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心火02

余永桓的死有三个疑点。第一点,余永桓蜩化后,病症自愈已过去十二年,如何在一夜之间忽然重新回到当年病危的状态并快速死亡?这在所有已知的蜩化案例里是从来没有出现过的。第二点,余永桓在急速病危后,对自己的遭遇和状态似乎完全没有任何惊慌与抗拒,从始至终非常平静,如此异常且如此突兀的死亡来临,发生了什么事,让他这样轻易释然接受了这样的结局?第三点,也是最重要的一点,这是余永桓留给他们所有人的最后一条信息:那个人来了。余永桓是否见到了那个人?他的死是否与那个人有关?那个人到底是谁?TA此刻在哪里?

樊岩是何时成为蜩化人,如何成为蜩化人的,个中细节没有人清楚。大一的时候,谢小楼还像无头苍蝇一般活跃在校园内,有天正在帮环保社团在人工湖里捞水样,被一位没见过的老师叫住。对方看起来五十岁出头,先是问他叫什么,上下打量了他一番,开门见山道:“我前几天做梦梦到了你。你以后就跟着我吧,我会安排事给你做。”

“做梦梦到”是什么意思,有什么具体含义,又是如何作为一种蜩化能力体现的,谢小楼也没有得到任何解释。他进入樊岩的实验室后,开始变得忙碌而充实,蜩化人这个身份并没有对他们的生活产生太大的影响,大家还是要上学上班,吃饭睡觉,偶尔因为一些分歧据理力争,做不好事情被骂得狗血淋头。直到有一天,樊岩在办公室午睡醒来,忽然把谢小楼叫了过去。

“有一个人会出现。”他斟字酌句,神情很奇怪,似乎在思索什么无法理解之物:“这个人,也许是我们的同类,也许不是。”

“这个人长什么样子?”谢小楼问。

“不知道。”樊岩答。

“这个人是男是女?”

“不知道。”樊岩答,“我看不清,没办法看清。”

樊岩看起来对此事颇为在意。他叮嘱谢小楼在之后的日子多多留意,一些微妙的变化也许已经开始伴随着这个被他“梦测到”却无法做出判断的人出现。正是那之后,凃海进入了难以解释的漫长雨季,关于“那个人”的预言也像雨雾一般,面目朦胧悄然降临,然后像雨滴融入流水,除了滋生出猜疑、紧张和未知的茫然再无其他。他们对此人的找寻仿佛某种被催发的潜意识,随着城市一起变得敏感而躁动。然而,从始至终什么都没有发生,没有人发现“那个人”的踪影。后来雨停了,一切恢复原样,梦测的预言带来的压力随着时间无形消散,天气变得平静而温暖,晴空高悬。也许都已经结束了,谢小楼想,“那个人”的存在,只如同波塞冬路过轻抚凃海的衣角,不会再有更多的变化发生了。直到余永桓突然死亡。

余永桓葬礼那天,谢小楼请了一天假。余永桓的独生女余靓君今年31岁,是个能干又开朗的女人,性格跟余哥很像。她独自操持了葬礼,结束后又请群友去家里吃了个便饭。余哥和女儿独居在城郊的一个小院儿里,这里离汽修厂很近,院子打扫得很干净,种了很多花,小白狗在葡萄架下面睡觉。“这罐六堡茶爸爸还没来得及喝上,”余靓君笑道:“今天就用来招待他的‘生死之交’们,咱们一块尝尝吧。”

大家围坐在院子里,一起喝了茶。非常普通的味道,却是对这位群友最后的了解与告别。赵姐非常伤感,她因为职业原因,跟余哥往来最频繁,两人跟其他车友经常聚在一起打牌,她问余靓君,余哥出事那天,是否还有别的事情发生。“我那天不在厂里,当天发生的事情还是找厂里的师傅们问的。”余靓君摇头:“除了他休息时,似乎有个过路人来讨了口茶喝,其他没有什么特殊的。”

“是怎样的路人?”谢小楼问。

余靓君想了想:“看见的师傅说,像是个流浪的。爸爸给了他茶,他喝完就走了。”

那天大家聊到很晚。离开余永桓和余靓君家后,谢小楼回去了实验室。樊岩正在加班,谢小楼找到他,跟他说了余永桓死亡的事情,以及余永桓最后留下的那句话。

樊岩听完后,像是确认一般反问道:“他已经死了?”

“是的。”小楼答。

“你说他死得很快。”樊岩说:“你怀疑那天下午找他讨茶喝的人,就是‘那个人’,而他在见到‘那个人’之后,很快就旧疾复发,然后死去了。就跟他当年第一次死去时一样。”

“是的。”小楼答。“老师,我们现在该怎么做?”

樊岩把钢笔扣上,塞进胸口口袋里。他起身开始换外套:“逃吧。”

“啊?”谢小楼没反应过来,转眼樊岩已经收好了自己的包,准备下班了。他追上去:“老师,你说什么?”

