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说,一中操场旁的那棵树今年真的也没再开花。
但林辜月已经不关心云江一中的事情了。她在慈善小学当助教有一阵时间,美其名曰替爸爸监督新的修缮项目,但其实是故意躲在这里,不想和任何人联系。
她常坐在班后门看朱老师上课,边听童稚的朗读声,边帮忙批改作业;或是在操场旁看张校长带着孩子们踢球,而她的腰会被身后的小孩突然抓住。总由她来当排头的母鸡。
这些时候,她都会有种回到桦北小学的错觉。天空依旧繁星密布,空气干净,她会画的画多于会写的字。一切都还没有开始,一切都没有结束,来得及期待,不怕失望。
一到傍晚,放了学,她就犯起懒,什么都不想干,不吃晚饭,直接去图书室随便摸几本书,坐在地上翻阅,很多是薄薄的绘本和儿童小说,没一会儿就看完了。觉得卡通糖果色的读得太频了,就去看那些读过无数遍的大部头名著静一静,读到犯晕了再回屋睡觉。
她和朱老师挤在一间小屋子里。朱老师很辛苦,基本都会在办公室里修教案到深夜,不信贫困区的小孩资质差,想方设法要他们多学一点。密密麻麻的教案像把闪亮的刀,硬要撬开所有小孩的脑子。
但不是所有小孩都领情。也有只是因为这里有免费的饭吃,就被家人送来的小孩,写不好作业,拼音都不肯认,就用指甲把朱老师的脸划出两道口子。
那晚,林辜月沉默地看着朱老师照镜子。
朱老师说:“还好,不留疤。”
“是真的不疼,还是为了让自己能够继续教下去,保持理想,所以才这么说服自己?”
朱老师回头,反倒问她:“虽然你能帮上很多忙,老师们还说最好你到暑假后再走,但说实话,我不想看见我以前的学生整天一副郁郁不得志的样子出现在我面前,我也会有挫败感。你准备什么时候回城?”
“对不起,老师。”
林辜月迅速缩进被子里。
她闷闷道:“这里的图书馆还有好多书我想看。”
“城里什么书没有?”
“不一样。”
“我看啊,你只是想在我这儿,装那个只需要把书看得很认真、作业本整理得很整齐的语文课代表。一直看书,其实是想从哪本书里找到解决办法吧?可是书才不是万能的。”
林辜月露出两只眼,看到远方,有一道闪电打亮了深沉的田地。
“等雨停吧。雨停了,我就回家。”
不管是否期望,夏天总会到来。
而在夏天真正来临之前,下了足足半个月的雨。
很小的时候,林辜月就会用“眼泪”、“珍珠”来比喻雨,才读到四年级就觉得俗气,却想不到更好。后来嚼渣似地,臆想到马孔多村的历史和布恩迪亚家族,在作文里伪文艺,把空心忧伤的青春期连绵至拉丁美洲的战乱。
她喜欢文学,追随文家们的才华,模仿他们运用比喻。而比喻的美丽,美在声东击西,行险而顺,美在无视一件事物的本质,赞美另一件事物。
此刻她懂了,雨水就是雨水,再如何堪比人分泌的液体和珠宝,或者勾联盛大的艺术作品,都只是雨水而已。
文学的伟大,不在于熟练排列不同的词语,而是要去写一种景色,是如何穿透种种意象,降临在人们头上的。
阅读这个行为,实际上也极其贴近人类的动物性,很初生感,通过复写别人的人生来演练自己的人生。亦如书上说,“痛苦和幸福都是二手的”。生活是在凿壁偷光,鹦鹉学舌。但光也是真的光,舌出来的也是真心话。天空宽阔壮丽,她是水洼上的小小倒影。
她祈祷雨会一直下,她也会变得宽阔壮丽。她要去当辉映天空的大海。
林辜月且靠着图书馆里的书和天赐的雨水来支撑自己,拼命追问,自己一直以来口口声声说热爱文学,究其根本就是爱看书,那么她究竟在看什么,又因何而写。
她尽可能地将思维拓宽,寻找着新的理想镇石。
然而,天气不如预期,她并没有读太多的书,也没有得到太多的答案。在一个平平无奇的下午,雨停了。
跳绳鞭打地面,足球又一次次滚动,万象在操场跃动的声浪中更新。操场闪亮着雨珠,孩子们的跑鞋用力踩进橡胶跑道,飞溅起来的水花就像新鲜的水果汁。
林辜月挪出图书馆,看着那美丽的画面,迟钝地心想,要让爸爸再修一个室内体育馆才行。
她的目光飘忽,接着停留在校门口的一辆黑色的跑车上。
沈嘉越的眉间怒意未消,调着座椅靠背,翘起二郎腿,说:“好,我现在就停车了,你接着辩吧。”
车载蓝牙把叶限的声音放大到充满车室。
“……所以你为什么突然改变主意,想去法国?”
