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第 62 章

“将军,我们……真的要回去?”

军帐内一片沉郁,只有焰光在图纸上跳动,照得山河暗红如血。

“王命不可违。”张子娥低声坚定道,如同将自身一齐定在那句命令里。

一名偏将上前,急促道:“我军气势如虹,正当趁势拿下宋国!既起誓为灭国之战,怎能中途折返?”

“朝中怕是有人见不得我军立功,那些个酒……”另一人咬牙接道。

话至一半,张子娥抬眼,未怒未叹,只轻轻说了四字:“休再妄议。”字字如矛,扎透了每一道躁动,一语落后,无人再有言语,唯剩火舌低嘶。她逐个掠过那一双双写满怨怒的眼睛,等待眸中怒火在她注视下渐渐平息,他们一同从血泥中爬起,共尝过寒霜与腥膻,在性命不知多少次交付后,已不消再执着于对错与因果。

张子娥垂目看向沙盘——那些连梦里都在反复琢磨推演的城池、渡口、界碑,顷刻间成了远景。良久,她伸手取过阵稿,指腹轻触纸面再细细看了一遍,仿佛在做一场告别。下一刻,她将页尖探入烛焰。

火焰骤起,映亮了她的面容,也将她眼底的光吞没。

“秋稻割完了吗?”她问。

“割完了。”

她披上大氅,走出营帐。外头大风呼啸,夜空低垂,云压如幕。远处烽火线连着山脊,一星一星摇晃,她站在营前,沿着那一线望去,说道:“走之前,送他们一份大礼吧。”

军令一道道下达,同军旗一张张卷好:收缴耕具与牲畜,凡牛馬犁耙通通带走,带不走的就地宰戮毁坏;行军所经,田畦一律撒播杂秧,以先占肥土;旦遇堤堰,则暗损基本,若难为计,炸毁即可。

“让宋人同老天要收成吧,”最尾一道指令既出,张子娥抚摸过卷好的旗帜,下令道,“即刻整军,拔营回梁。”

她从不行仁道,因为仁道,另有代价:一念宽纵起,数世乱火生。她势行不义,她甘背骂名,戎马多年,杀孽负尽,更添一笔,又有何妨?那谦谦君子在乱世中无地存身,叶相死于谋成之日,周君葬于义下之时,襄王亡于城破之日,一场血战,终不可避。不是今日血,便是明日血,不是他人血,便是她身血。那将她口诛笔伐的仁义礼法,且留予后世太平之君吧。

她看向集结的士兵,一张张熟悉的面孔在火光下闪烁着愤懑与不甘。

是啊,换谁都会不甘。

从少年打到白发,从黎明打到黄昏,一身伤疤,一身荣光,却得命半途而返,谁能心平?

她不能让这份荣誉,毁在一纸王命上。

他们是功成之师,她会为他们守住应得的荣耀。

“诸位将士们,你们中有许多是与我自平原起并肩至今的旧人。我们征战四方,踏过多少城池,打过多少苦战,生死只隔一线——此情此功,我张子娥铭记于心。十余年漂泊异乡,寒暑相推,披甲而卧,枕戈以眠,如今当回家中看看,看看爹娘、看看妻儿,待过个好年,他日你我再聚首。

我们回去,不是败军,不是溃兵,而是功成之师。梁王召我等回朝,是要我们堂堂正正、风风光光地回去!等到了梁都,我们要在主街上摆宴,十里明灯,千人击鼓,让满城百姓都来看看这支从战火中走回的军队!让那些妒我军功勋、盼我军折戟之人,亲自为我们举杯敬酒!届时,你我共唱凯歌!”

“愿随将军回梁!”众声齐起破开夜色,直冲云幕。

***

晚钟声自城外传来,梁都沉浸在一片金霞中。街道两侧挤满了人,孩童爬上屋檐,妇人提灯探首。他乡的尘土还在襟上,而故乡的风已迎面吹来,带着晚桂的香甜与醇酒的辛冽。那风一卷,把千里之外的思念与劫后余生的喜泪,一并洒进这支归军的甲缝里。

呼声自城门口传起,先是一声“梁军回来了——”,再是一声,“张相回来了——”。那声音穿过街巷,如潮水涌来,层层叠叠,直去宫阙。原本当葬身寒城的故人骑在马上,他们的墓碑已被芳草掩没,他们的子女已然独当一面,而今日,他们又活了过来。

她是如何让一支大军,不透半点风声的呢?万人之军,竟无一人思乡传信,无一人退却不归?

