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正好,街头巷尾熙攘热闹,小贩挑竹筐沿街而行,筐中果蔬沾着几点露珠,映着初阳,鲜灵灵的,直晃眼。女娃娃拽住阿娘衣袖紧跟其后,捏着脆生生的嗓子嚷着买个脆梨吃。悦宾楼前食客排成长队,最前的老者提布袋哼着小调,几名学堂姑娘凑在一处低声对诗,邻里熟人偶然相见,或谈昨日琐事,或议今日菜价。一条街上乡野调、诗书声、市井气凑在一处,好不惬意。眼瞧那伙计是个熟手,先搓了两把手,腾地一下踩梯子、揭锅盖、掀蒸布,行云流水。蒸汽顿时翻腾,粉面香四溢,打着旋儿往鼻子里钻,勾得肚子里的一只只小馋虫直叫唤。队中一位素衣姑娘稍稍探头,回身同身旁年纪相仿的姑娘一笑:“快到我们了。”
刚拿过包子,**枝抬头瞥见房檐下悬着一只食盒,形状玲珑,好似一盏小灯笼。她刚欲开口问李姜这是什么,一阵风倏地掠过,一个黑影踏檐一闪而过,转瞬之间勾走了食盒,再一眨眼,竟是无影无踪。**枝愣在原地,比起那个来去无踪之人,她更惊讶于四周人群如常,攀谈声依旧。她疑惑地转头看向李姜,而李姜眉眼一弯,分明是看出来**枝想问什么,却不忙着作释,只觉她这懵懵懂懂的模样煞是可爱,想多逗一会儿,于是顾左右而言他。未几,她见**枝仍在张望,忍不住笑道:“莫要看了,她飞得比鸟儿还快些,倒是这悦宾楼的热包子,可不等人。”
**枝点头称是,她接过包子,用筷子撕开面皮,只见面皮浸饱了油脂,轻轻一挑,热气霎时氤氲而出。馅心饱满鲜嫩,晶亮亮地溢出一线肉汁,眼看着就要顺着面皮流到手心!她忙不迭将包子竖起,用筷子小心夹着,低头咬上一口,舌尖一点,浓香翻涌,她眯了眯眼,忍不住赞叹道:“确实好吃。”她似突然想到了什么,顿了顿,压低声音,带着几分疑虑问道:“不过以你的身份,这样随意走动,真的没事吗?”
李姜漫不经心地一手托腮,眷恋地看着街道上人来人往:“我身上也没写着我是谁,趁如今尚能走动,得多走走。”
**枝听罢,心下一动,她察觉到了李姜语气中的怅惘与挣扎,那是轻描淡写无法掩饰的失落。或许是因幼时所历,她对这种藏在言语背后的情绪格外敏感。然而李姜并不愿深谈此事,她眼神一敛,转而说道:“要说梁都里最引人注目的,非张相莫属。”
**枝想着找个合适时机再开口,眼下显然不是时候,便顺着话头问道:“张相如何?”
“张相素爱白衣,人也生得素净,同轻烟一样,在人群中一眼便知是她……”李姜抿唇想了想,摇头道,“我也说不清,有道是百闻不如一见,届时你一见便知。”
**枝听了愈发好奇:“你这么说,我倒是真想见见了。”
李姜与她一笑,低头饮了一口茶,没有接话。她见**枝眼中憧憬,心中莫名怅然。她也曾有过初来梁都的新鲜劲儿,只是在日日岁岁里消磨殆尽了。两人一时无话,倒是一旁两位儒生的谈话声渐渐清晰了起来。
“三年前我与仁兄在魏国青崖书院对诗,我记得那时仁兄姓武呀,怎改作了伍?”
“贤弟有所不知,当今周后单名一个‘武’字,我来梁都谋功名,也怕犯了忌讳,便改作‘伍’字。”
“周后出自何等人家,怎会给女子取这般一个名字?”
“贤弟想必初来梁国,这话在梁国不兴说。梁国的女子不比他处,你多待些时日,便知其中道理。”
李姜虽看向街市,却也时时低眉留意**枝,一时见她竖起耳朵不吃了,一时见她一边腮帮子嚼着、一边频频点头。李姜也不知为何,看到她会不禁嘴角上扬,约是因为她难得的好猜吧,在梁都,这样的人可不多了。
“走吧,带你去看看周后建的远帆学堂。”
二人走到半路,**枝终于意识到了不对劲。“可这是往宫门的方向……”她微顿了一下,问道,“我这身打扮,进宫合适吗?”