沈嘉越夹枪带棒道:“少把话题转移到我身上!”
“是吗,在我的记忆里,这通电话好像一开始就是在说这件事。”
沈嘉越愣愣,莫名熄火了,回答:“小道消息,那所学校将来对大陆生的招生会更紧缩,我又不傻,不是要在一棵树上吊死。换个地方也好,更适合我。我打算先申巴黎的语言中心,我老师在巴黎有好几个朋友都在当音乐家,有的是人能带我练琴。我想先过去,一边学语言,一边学音乐。”
叶限安静了一阵,说:“你比我想得还爱小提琴。”
“不然呢,应该要爱什么?虽然这次落榜好像是我人生中遇到的第一个坎?罢了,有道坎也挺好的,不然我的一生简直顺利得有点过分了。我接受上天安排。但我还没和林辜月讲。”
“那她大约还在以为你们会一起去美国……这么多年,你们都没有真的分开过吧?”
“哎呀,都多大的人了,哪里还用得着互相照应这一套,她又不是看不懂英文,倒是我,我可不会法语啊。”
“所以我不放心的是你。”
“你少来了!”沈嘉越马上回想起上通电话没说完的内容,忍不住用谩骂的口吻,大声道,“你这会儿装什么装,你是不是太过分了呢?我还以为她傻你也傻呢,结果你精得很!既然你有‘一丁点’感觉到林辜月对你是什么心思,那你怎么可以这么对她?沉默,什么也不说,装看不见?叶限,你应该知道她最近为什么跑到乡下去吧?别说你了,连我都知道她这辈子也想要没别的,就这一个梦想。你就不能让一些好事发生在她身上吗?”
“这两件事不能混为一谈。没有办法相提并论。”
叶限声音平稳。
沈嘉越也知道是这个道理,胡搅蛮缠失败,说不过,愈发忿忿不平,远眺看到那一只黄狗盯着他的车。他气不打一处来,“嗷呜嗷呜”地瞎叫,想起狗也听不见,遂猛摁着喇叭,哪知乡下的狗都有神通本领,根本不怕事儿,四条腿扑棱,一个飞跳,爬上车盖。
他和狗隔着玻璃面面相觑。
突然,林辜月从校门口走出来,伸出手臂,把狗抱到地面。她穿着白色T恤,胸前一片立即被爬满了黑色爪印。
她绕道车门旁,歪着头,一脸疑惑地看着驾驶位的沈嘉越。
沈嘉越无比利落地打开车窗的隐蔽模式,装作没有感受到林辜月的视线。
“那你一直不说,难不成指望她哪天能听懂弦外之音啊。”
“我不指望。但我觉得幸运,要知道即使是我很费劲地瞒着,也有很多个露馅的瞬间。”
“所以林辜月就该被蒙在鼓里,反正你和我都在这方面把她当成傻子。”
“……嘉越。我在七岁生日的时候,许了三个愿望。第一,祝爸爸身体健康,第二祝妈妈永远开心。但是,我爸肝癌死掉,妈妈精神病自杀。你知道我第三个愿望是什么吗?”
“我不想听。我只告诉你,你怕的都不会发生。”
“现在在林辜月身边,我只是凭着本能——她哭时递纸巾,迷茫时点盏灯,无聊时聊天,摇摆时相信她。但未来呢?我知道她用不着我,但我总不可能只单纯地安慰与信任,然后站在原地,什么也不干,向老天爷祈祷她能成功——不,不可能——我希望在她的一百种退路中,至少有一种底气来自我;在世界给她的所有附加项里,也至少有一种价值是我给的。要做到这些,只靠本能是不够的。她说要自由,我绝不能让她不自由。”
沈嘉越在叶限的话中大汗淋漓。
林辜月按耐不住了,不停地叩车窗,甚至上手掰车把,嘴里不知念什么,多半在威胁他。
他看了看她,回过头,深呼吸几次,道:“你就非得要十拿九稳、完美的、拿得出手的爱,叶限,你的人生就不能是块漏洞的奶酪吗?你对得起八岁、二十八岁、三十八……八十八岁的林辜月,那请问,现在十八岁的林辜月呢?你对得起她吗?”