若他们亲至那血色漫野的寒城,亲眼看见张子娥从尸山血海中一点一点将人拖出,便不会再问。

那一役,被宋人列为阵亡的梁军有半数幸存。

宋将贪功,急于奏捷,仓促封坑,未作查验。当她率兵赶至寒城,天已暮雪,寒风割面,遍地狼藉。她下马看那一地残盔断戟,胸中郁结如焚。她夺符出征,不怨败仗,不惧兵寡,只恨满目皆非当年之军——甲不覆体,列不成阵,营中嬉笑,纲纪不存。梁军竟在她离开的数年间,烂至这等地步。

那一刻,她比眼见尸山心更寒。

她恨,恨那群高坐堂中、醉饱脂膏之徒,把她亲手带出的兵推去送死,她恨那等权贵亲信挂着军衔被养在无战之地,成日对着战局高谈阔论,不识死战为何物,却最爱指点江山。

手中兵少,伤者过半,她无力强攻,唯有反复出奇,以少击众。昼伏夜行,辗转于烟与雪之间,数度夺还那片坑地。一次次入阵,挖掘、搬抬、抢救,寒夜如铁,霜刃在地,朝光将起时,她从尸堆中站起,满身血污,掌中仍攥着一缕未断的命息。

被活埋是什么滋味,她比谁都明白。

她无法在宋军眼皮下带他们回来,只能让他们死在名册上,活在山林间。自那日起,寒城亡军脱去军号,弃甲换衣,散入深岭,化作无名之人。风过不闻号角,月照不见旌旗,山垣为营,草木为裳,守着梁国不灭的火种。

这一国之相贪的粮草去了哪里,不言自明。

重逢是最高的赞礼,这场突如其来的撤军,并未在将士们脸上留下任何落寞之色。他们抬头望向这座久别的城,有人在欢呼中仰头看天,有人在哽咽中落泪前行,城中一草一木都在为英雄的归来而颤动。

队伍沿主街未半,继而拐入城西。那一处污墙院落门扉紧闭,风一过,落叶与尘埃并起。张子娥翻身下马,衣袂一摆,叩门三声。

门闩被缓缓拨开,木门吱呀作响,灰尘簌然落下。

冯家。

冯季穿着一袭洗得发白的旧袍立在檐下。

他在见到张子娥那一刹,岁月在他眉尖一滞。他颤抖着俯身一揖,那一拜,重如山川旧誓:“罪人冯季,拜见张相。”

她扶他起身,命人取来旧甲,那是冯季昔年所披,断裂的胸甲被重新修连,甲片上仍留着刀刻与血痕。在历经劫火之后,它矛盾地破碎又完整,陈旧却崭新。

她双手递予他。

“穿上吧,冯将军。梁王已下旨,复将军原职。寒城一败,将军以一身之辱,护我半军之命;以一己之身,负十年冤屈。若无将军佯降自污,又何来这支山间奇兵、大破宋军?今天地共见,旧部重生,将军所留之星火,而今正熊熊燃烧!”

冯季十指颤颤接过战甲,铁甲相击发出震震低鸣,四周士卒齐齐跪地,眸中泪光交映。

为稳宋人心,避天下疑,梁国需要一个罪人,冯季说一不二,挺身请命。十载受辱,遭尽唾骂,不辩一言。

那身莫须有的罪名,终得洗尽。

大将归队,队伍再度出发。长街的尽头,梁王与周后并立于风中。梁王的脸色并不好,他难得看上去嘴角有些下垂。谁都看得出,这场撤退来得蹊跷,梁军势如破竹,断无在顺风局遽然收兵之理。

梁王下旨那日,说的是“见好就收”。可当时他面色凝滞,满脸阴郁,那神情,可称不上一个“好”字。再者,今日宫中罕见地未有张灯设宴。既是风光归故里,怎会止于长街相送?这自先王在时起,便是头一遭。

有传言说新亭郡主已抵南央,大婚在即,不宜再动干戈。更有传言说,前线捷报过盛,功高震主,梁王忌惮兵权在外,恐夜长梦多。然无论流言如何肆起,鼓乐如何高奏,夜终会降临。喧嚣散尽,风过朱阙,万户灯火默默静成一隅孤光。