“这学堂在梁宫边上,还隔了好几道宫门,我带你去,没人会拦你。”
“那你平日可是要在这儿读书?”
“今年来的少了,远帆学堂不过是个随来随走的去处。比起学堂,更像是官家女儿说说话、透透气的地方。当年周后先在民间开了远山学堂,那是真正的讲学之地,女儿家入学,不取束脩,也不问门第。可惜大户人家多有因循守旧的长辈,或是不愿让家中女儿出门,或是不想与百姓相交太近,周后便在宫中设了这远帆学堂。此处虽不及远山讲经论典,却四时所授不同,涉猎广博。我也是在这里,偶然读到了《野云集》。 ”
“周后此举确实不俗。”
李姜眉梢一挑,半是认真,半是打趣:“你可还打算拜会张相?不如跟我一同去见周后?”
见**枝不语,李姜说:“好了好了,不戏弄你了。”
二人正说笑间,忽听前方传来冷冷一声:“我道是谁呢,这不是江山郡主吗?本公主还以为哪个不认路的闯了宫门呢。”
循声望去,只见来人一身织金长裙,藕白一双手儿将流苏披帛松松挽在臂弯,鬓边那串飞燕衔花钗,随步摇曳生姿。她身旁仅有一位侍女,却不知怎地叫她走出了众星拱月之势。女子踱步逼近,眸中锐意满满,颇具审视意味:“你也就拿周后当幌子罢了,趁早搬进宫里学规矩去。传出去,还以为我们梁国苛待了魏国郡主。”
李姜仿佛听不出话中挑衅,照例行礼道:“昭阳公主万安。”
**枝随李姜一同行礼,眼前这位,正是梁王幼妹——昭阳公主苏婵儿。先梁王崩逝时,她尚在襁褓,生母亦在不久后撒手人寰,梁王怜其孤苦,对她疼爱有加,甚为宽纵。彼时梁王尚无子嗣,内宫之中唯她一人稚龄,上上下下皆围着她转,久而久之,性情愈发骄矜。她是宫中罕见的“闲人”,虽未开府,却可自由出入宫闱,不为礼法所拘。白日里尤爱跑到衙门听案,连街坊里鸡毛蒜皮的小事,也听得津津有味。偶尔遇上了趣事,便自写折子递至御前,博梁王一笑,亦有不少冤假错案因她之手才得以通达天听。百姓想说她好话,却又不敢当面说,无论是讨她欢心,还是犯了忌讳,多少要叫她那张利嘴留一句刀痕。
苏婵儿约是见李姜无处指摘,她像一拳打在棉花上,不免有些不耐,转而将目光投向一旁的**枝,揶揄道:“呵,几日不见,你换丫鬟了?”
**枝话到了嘴边,还未离嘴,而李姜似早有预料,抬手挡在她身前,将她拦下,而自己上前一步,依旧好言相待:“公主,这位是……”
不等李姜说完,苏婵儿已冷笑着打断:“得了,莫报菜名了。你们穿成这样,谁是谁的丫鬟,还真说不定呢。”
她端着梁都首屈一指的傲气,话意玩味,像只磨爪子的小金狮,手上漫不经心地绕着流苏,眼中又时刻在意**枝的动向。**枝算是看出来了,她不像是为李姜来的,倒像是冲着她而来,按照诀洛风气,这时候该还手了,她看向李姜问她意思,同时李姜默契地眼风一递,示意她不要轻举妄动。**枝莫名生出些感慨,也不知两人是何时养成的默契。李姜再次向前一步,事不过三,场面还是要走的:“她是……”
苏婵儿悠悠摆手,再次截断:“我知道,不就是魏国旧将的女儿吗?你们一个前一个后送来的魏国质子,倒还挺投缘。”
听到她这样说身边人,李姜终于不再与她相让,直身问道:“昭阳公主何必如此?赵姑娘初来梁都,并未与公主结怨。”
话音方落,身后传来一声清亮之音:“学堂之中,莫要喧哗。”众人回首,只见一名青衣女子缓步而来,她步履从容,恰到好处地停在不远不近的地方,先朝众人颔首行礼,继而温声道 :“诸位既同在远帆学堂读书,便是同舟之缘,何必在口舌上争个高低,徒伤和气?”