“我承认我有私心,不全是为了她。初三码头边的那个晚上,是从四年级以后,我最幸福快乐的时光。过去那几年我已经过够了没有你们、也无法为你们做些什么的日子了,我不想再来一次。”
沈嘉越哑声,半晌后道:“……都说了,别把我也搅进去。”
“当然要。否则你觉得我七岁时第三个愿望是什么?”
沈嘉越脑热,喉咙也滚烫,就是一个劲地想要呛叶限,语调拔高,道:“那么在你的完美计划里,怎么就没想过,将来林辜月出国读书,路走远了,见的人多了,没准哪天出现个谁,他是完美和终极版的你,比你胆大会说话,比你有才华,比你更懂她。林辜月可未必会一直喜欢你。”
叶限沉默太久了,久到沈嘉越都以为电话早就被挂断了。
“那样也好。我不会困住她,没有人能困住她。只要林辜月是自由的,怎样都好。全部交给她来选。”
“那你呢?你怎么办?你是不是太不把自己当回事了?”
“当朋友就够了。”
沈嘉越冷笑一声。
他嘲笑道:“叶限其实你挺自恋的,你就是在赌自己的特殊性,赌林辜月会一辈子喜欢你。放心,总有一天,你会承认的,你是抱着她可以同样爱你的期待去爱她的。你才没那么大方。行吧,你复习去吧,我和你之间没必要再落榜第二个。”
说罢,沈嘉越不给叶限回应的空隙,眼疾手快摁了红键,抢先挂断了电话。
一片寂然,只剩下林辜月在车外上蹿下跳的动静。
他调回椅背,随便点开一首西贝柳斯《第五交响曲》,吐了口恶气,切换成嬉皮笑脸的表情,打开了车窗。
黑压压的车窗下降,露出沈嘉越那张可恶的脸。
“这车还真让你在两个月内学会了。”
“我厉害吧。”
林辜月恶狠狠地瞪着他。
“厉害你个头!你现在什么素质?有了驾照了不起,乱停车还摁喇叭,小孩们都在上课,你知不知道?而且那条狗很好,它只是想保护学校,你干嘛要吓它?你是种族主义者吗,只对伯牙子期那些品种狗友善,对乡下土狗就变脸了。”
沈嘉越听得头痛,撑着太阳穴,认真道:“我一会儿和它道歉。”
林辜月一溜烟跑没影了,过了一会儿,把狗抱回来,狗脸冲向沈嘉越,道:“道歉。”
沈嘉越老老实实地开门下车,土狗立刻狂吠,挣扎跳下地,扑向他。他东躲西闪,绕车跑了一周,大叫:“对!不!起!”
林辜月点点头,解了点气,双手逮住狗身,软着声音招呼它往远处走,然后再折返回来,逮住沈嘉越,推他进车,打算带路指挥他停到后门去。
沈嘉越干坐着,也不操纵方向盘,抹抹汗,严肃道:“没必要,你快点去收拾东西,给你五分钟,我们现在就回市区。”
林辜月不甘示弱:“谁和你‘我们’。”
“那你就一直不回家,在这儿当狗大王呢?”
“不管,我就不回去,我在学校里有很多工作。”
“一个晚上呢?桥儿叫我带你回去吃饭。”
“沈阿姨?”
“对对,你的沈阿姨。”
“为什么?还有谁?”
“还有我爸、你妈、你爸……好吧,还有你最讨厌的岑阿姨也来,但桥儿可是尽量拦了,鬼知道她怎么知道的,肯定是你妈说的。”
“怎么这么突然?”
“不突然啊,很早就约好这家餐厅了。他们给你发消息打电话,你手机都不开机。所以才喊我来抓你。”
“……一定要去吗?”
“当然。庆祝你考上大学和要出版小说。”
多日大雨后的空气还发着闷,林辜月仍然能闻到草腥和尘土的味道弥漫在空气里。
她说:“没必要庆祝的。”
沈嘉越为难地挠挠头,接着一副豁出去了的样子,眉毛抬抬,说道:“那……还有顺便安慰我落榜了?”