殿外金兽张口吐着香,灯影在地上浮动,而宫殿的主人,已不在此处。

暗室灯摇,当深夜来临,当嘈杂散去,她终有闲余,去看她想看的,做她想做的。

一路奔波,马蹄未歇,她今日说了太多场面话,安抚将士、答谢百官、装点威仪。可此刻,她只想卸下那副不容有失的姿态。

梁王的召命唤不回她,她回来,因为那里有她的印。她解下披风,脱去外袍,取下发钗,碎玉般细碎的声响在寒夜里散开。烛火在铜台上悠悠颤着,光影微晃,将她的影拨弄得深一层,浅一层,就连烛光也知此间秘密,不敢燃个敞亮。

“你怎不问我为何召你回来?”

“没什么好问的。”

“你不怕我防着你吗?”

“你有防着我吗?”

没有。

从来没有。

若真有一丝提防,又怎会让她贴得那样近,让她听见呼吸里的劳困与倦意。

星夜归程,她心盘桓成阵。她要周全,要弘扬国威,要在群臣与百姓面前不露半分退怯。归军的荣誉要护住,失落的情绪要照拂,连悲喜都要分寸得当。她能打点好一切,与此同时,她心亦焦急。

若是世间没有何事令人心中牵挂,那当有多无趣啊。

不要品味我的急切,不要看我额上的汗珠,不要抹我手心的潮湿。我的脚肿了,我眼圈浮青,我被铠甲勒出了痕,你别看得这么清楚,你别看得这么明白……

罢了,看吧。

她便是爱看她为她战战兢兢的样子吧。

“你回来的,比我想象的要早。”

你听,她在明知故问些什么?

“是啊,我很急。”

你看,她忠诚的臣子从不忌直言。

周武伸手替她拢了拢发丝,笑问道:“你急什么?”

“你无碍便是。是出了什么事吗?两位小殿下可还好?”梁宫宴饮一向是大殿下与二殿下操持。今夜既无宫宴,也不见二人身影,必有缘由。

“老大和老二被绑了,要逼你退兵。”

“就这样?说点我算不到的。”

“你能有什么是算不到的?”

很多。很多。比如这念火要掘到何时才是尽头。

“张子娥!”她的逗弄惹恼了她,呼出的热几乎压在唇边。

“哪一个做的?”

“你算去吧。”

“寰儿能救出来吗?”

“寰儿的事,说来话长。”

“那便不说了。”

长烛垂尽,泪油在铜台边蜿蜒,衣裙堆叠在地上,玉钗滚落在榻边。她长发在肩,借着最后的光,看指尖新添的那一层薄茧。军旅硬如铁,吃的是硬饭,打的是硬仗,穿的是硬甲,已经太久没有这样温暖,太久没有这样柔软。她像在漫长征途后,终于脱下重铠。在被疲惫吞噬殆尽前,她用意志撑着,一丝不苟地求证一切都还在:信任、权力,与她自己。

心口的鼓动声如归途的回响。那些急行中的慌张要有个归处,那些被压抑的心思要有人偿还。她难得手脚都好着,难得力气也还在,足以支撑她想要的平衡,与想要的失衡。

不必再顾忌有人揣测她们的关系,不用掐着时辰离开这里。眼前人是谁,天下皆知。若她愿,她可以在这里待一整夜,让宫人惊疑她缘何从寝殿不翼而飞。

“回来了便回来了吧,好好过个冬天。我知道,你不喜欢冬天。”

她本以为,下一次见面,她们会有所不同。

就像过去无数次那样——从布衣,到少督军,到督军,到太尉,到丞相,再到她不知道从哪给她搜刮来的那些个乱七八糟的名号。

可她依旧是张相,她依旧是周后。

她竟意外地,不曾感到落空。一路上所有的空寒与困乏,都在确认她无恙之际尽散。

也许是重逢的欣喜吧,也许是心间的笃定吧,“时机将至未至”并不磨人。在她身边,她心定,她心潮,她心狂,但绝不彷徨。她有足够的耐心来筹谋、布置、执行,以及,等待胜利的甘甜。对未来风雨如是,对此刻风雨亦如是。

把明天的事留给明天吧。

没有什么,比眼下更珍贵。

子娥这么多年了,还是一如既往地每次打完仗回来都很急(笑)。

休假前最后一更,旁友们我们十二月再见啦。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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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2章 第 62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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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下归舟
连载中林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