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天柱折,地不满东南”(6)

在大公国的最后一天,当齐地其他城镇全都笼罩在“万人不死军”带来的黑云和闪电之中,济口村的天和海暂且跟往常一样湛蓝和静谧。

只是太阳此时已经西斜,天边垂着不详的乌云;

海面上渐渐涨了潮、起了浪,而刺骨的海风也一阵比一阵强。

一百多艘大船,正飘扬着被劲风吹得鼓鼓囊囊的布帆,井然有序地离开港口,驶向无拘无束的大洋。

事实上,昨天夜里,大公国各地赶来的百姓就完成了集结和登船,但却迟迟没有启航。

这倒不是因为风向不对——帆船可以在任意风向朝目的地行使,无风时也可以靠摇橹行使;

也不是因为天黑看不见——海边长大的舟子们在月黑风高之夜也能划得一手好船,所谓“惟夜航船最难对付”、“夜半钟声到客船”说得就是夜间行舟的船家。

而是因为,当被疏散的民众得知包括叔孙通在内的学宫长老还守在临淄城、尽量拖住入侵者,便纷纷阻拦船员扬帆起航,非要等师父们也赶到跟他们一同撤退。

这看起来如同自杀的行为,百姓们是这样七嘴八舌地跟船老大解释的:

——“你们把俺们这些种地的、做工的、搞小买卖的全都撤走,却对那些留守的读书先生们不管不顾!那么咱们这批人逃到四海之外,倘若重建了大公国,怕不是要跟大秦帝国一样弱肉强食!”

——“我自己的大儿子也在学宫读书。他撤不出来,为国捐躯,当然是光荣!可若是师父们不能跟百姓一块儿走,那将来谁来教我的其他儿女读书呢?”

——“在下听那个叫子舆先生的客民师傅说,希腊有个叫‘什么图’的夫子,写了本‘什么国’的书,说:理想的国度,要由工人供给、军人保卫、哲人指挥。若是哲人都不在了,谁来指挥新建立的大公国啊?”

直到,早上申时左右,百姓们通过船老大手中的秦镜,跟佩戴了勾玉的叔孙长老取得联系,确认后者和众师父已经进入了逃生隧道,很快就会赶到济口村。

于是,大公国民众悬着的心总算能放一放,便全力配合着船员进行起锚离港作业——意思是,乖乖呆地在船舱里,不要挤在甲板上给专业人员添乱。

等长老和博士们的马队从隐蔽的隧道口出来,飞奔到不远处的码头时,最先启航的海船也刚刚驶出去不久,在码头上继续上船的百姓们更是发出了一片欢呼。

“君之视臣如手足,则臣视君如腹心……君之视臣如土芥,则臣视君如寇仇。”

在正值倾覆的大公国,孟老夫子的这句教导得到了淋漓尽致的体现。

只不过,你拉我一把、我拉你一把的互助行为,其结果可以是一起活,但也有可能是一块儿死……

当整支船队都已经起锚离港,空旷旷的码头里,

仍然拴着一叶扁舟,兀自起伏于无风三尺浪上;

仍然有一位学宫先生,孤零零守在这艘小船中。

那只扎在脑后的发髻,朝着远离的船队;那双凹陷如泉的秀目,却盯着岸上被树丛遮蔽的隧道出口。

羲娥博士独自留在了码头上,等待三个负责关门、却闯了大祸的小伙子赶上来,一起逃。

“我已经没了丈夫,”她在脑海中用从遥远迦南带回来的语言想道,“可不能丢下‘孩子们’了。”

四十六岁的羲娥,并没有给基甸士师留下一儿半女。

“抱歉,夫君,”她对基甸说,“但我做不到把又一个清白的灵魂带入这罪恶的世界!”

丈夫十分尊重她这个另类的想法,而大多数被羁押在咸阳城的月氏奴,宁愿在盲目的信仰中延续惨淡的血脉

羲娥和基甸,比俗世提前两千多年践行“丁克主义”,其实也是跟女方的悲惨身世有关。

大秦太子扶苏去往云中督朔方军的当年,就遇到了后来私定终身的妻子,伊利昂的海伦,听了她在匈奴人的洗劫中存活下来的伤心故事。

而羲娥的母亲,经历跟海伦倒是有几分相近:原本也是在昭武城过着优渥的生活,后来遭遇了灭顶之灾,苟且偷生后遇到了一个取走自己贞操的男人。

只不过,对于羲娥的母亲来说,带来灭顶之灾的是御驾亲征的秦王嬴政,劫后余生的处所则是咸阳城的奴隶之家,而这可怜的女奴赶工到深夜之后在井边遇到的男人,却是一个无耻侵犯了她的逃犯!

当犯罪者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了,当女人确定自己竟然如此不幸地怀了孕,她做出了一系列令人震惊的举动:

她忍受了整整十个月屈辱,生下了呱呱坠地的女儿,然后才一头扎进了那口见证她被侵犯的深井之中。

殉节的女人在女婴的襁褓中留下了自己的遗言:

“我能决定自己的生死,但无权决定我女儿的命运。”

“我把她的去留完全交给万能的‘雅赫维’!”

“记住,她的名字是羲娥!”