林辜月头脑发懵,五官僵硬,好半天明白过来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你等我十分钟。”
林辜月收拾好行李,也没多少东西,两套睡衣,三套日常服,一个枕头,通通装进行李箱里。她循着课表安排,去教室找朱老师。
她在后门站了五分钟,朱老师注意到她,点点头,手指合拢,轻轻地扫了一下空气。
林辜月似乎能感受到朱老师指间的粉笔灰拂过脸颊。
她闭闭眼,转过身,再次睁开眼,拎起行李箱,大步地跑下楼。
沈嘉越又下了车,站在操场边,神情木愣地看孩子们踢球。
“走吧,回家。”林辜月说。
沈嘉越回神,一言不发地接过她的行李箱。
林辜月跟在他身后,雨水在运动鞋的气垫里噗嗤噗嗤,像精灵窃窃私语。她最后回头,深深地望了这里一眼。仿佛只要再踏出去一步,天地便会翻转,她在这世上的任何一处,都再也找不到童年中的自己。那个早熟而又迟迟不肯凋谢的童话岁月,也将与她彻底诀别。
意外地,她并不留恋,转过脸,却看到沈嘉越无比深情地注视整个校园。
“这就是当年我犯浑骂过的地方吗?”他问。
“对。”
“真美。”
她笑笑:“真美。”
回程的路边新栽了果树,但没栽在好时候。一枚枚青色的小果子被前几日的暴雨打落在地,不知名的鸟结成群,啄食着泡烂的果子。
沈嘉越才学会开车没多久,遇到弯路胆子很小,要是再慢下去,林辜月甚至能够数清一路碰见了多少只鸟。
沈嘉越说,他这么久以来就只申了一所老牌的古典音乐学院,但那所学校今年在美国本土和欧洲地区几乎招满了,小提琴专业只收了一个中国人。
“我爸气死了,这段时间都是他陪我练车。他一直说我太心高气傲了,我耳朵都起茧了。但说实在,我觉得我有那本事。”
林辜月开了窗,闻见酸涩的气味,应道:“是,你有。”
“你真是太敷衍了。”
“不信算了。”
“反正我这次差些运气,没有关系,只是今年上不了大学而已,又没有阎王爷在背后追我,我不急。”
合上窗,新车的皮革味扑鼻,林辜月忽然有种车椅着火的焦灼感,如坐针毡,扭了扭上半身,死死抓住扶手,眼神坚定得像古时的将军。
沈嘉越无奈道:“我开车有这么吓人吗?”
“不吓人,慢得要死,但我怕死。”
“你这么怕死以后怎么学车?”
“我不学。”
“那你就一辈子都不会开车,永远得靠别人载。”
“无所谓,比死好。何况西游记里谁会关注白龙马?我是要当悟空降妖除魔的人。”
“悟空都有筋斗云。你?八戒差不多。”
沈嘉越看了一眼右视镜的路况,碰巧和林辜月对视上,俩人怔怔,都莫名其妙地笑了。
林辜月认真地问:“那没有考上,你难过吗?”
“不难过,我很火大,搞不懂凭什么。但是就这个结果而言,也没人能让我骂。所以只能窝火。”
“真的吗?你刚刚死活不开窗,应该就是在对谁发火吧。”
“……没有。”
“我不是第一天认识你。”
沈嘉越不屑地嘁声。
林辜月淡淡道:“谁那么倒霉,让我猜猜,该不会是叶限吧。”
“……”
“你脸皮真挺厚的,离高考没多久了,你也敢找借口往他身上撒气。都说中国有三种不能惹的人,将死之人、孕妇和高考生。天雷都会绕着高考生劈。虽然他肯定不会和你计较,但你最近也不要再欺负他了。要骂就骂我呗,我有的是时间和精力和你吵架。”
沈嘉越突然摁了什么按钮,车灯频闪起来,他手忙脚乱,又打开了雨刮器。
他只好先踩了刹车停下来。
窗外,一颗倔强的果子熬过了雨天,却在晴时坠地,翻露出艳白的果肉。一只鸟飞舞着翅膀朝它平移飞去。远方的天际已经暗了下来,唯独夕阳撕开地平线,将周围的云烧成橙黄色。
沈嘉越还翻出手机看他和他爸的交流开车的聊天记录,记忆被唤醒,终于摁对。车子重新行驶上路。
他说:“我知道了,我之后和他道歉。”
林辜月笑话道:“又送他衬衫啊?”
