一阵瑟缩,她们去关最后两排的窗。
突然,林辜月的手臂被紧紧攥住。
“你是不是把主持人让给我了?”
林辜月的视线在手腕上的红痕和徐毓文激愤的神情之间游移。心想,这世界究竟什么时候变得那么复杂,如此让人捉摸不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