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沿地道缓缓前行,火光在壁上一寸寸推移,映得影子忽长忽短。地面上渐渐出现了麻袋碎屑与掉落的米粒,走了大约二十米后,终在一处石室前止步。室中角落残留数口空箱,与一些刑具,墙面挂钩上仍吊着破损布袋。尽头处有一个大石门,上嵌铁扣,机关反设,试了一下开不了,看上去只能从外开启。
“这是囚室。”**枝蹙眉。
“或是粮库,”李姜答,“反正把人和粮都困起来,也没什么区别。”
火芯摇曳,人影落在阴冷石壁上,错叠着分不清彼此。她们坐下来靠在一起,以此保存体力和温度,同时约定好轮流小憩,由醒着的人敲击石子,隔墙传声,等待救援。前几个时辰,她们很默契地没有说话,只听得见灯油燃烧的噼啪声。
寒冷在一点点侵蚀,第一个黑夜降临了。
她们靠墙坐着,半睡半醒,每一次睁眼,都如同隔了一整个昼夜。灯早就灭了,倦意与警觉轮番袭来,心识与梦境的边界在黑暗中逐渐稀薄。身在地底,不辨日升月落,唯凭冷热来揣测时辰,可那份判断也失真了。
时间失去了意义,只剩一场无尽的、令人麻木的煎熬。
**枝头一次觉得,死亡并非骤然断裂,而是这般缓慢、无声地渗透过来,将意志一寸寸掏空,连挣扎都显得多余。
她唯一能做的,只有等待。
秋筠啊,她什么时候,才能找到她们?
“后悔跑出来了吗?”是**枝拨开了沉寂。
“不会,”李姜笑了一下,答得轻快,像她那只猫儿一样拿脑袋蹭了蹭**枝的肩头,“不然哪有机会同赵大人说悄悄话,还不怕被人听着。”
“都这个时候了,你要不要听听你在说什么?”
“都这个时候了,不就该说些这样的话吗?”话音落下,李姜凉滋滋的一只手已悄悄钻进**枝袖中,在小臂轻轻一划,那触感冷得让人打了一个寒颤。她的伤还好吗?**枝下意识把她的手抓住,将袖口连在一起,勉强通着体温。
“你这郡主一天到晚都在想什么呢?”**枝嘟哝着。
“想你也在想的事吧。”她声音轻得像一缕烟,仿佛会氤氲着沉入喉底。
“你真是从来都不回答我的问题。”
“我哪有?”她撒娇道,倏地将手探进来挠起了痒痒,**枝猛地一缩,肩膀抽紧,没忍住笑出声来。她偏头要躲,李姜却不依不饶,那她也不好手下留情了!两人拉拉扯扯挤作一团,窸窸窣窣,喘息与笑意碰撞在一起,荡出一圈圈回音。
气氛忽而在笑声中轻盈起来。
那一刻,她们像两个还没长大的小女孩,想笑就笑,想闹就闹。那时全部的期许都在“明日”,明日会长高,明日或有好事发生,明日她们会变成什么样的人。一切愿望都还没来得及变得沉重,只是迈着步子满心期待地、毫无顾忌地向前走。
笑声并没有持续太久,蓦地戛然而止,像是一场借来的、短暂的梦。
梦醒了,四周只剩下心跳,一声声响着。
气氛在那刹那沉了几分,像有一只无形的手自上方落下,按住了她们的咽喉。
“那你呢?你可有后悔?”李姜问道。
“我?我能有什么好后悔的。不过是做了该做的事的罢了。最后,还能和一国的郡主在一处,倒也不差。”
李姜闭着眼遥想道:“你说若我们真死在这儿,百年、千年之后被人发现,会怎么编我们的故事?我们会成什么人?是姐妹、友人,还是主仆?好想知道啊……像在另一个世界,又活了一回,有无限的可能,我是我,又不是我。”
她话音低若梦呓,浮在吐息里,听得并不真切。
她想象着,那些她此生注定不可及的身份——无名书生、江湖侠女、谁家丫鬟,出逃的大小姐,或是哪个乡野间私奔的情人。只要不是“李姜”,只要不背负血脉、家国与责任,她便能选那条最想走的路,过一段最想过的日子,和一个人长长久久地在一起,不必在意礼法、不必算计权势、不必深夜惊醒、不必在道出心意时还要记得退路。
可她不是。她只是李姜。
她太清楚什么可以拥有,什么只能妄想。唯有借着此时,借着生死未卜的幽晦,才敢偷偷遐想这一念、这一幻。
“今生你不满意吗?”