沈嘉越没有吭声,直到太阳完全地落下,他说:“想不出新招了,那不然我就不道歉了。”
匪夷所思,林辜月对此难以反驳。
月光在背面升起,路面竟然比傍晚时分还要明亮。这样的天气,原本也该看到许多星星,不过可惜,都被车灯吞掉了。
车内交响乐流淌,林辜月见沈嘉越开车谨慎,车技本身也不成问题,渐渐放松犯困,几次三番要睡着了,都被沈嘉越嚷嚷着吵醒,非要她和他一起聊天。
她想起小时候第一次坐飞机去旅游的惨况,他也是如此这般热衷在她耳边散播废话。
那话怎么说来着?七岁看老。
沈嘉越趁她昏昏欲睡,把准备去法国的事情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她。
“我老师帮忙联系了个乐团,我还能过去打杂先混几天。下个月月底应该就能走了。按学习计划的话,今年我可能都没有时间回国了。”
“圣诞节呢?明年春节呢?”
“不回了。麻烦。”
林辜月的视线坠落,手心纹路在浮动的光线里浑浊成一团毛线。她用大拇指缓慢地摩挲,说:“你不是说,没有阎王爷在追你吗?”
“那也总不能真不上大学吧?”
林辜月忽然很不是滋味。小时候尽管吵架冷战,他们依然像一朵花上的花瓣般相互簇拥。而长大是蝴蝶振动翅膀,不知去向怎样的远方。她意识到未来是一段难以被预料的时空,无法能安心。
她赌气地说:“沈嘉越,你可别太爱小提琴了。”
沈嘉越却笑:“别的事情我都可以识趣,接受没有结果,只有小提琴绝对不行。”
他语气有一种释怀的意味。
月光暗淡,路灯鼎盛,一座繁华都市在夜幕中有了雏形。
沈嘉越说:“有时候,我会对叶限感到愧疚。但我希望下次回云江的时候,我能敢去给他妈妈扫墓。不知道他妈妈愿不愿意见到我。”
“你别用交代身后事的口吻讲话。”
“噢——”他轻佻起来,哪怕要说的话无比郑重,“我对你也愧疚。很多时候吧,我这个人都不会说话,我妈也说我情商很低,这几年好点儿,但小时候真的挺欠扁的。我们第一次见面那会儿,就闹挺不愉快。还有你刚转学来,我喊你外号,初中的时候也是……今天看到,你说的那所慈善学校那么的漂亮,你的老师一定用心打理了……我真的很抱歉。”
碍于他的语调,她很难正经,笑了笑,说:“喂,这些事情我们不是早就说开了吗?”
“说开了,但不是意味着就不存在了。林辜月,如果我和你不在父母的应酬桌旁认识就好了,而是在海边,那样没准我就能早点懂你;如果我爸妈也坏点,我的人生也糟糕不幸就好了,那样没准我就能早点懂叶限。你们俩太像了,而我和你们太不像了。”
沈嘉越沉下声音。
林辜月的手心已经被揉得发热,她握拳,很轻地捶了一下他的脑袋。
“猪啊你。明明那样才好,不然下半年,我们之中就没人在学习自己喜欢的东西。叶限没有艺考,我要去读金融,只有你,你在拉小提琴。”
“说不定就是因为我的命太好,你们跟我挨在一起,所以一个比一个倒霉。”
“这是什么鬼话,你的长颈鹿理论去哪儿了?玩在一块儿又不代表共享一碗命运,你吃你的肉,我喝我的汤。”
“你就当我胡说的吧。但这点却是真的:从小,我对你们俩就没干过多少好事,这几年长大了,我总想不明白,你们俩怎么愿意和我当朋友,比我爸妈还包容我。我真的不是信鬼神的人,但是无论我将来到哪儿,我都会祈祷你和叶限能够幸福。”
车爬上一段上坡,半个天空被路面挡住。
林辜月尽可能地活泼道:“你之前对我说,‘要让等待被算数’。我此刻也想对你说,你要让你的成长被算数。你已经从头到尾都在参与我们的人生了,仅仅这个事实,对我们而言就是一件天大的好事了。所以你那个歪理要是真能生效,按照这个逻辑,请不要管我和叶限幸不幸福,你只祈祷你自己能够幸福就好了。”
到了顶端,视野豁然敞开,重力比平时更发挥作用,车轮流利地下滑。那些冗长的、难言的的思绪,在车轮滚滚之中,远离了他们。
沈嘉越边听边不止地流泪,但绷着面子,故作平静地吸着鼻子,偶尔抬肩膀擦脸。后来实在演不下去了,车停路边,他趴在方向盘上,藏起脸,竭力忍耐抽噎。
林辜月总是很习惯地旁观他所有的情绪。
她说:“其实关于落榜这事,你还是挺难过的吧?”