“逃吧。”樊岩回头道:“结果你也已经看到了,越快越好,不要再留在凃海这个地方。明天开始暂时不要来上班了,小心点,有事给我打电话。”

他的神情和语气都很认真,不像是在开玩笑。话说完,樊岩便干脆地离开了。谢小楼在原地愣了半天,如果事态已经严重到需要“逃”的地步,那这样的交代是不是太过于草率了?逃去哪里?他们所有人都要逃吗?如果不逃的话,他们都会像余哥一样死掉吗?

樊岩是个非常实际的人,他给出的方案不一定是最优解,但一定是他当下觉得损失最小的办法。这说明,樊岩认为,面对“那个人”带来的死亡,他们没有任何自救的能力和反抗的余地。人生被回溯到蜩化之前,以最初的死亡方式再一次死去,真正的死去;意外蜩化后多出来的生命被收割,没有人能够对此无动于衷。逃也许真的是最有用的办法。可要逃到什么时候?余生都要在躲避中度过吗?那这样的“活着”有什么意义?

谢小楼掏出手机,再次拨通了樊岩的号码。“老师,”他说,“除了逃,我们没有什么可做的了吗?”

“我不知道。小楼,面对不知道的问题,有时我们要想尽一切办法去研究尝试,克服困难,有时要学会激流勇退,承认自己无能为力。”樊岩的声音在电话另一端听起来有些失真:“你搞明白蜩化是怎么回事了吗?没有。我也没有。我们根本没有能力去掌控发生在自己身上的变化,所以怀抱着未知死亡绝对不可接受。”

谢小楼听到车门打开的声音,樊岩对司机说:“去机场。”

“老师,你要去哪?”

“我不会告诉你的。”樊岩说:“万一你出卖我怎么办?挂了,有事再联系。”

樊岩的电脑屏幕还亮着。谢小楼帮他关了显示器和室内灯,又把他办公室的门锁上。他有樊岩办公室的钥匙,因为有时会来帮樊岩浇花。然后他站在走廊里,整个人陷入短暂的茫然中。他鲜少有觉得惆怅无力的时刻,但或许是余永桓的死带来了太过突然的打击,令他难以调节平复自己的心情。下午的时候,他和大家一起站在墓园里,他看着余永桓墓碑上的照片,忽然觉得一切都远去了。阳光,空气,真实的世界,生和死之间的距离可以是眨眼一瞬,也可以是整整十二年,时间被一双无形的手扭曲拉伸,仿佛一段皮筋被缓缓扯到让人忘记弹性的临界点忽然松手。“用力活着”这件事的意义在瓦解。正如樊岩所说,他们其实从始至终都没有搞懂“蜩化”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医学上有个术语叫拉萨路现象,又被称为“自主复苏”,是指在心肺复苏停止、患者被宣布临床死亡后,又奇迹般出现自主循环恢复的现象。这个术语的叫法来源于耶稣使拉萨路复活的故事。在科学层面,这种死而复生背后有几种可以被接受的原因,谢小楼刚刚活过来那段时间读了一些相关事例,他对于自己的死而复生有过无数的想象和猜测,人的□□脆弱之余拥有超乎想象的自救机制,但是这些都解释不了他们“蜩化人”在活过来之后所产生的变化。他们的经历更像民间传说中需要去背负某种使命和责任的“被选中者”,然而他们也从未受到过任何指令与召唤。部分蜩化人所拥有的能力可以用可笑来形容,谢小楼甚至分不清自己的蜩化“能力”是否让自己过得更好了,还是更差了。而如今在经历过余永桓的死亡后,思考到这个问题时,先于一切横在他面前的是,我究竟在做什么?

我在“扮演”一个活着的角色吗?

忽然间,楼道里的灯全部暗下去。也许是巡逻的保安以为这层已经没人了,所以关掉了楼道灯。即使老师告诫他要逃走,谢小楼也从始至终完全没有过这样的打算。他还不想睡,需要一个地方来让自己冷静一下。谢小楼打开手机的手电筒,摸黑朝他的小休息室走去,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他觉得走廊里湿气有点重。

可能是哪里的窗忘记关了,今夜也许会下雨。但好奇怪,几分钟前他并没有这样的感觉。空气仿佛变成实体,宛如无形的海漫过口鼻,一阵令人有些喘不上气的潮气涌入肺里。谢小楼打开休息室的门,手摸到灯的开关前,电筒光在室内闪过,他猛然发现,房间里坐着一个人。

三平米不到的黑暗中,有一个人沉默地坐在他的单人沙发上。谢小楼手腕一转,灯光照过去,他看到一张苍白陌生的脸。紧接着是一双深不见底的眼睛。与那双眼睛对视的瞬间,谢小楼发现自己所处的空间变了。

灰——漫天的灰从头顶飘落。焚烧过后的残烬带着火星和余温,混沌的灰轻柔得像雪。空气里弥漫着未散尽的烟雾颗粒,焦糊味、塑料融化和布料烧焦的味道在鼻腔中扩散开,脚下是酥软潮湿的残渣。一切都在浑浊的光线下死寂变形,轻微的灼烧感在手上传来。谢小楼低头,发现手中的手机不知何时变成了一支点燃的蜡烛。

一点火光在他掌心摇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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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干物燥
连载中梅坑桥夜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