“羲娥”,当然是后来取的秦语译名。

这个希伯来名字,用字母转写出来是Ja'el,意思是 “羱羊”。

这个名字,充满了母亲撒手前对女儿的嘱咐:

要知道,在气候干旱的地中海沿岸,在嶙峋陡峭的崖壁之上,星星点点攀爬着仿佛从天而降地的羱羊;

它们将蹄子踩在山岩的棱角上,伸张脖子去啃食石缝中长出来的些许青草,刀尖舔血地活下去——

就像羲娥即将面临的人生。

而羱羊的毛色多为浅黄,无论公母头上都生着一对弯弯曲曲的触角——

羲娥的皮肤颜色,不可避免地脱去了月氏人原本的苍白,带上了东方人固有的嫩黄;

而心中一对无形的弯曲长角,则是羲娥用来披荆斩棘的利器,甚至可以说她唯一的依仗……

羲娥的童年时代,身边其他生而为奴的月氏女孩,会用另一种走背运的动物名字,来称呼这个肤色泛黄的孤女:黄狗。

以至于,羲娥差点在十岁前就随母亲去了。

好在,有头人伏瓦安慰她、开导她;

好在,有基甸哥哥每每挺身而出,用年纪轻轻就人高马大的身体横在羲娥与霸凌者之间——

他如此的招桃花,吸引霸凌者的火力自然也不在话下。

所以,尽管后来并没有要孩子,羲娥内心里是觉得有些愧对基甸的。

她更愿意将学宫所有的男生女生视为己出。

当船队无法等待殿后的三青年而开拔,羲娥独自留下守候,稍后驾快船赶上。

“究竟发生了什么?”羲娥心里嘀咕,“孩子们怎么这么久都没有赶上来?”

突然间,岸上的隧道出口中,传来了无数声带着回音的嘶鸣。

接着,三匹惊马从隧道奔逃出来,乱蹄就将周围的灌木全都踩踏倒伏,然后慌里慌张逃往远方去了。

羲娥连忙从甲板跳到岸上,撒腿奔向前面两百步开外的隧道口。

未等赶到,就见一头面目可憎的“不死者”,踉踉跄跄从黑暗中窜了出来!

更恐怖的是,羲娥一眼就认出,那其实就是平素老实巴交的大鱼!

“大鱼!大鱼!大鱼!”

羲娥仿佛发了疯,不顾斯文,扯开嗓子,一遍遍地呼唤着男孩的名字,仿佛痴心妄想地要把原本的他从这副变异的皮囊中唤醒。

可大鱼那双凸出眼眶的乌青眼依旧浑浊不清,被对方一遍遍叫烦了,竟然伸出一双利爪,朝羲娥阿姨步步紧逼!

再看羲娥,被这从未料想过的场景吓呆在原地,完全不知所措。

忽然,大鱼停住了凶狠的步伐,转而挥舞着粗胳膊,朝着自己宽阔的后背抓挠起来——

羲娥这才惊醒过来,定睛一瞧,见白怪后背上竟然附生出了一个人来!

再细看,则是刚刚恢复体力的刘恒,从隧道里冲了出来,一跃跳到了怪物背上,使出吃奶的劲儿,死死勒住它的粗脖颈子。

“羲娥阿姨!”刘恒脸红脖子粗,牙关咬紧道,“你快跑啊!”

嘴里说着话,就无法专心。

大鱼趁机揪住刘恒的腿脚,一把将他从脊背上薅了下来,重重摔在沙滩上。

当刘恒吃痛动弹不得时,怪物转过身,将右手上那呲着牙的银蛇贴近了曾经的伙伴,准备近距离发射闪电,将友谊的小船彻底打翻!

突然,大鱼残存的意识感觉到后背一麻,进而就是钻心的疼痛。

傀儡身上的感官刺激,也都原原本本传递给了数百里之外的“傀儡师”,让提线操纵的三世皇帝陛下也虎躯一震。

于是,后者再次操纵着“不死者”缓缓转身,用一双死鱼眼望向袭击的来源——

就见到羲娥博士,双眼中噙满了诀别的泪水,双手上紧握着一把超越这个时代的兵器“多锐”,刚刚朝着大鱼的后背射出一枚锋利的铜镞!

就像秦军方阵士人手一支的制式武器“萨利铩”,配发给军官的多锐,就是一种能够单手持握的小型“萨利铩”。

两种远射兵器,连同那重型连射的“绪斯铜”以及只能用龙车来牵引的“巨砲”,扣动扳机后都会将厉龙筋膜所蓄积的巨大势能瞬间释放出来,推动八棱铜镞或是巨型铅弹飞出口径,飞向目标!

羲娥手中的多锐,就是从五年前飞越息壁的秦军航空兵队长、来自尼科波利斯的杨武尸体上缴获而来的!

原本,大公国唯一的一把多锐,就时刻佩戴在全权负责防务的基甸士师身上。

当后者发现,之前做出的一切准备,都已经无法对抗出离现实的怪物大军,就立马下令将学工师父们疏散。

而当基甸士师假公济私地抱起自己爱妻的时候,就将这把上了膛的多锐硬塞进了羲娥的手中!

此时此刻,羲娥将这划时代的武器指向大鱼,一面默默流泪,一面猛然扣动扳机;

松开远古厉龙之筋,射出一枚枚八翼铜镞,刺入怪物膨大的体内,让那黑色的血液四处喷溅。

换做任何人和动物,挨上这么多下,早就倒地不起乐。

可这毕竟是凭借“高鼎”所召唤的妖物,区区铜镞对它来说毫无杀伤效果,只能让其愈发恼火。

发出野兽般的低吼,大鱼张牙舞爪地扑向羲娥阿姨,一把就将她撕成两段!

刘恒躺在沙滩上,仍旧无法从刚才的重摔中恢复,只能眼睁睁看着这惨绝人寰的一幕,无能狂怒。

在不远处的隧道出口,还能见到同样赶上来的晁错。

只见晁同学弓着腰身,面无表情,呆若木鸡,仿佛石化了一般。

唯独圆睁着那双独属于知识分子的清澈大眼,口中不停地念叨着:

“晁错,错。”

“晁错,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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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假大秦三十年
连载中榕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