他这次讲了实话:“难过。你没读上文学,你不也挺难过的。”
林辜月笑着道:“我难过啊。”
但说不清为什么,她一点眼泪都没有。
他们没有再用暗号逃离大人们的饭桌,而是无视所有未接来电,拐道去了小时候叶妈妈常带他们去玩的地方,空山岛。
沈嘉越去洗手间,她随便找了个空地站着等。
林辜月头回近距离看那座摩天轮,温和而流转的光辉,胜过她见过的所有天色,无比夺目,仅逊色于人类肉眼难以直视的太阳。
她嘲笑自己。没想到有了强烈的私心,自己竟然也能如此赞美某个非自然的城市景色。
林辜月低下头,挪开脚掌。
以前的地灯会具有一定规律地亮或灭。叶妈妈有时候不让叶限玩游乐设施和射击游戏,他们偏偏谁都不想落下,于是,就会在宋等等的指令下,玩着令家长放心的自创游戏,譬如用脚踩住地灯,赌有哪些不亮。
现在的地灯却常亮着,已经没有办法再玩那个游戏了。如果有没亮的,那只能说明坏了,就像她脚边的这个。
沈嘉越靠近了,她踩住了那盏坏掉的地灯,背手道:“你赌是亮的还是灭的?”
他问:“赌什么?”
一些断断续续地旋律传来,林辜月看到旋转木马旁有台钢琴。没有专门的演奏家,只有即兴发挥的路人。她狡黠地眨起眼。
“输的人当众去弹《踩到猫了》。”
“行啊。”沈嘉越红着双眼,但恢复了精神,干劲十足,“你能这么问就说明这盏和其他盏不一样。我赌是灭的。”
林辜月真后悔。
她坐在钢琴椅上酝酿老半天,下不去手。
沈嘉越不耐烦了,推着她的肩膀挤过来,硬是霸占了半边椅子,说:“又不是让你杀鱼,你怕什么?”他自然地抬手摁下一串音律试音,“很多人听过我拉小提琴,但是很少人听过我弹钢琴,其实我钢琴弹得也很不错。”
他正式地落下第一个音。
声如泉水,翻涌成海诗。林辜月聚精会神地看着他手下的那些琴键。
她以前认为优秀作文集是很死板和固化思维的东西,但不得不承认其中很多描写都精妙到难以被超越,比如“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连根针掉在地上的声音都听得见”,同时还有,“黑白琴键在他的指尖跳舞,一串串音符流淌而出,汇成令人遐想的银河”。
沈嘉越按下最后一个琴键后,双手虚搭在空中,便不动了。
围观的路人在曲终后离开,只剩下林辜月给他鼓掌。
“你知道这是哪首曲子吗?”
“不知道。我音乐素养就那样,但你弹得好听。”
“你干嘛一边贬低自己的音乐素养,一边夸我弹得好听,到底夸人骂人呢。”奈何沈嘉越的眼睛红肿,他再发多大脾气都没说服力,“小时候我们在这围观过街头钢琴家和小提琴家表演,他们演奏的就是这首曲子。”
林辜月恍然大悟。
沈嘉越微笑,目光在琴键上徘徊,忽地抬起,定定地落在她脸上。
他急促道:“林辜月,不管将来我到了什么位置,是什么水平,哪怕我这辈子到最后都无法送你一片金色彩带,我可以不可以也一直在你们心里当全世界小提琴拉得最好的人?”
林辜月愣愣,展开笑容,悠哉地说:“你钢琴也弹得好,完全可以直接一跃来当我们心里全世界最好的音乐家。叶限我是不知道了,不过,我都和你说了,我音乐素养就那样,我的心灵在这领域又没有什么含金量。”
沈嘉越没料到有这番不解风情的回答,几乎翻白眼。
“其实我还弹错了好几个音,你也就配听错误百出曲子。我们现在回家吧,他们肯定早就吃完饭了,我们等着挨骂吧。对了,还有,你可别忘了,你现在欠我一首《踩到猫了》。”
他们踏上那条镶满地灯的路,又经过那盏灭掉的灯。
林辜月插着兜,想起什么,拉着他在路中央站定。满地的光芒从下至上,仿若星光袭遍全身,他们的衣角也无比璀璨。
“虽然我不知道这东西为什么会在这儿,好像是高一话剧表演谢幕时随手抓的,既然如此,我就给你颁个奖吧。”她挥出了拳头,朝天空松开五指,“全世界最好的音乐家,沈嘉越。”
在沈嘉越眼前,一片金色的彩带从天而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