李姜侧过头来,睫羽低垂:“倒也不是,只是……还有些事没来得及做。”
“比如?”
“一些……”李姜没有立刻回答,只是抿了抿嘴,用最为平淡的口吻说,“只敢想、不敢做的事。”
她的诱惑是安静的,也是直白的。只需一些停顿就好,沉默会将思绪引导向正确的地方。
那是本能的、不需要教的,就知晓的答案。
**枝干笑了一声,笑里藏着一点不自觉发紧的喉音:“姜儿有什么不敢做的?”
“别说我了,你也不敢。”
“你怎知我不敢呢?”
两个人,能做什么呢?
黑暗之中,界限开始模糊。试探的话说了那么多,呼吸也交错了那么多回,手在袖子里摩挲来摩挲去,下一步是什么呢?早过了能装糊涂的岁数,谁都心知肚明。
成长是启迪性的,随着骨节抽长,与肩背变宽而来的,不仅仅是身形之变,还有在某一天,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过去某一个瞬间,舌尖曾尝过一口名为悸动的春酿。那是头一次面颊发烫,头一次掌心冒汗,头一次挪不开眼,与头一次错开视线。
自那之后,瞒得了别人,瞒不了自己。
因为再明白不过,是因为谁,也再明白不过,当如何开解、如何满足。
但却不敢。
若是过得浑浑噩噩些便好了,只可惜理智尚在,无时无刻不在警告这正是最容易犯错的年纪:那些精力无处安放,那些冲动锋利而无谋,稍一松懈,便会走向深渊。于是被迫稳重,被迫周全,被迫将年少心事藏于心底,用最拙的名目束缚,用最恶的羞耻压覆。稍起一点苗头,便立即泼下一盆冷水,强说那是低级,是可耻,是拦路虎,是无妄灾。心火起起灭灭,正如日夜循环往复,慢慢学会了克制,学会了缄默,学会了在灼热之中低头行路。可那份躁动并不因此消亡,它们在囚牢里喑哑叫嚣,只是行者选择了视而不见。
可是**啊。
越是压抑,越是甘甜。
明明尝到了点滋味,却硬要说不喜欢。享受那种作茧自缚的感觉,咀嚼到了一点甜,一边皱眉,一边回味。心气极高,不甘心沉溺这点不入流的念头,将每一次隐忍都当作突破,每一次退让都当作前进。只能靠着这点自我虚构的胜利感,来稍稍抹去压抑的生长痛。
想看得更长久,走得更远,登得更高,总认为这些,与**是矛盾的。
是吗?
在唇齿的索求之间,**枝开始不太确定了。
她不喜欢这种意志不受掌控的感觉。可身体在寒涩中回暖,热意随着加速的心跳自胸膛流向四肢,冰冷的指尖有了知觉,紧绷的神思在纠缠中一寸寸松开……这样感觉,谁不喜欢?
人心本就向往着安逸与沉沦。
她不齿地,咽下了。
此刻李姜在想什么,她好想知道。若是肌肤相亲,能心意想通,那该多好。她想知道她的秘密,明了她的痛苦,体悟她的诉求。
她……满意吗?总是她挑起的情绪,总是她拿捏着人不放,总是她把自己逼到绝点,她终归是得逞了。要是火没灭就好了,她想看她的神色,想知道更多关于她的事情,像打着火折子一般照她过去,像翻卷宗一般翻她眉眼。看清每一道纹理,揣度每一次变化,揪出她语句里不肯明说的弦音,从睫羽的抖动、唇角的迟疑,与呼吸的停滞,她要撬开她那层伪装,扯出她心底究竟藏着什么内核。
不仅是她的来路,还有旧年经历、少年心事、梦中所念,连她儿时梦魇都不肯放过,恨不得将整个人摊开来,一页页细看,不放过一笔一划。
今时今日,她必须要把这座山拆了看她一看。
说话啊,姜儿。
说话。
在她的逼弄下终于得到了她的质问:“你哪里学的?”
“我是头一回。”
“你这不像头一回。”
因为我想了很久,这都怪你。
这都是你应得的。
我的诀洛三人组哟,一个放纵,一个压抑,一个清醒。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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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第 36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