“本公主说话向来如此,又不是今日才这样。”苏婵儿指尖绕着披帛流苏,语调懒散,目光却如针锋般紧紧盯住不速之客。青衣女子没有接招,她似见惯了这场面,自含张弛,才不会稀里糊涂地跟着上一台闹戏。只见她眉眼弯弯,柔柔一笑,莫有理会苏婵儿,反倒是转身对着**枝嘘寒问暖起来:“我是新亭郡主苏雪意,赵姑娘初到梁都,有劳江山郡主多加照顾。你日后若有需要,可来睿王府找我。”
据**枝所知,苏雪意乃睿王独女。睿王忠烈,于漠北来犯时战死苍水岸,睿王妃更是在迎棺时哭至气绝,独留下不满周岁的苏雪意。梁王本欲将她接入宫中抚养,谁知她一入宫便啼哭不止,唯有回到睿王府才能安稳入睡。有相士曾言:“此女生于风雪极夜,骨中寒意难消,梁宫暖热,恐焚其志,睿府孤清,方养其性。”因此苏雪意自幼长于宫外,礼教书画皆请名师亲授,听闻她曾在梁都三冬宴上,以一幅《雪尽河开图》惊艳四座,画中长河初解,薄冰未尽,水面浮白,有一叶扁舟破冰北去,题字“冰河未解山魂冷,霜月犹侵故垒寒。一灯遥引千秋路,孤帆直入北云关。 ”此画传至梁王手中,他沉吟许久,只叹道:“不愧是睿王之后。”后有苏太后以此为契机亲自牵线,为她与天子订下婚约,既为睿王忠烈留下后嗣,也意在稳固魏梁之好。
**枝忙向新亭郡主施礼致谢,三人随即攀谈起来,仿佛有意将苏婵儿晾在一旁。与李姜小池风荷般的清雅可亲不同,新亭郡主更像她听闻的宫廷女子,她在高处俯视,和善中带着审慎,一词一句拿捏界限,人如其名般透着一丝寒气。她与苏婵儿虽同为王族,又同因幼失父母而深受怜惜,性情却是天壤之别。苏婵儿如琉璃鎏金,灿然夺目,炽烈生动;而苏雪意恰似崖边一枝寒梅覆新雪,艳色虽明,却清寒孤绝,静默疏离。
苏婵儿见她们有来有往,不禁嗤笑道:“ 漂亮话都让你说尽了,你们两个郡主抱团,当真以为将来能母仪天下不成?”她一边说,一边转动腕上金镯,与她话中讥讽一般扎眼。
恰此时,一个瘦小身影沿墙缘而过,她穿了条单片的鸦青衣裙,看上去简洁利落,衣袖拂动时隐隐可见袖口的几处针脚。看身量,约莫是个七八岁的小女孩。她微垂眉眼,脚步轻盈,想来是有意避开纷扰,无奈偏被苏婵儿一声婉转给唤住:“欸,别走啊,来都来了,怎不过来见见新人?”
女孩不显慌乱,她闻声停步,款款转身,抬手端端正正地依次见礼:“冯误见过昭阳公主、新亭郡主、江山郡主。”待转向**枝时,因不知其身份,她微顿了片刻,李姜见状,替她解围道:“她是诀洛来的赵姑娘**枝。”**枝颔首回礼,见她眸中沉静,不见稚气,不想她小小年纪,竟能在人前毫无怯色。
苏婵儿撇了撇嘴,眼中倦意浮现,她看向红墙上落着一群姑娘家的影子,衣香鬓影,翠袖盈风,本该是热热闹闹的,可怎么就这么没劲儿。于是心间怨怪着,真没意思,都是些客客气气的主儿,放一处也凑不出花来,本还以为诀洛来的人能有什么新奇,结果也三句话打不出一个心气儿。
“妹妹们自个儿熟络熟络吧,本公主可不陪着凑趣了。”苏婵儿将语调扬至尾音,随意一挥手,披帛曳地而去。
待走远后,苏婵儿身旁的侍女低声问道:“公主今日为何这般刁难?”
“袅袅,她们四个,三个魏国人,一个国贼之女,哪个会真心为了梁国好?”苏婵儿步履不停,话里带着些咬牙切齿,像是压着一口气出不来,“王兄碍于两国之谊,这恶人,还不是得我来做。不压压威风,还真当她们能在梁宫里掀起风浪?”
袅袅一怔,小心翼翼问道:“三个魏国人……是哪三个?”
“新亭要嫁到魏国去,怎么不是魏国人了?”苏婵儿停步,一双杏眼儿瞪得溜圆的,写满了恨铁不成钢。
袅袅见她一脸认真,忍着笑继续说道:“那江山郡主要嫁到咱梁国来呀,她可还算魏国人?”
苏婵儿瞪了袅袅一眼,袅袅耸肩赔笑了一个,娇俏得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