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混乱是阶梯

唐焕宸盯着面前空无一人的走廊。

他没有听错,没有产生幻觉。脚步声靠近,然后是敲门声,但是没有人。他预设过苏棣会不来,预设过苏棣会派别人来,可他没预设过这种情景。什么情况,闹鬼了?

蜩化。唐焕宸想起那晚在天干物燥,谢小楼和俞孝砚解释给他听的这个概念。那些不知因何种原因“死而复生”后并产生怪异现象的人,他们有一个规则化的统称。这些蜩化人会随机产生变化,有些微不足道,有些却会得到匪夷所思的能力,例如吴鸣,例如夏泉。那有没有可能,也会出现眼下这种情况,某种令人产生幻象或隐藏自身的障眼法——只一瞬间,唐焕宸站在原地,脑内闪过无数念头,后颈却不由自主因眼前的诡异反常情景发麻僵硬。不知道是不是错觉,空荡荡的对面,似乎有极力压制的微弱鼻息被他捕捉到,非常轻微,却教他顿时起了鸡皮疙瘩。

不能后退。唐焕宸听着自己如擂鼓般的心跳声,然后他做了一个自己也觉得可笑的举动,突然朝前迈了一步,然后他的肩膀在空气中猛地撞到了什么东西,右边!唐焕宸猛然转头,可他依然什么也看不到。他条件反射伸手朝那个方向抓去,混乱的脚步声在走廊里响起,似乎有什么撞上了一盆绿植,一声闷哼。不止一个人!唐焕宸拔腿便追,同时喝道:“站住!”

下一秒,叶宽的身影倏然出现在走廊尽头拐角,时机把握得刚刚好,好到完全出乎唐焕宸的预料。只见他左脚向前踏出半步,没有任何犹豫地伸出手凌空一捞猛地一拽,仿佛空气中有个半透明的结晶体破裂,诡异的一幕出现在唐焕宸面前——苏棣凭空出现在了叶宽手中,他下意识翻腕沉肩,试图借势挣脱叶宽的控制,但叶宽已半步跟进,手臂翻转一扣卡住苏棣右臂,用力一把将他按在了墙上:“肖沐云在哪?!”

僵持只持续了不过短短一瞬,苏棣浑身紧绷,面色沉冷,他完全受控,却丝毫没有慌张。他盯着叶宽,答非所问:“为什么对你没用?”

为什么对你没用,在说什么——唐焕宸脑子还在消化这句话的含义,一个年轻女性已经凭空出现在叶宽身后,正如刚才苏棣“凭空”出现在叶宽手中一般,她像透明人剥落了隐形斗篷,身形轻得像影子,转眼已经贴近叶宽身后,手中翻出一片薄刃。“小心!”唐焕宸大叫一声,叶宽察觉,本能身体一偏,苏棣立即重心下沉,反身半转甩脱压制,迅速退到了走廊另一侧。

那名年轻女性立即站在了苏棣身侧,她看起来很年轻,神情很紧张,紧跟着苏棣仓皇后退。苏棣扫了二人一眼:“走。”说着一拉女人,转身便要逃走。

两人动作很快,可叶宽更快。他松了松肩膀,一截银光翻出掌心,轻不可闻地“咔”一声微响,苏棣像是感知到什么般回头,几乎是同时,细如丝线的一道绞索划破空气倏然逼近面门。他根本来不及反应和躲闪,那绞索带着诡异的灵活在空中骤然折转,精准缠绕上他的脖颈。没有任何缓冲和犹豫,在他颈间猛然一收——

唐焕宸愣住了,他从未见过叶宽用这种东西,也从来没见过叶宽的这种表情。他不是要留住苏棣,那东西的目标不是手也不是脚而是脖子,他是想要勒死苏棣!

苏棣躲无可躲,整个人被那绞索硬生生扯住,他用力抓住颈间,震惊到无以复加,声音沙哑而难以置信:“你想杀了我?!”

没错,我要杀了你。

叶宽没有回答,但他青筋暴起的手背清清楚楚地给出了答案。暴烈的杀意沿着那根绷紧的绞索再度收紧,仿佛已然张口准备咬下的毒蛇,不行,不对!他们提前不是这么商量的,叶宽失控了!唐焕宸脑中警铃大作,他冲向叶宽试图制止他,与此同时,他听到一声极轻微的“咔嚓”声,像是干燥的树枝被猛地折断——这声音并非来自苏棣的脖颈,而是来自叶宽的手腕。叶宽瞳孔骤然收紧,一抹惊愕和预料之内的懊恼在他面上闪过,下一秒那截绞索在他手中松软垂下,迅速收回他的掌心。

像是某种疾病突然发作,叶宽面色迅速变得惨白,他咬牙捂着手腕抬头,苏棣失去桎梏,来不及思考自己是怎么挣脱的,猛然捂住脖颈后退一步。那个年轻女人扶住苏棣,闭上眼睛,嘴唇蠕动,似乎低声念了句什么。一阵浓烈的血腥味瞬间充斥整个走廊,漫天血瀑从天花板突如其来瓢泼而下,瞬间淹没了两人的身影。

唐焕宸冲向几乎快跪倒在地的叶宽,血水咆哮着涌向二人,叶宽紧紧抓住唐焕宸紧张的手臂,他满脸冷汗:“别动。是幻觉。”

血水夹着令人作呕的腥气和水花翻拍带出的微弱热意直冲面门,唐焕宸条件反射屏住呼吸闭上了眼睛。什么也没发生。他再睁开眼睛时,血水、苏棣和那个女人,全都不见了。走廊空荡荡的,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然而叶宽让他明白,刚才他看到的一切都是真的。

叶宽像是在忍受某种剧痛,脖颈间血管凸起。唐焕宸抬起他方才握住绞索的那只手,发现他的手腕以诡异的角度不自然地垂着,从骨头的形状看,已经断了。

唐焕宸看着叶宽,动了动嘴唇,却什么也说不出来。他完全不知道该从何说起。你刚刚在做什么,那是什么东西,你的手怎么突然会受伤,你为什么要——又是如何——他整个人都是混乱的,大脑一片空白。先是肖沐云,然后是叶宽,他最好的两个朋友,过去几年他到底在和什么相处?到底都他*的什么情况?

情绪剧烈翻搅在胃里,过于冲击,唐焕宸甚至不知道此刻哪种反应最为恰当,最应当先被提起。他看了看走廊尽头,说:“苏棣跑了。”

“去泊馆。”叶宽简短道。他整张脸都因为剧痛失去了血色,领口已经湿透了。苏棣如今暴露,肯定第一时间收回雪如来再次逃走。唐焕宸知道不能犹豫,他咬牙扶起叶宽,让他靠在自己肩上:“你,你能不能忍忍?”

“走。”叶宽说。

唐焕宸开得非常快,几乎只用了一半的时间。拍卖已经已经结束了,停车区域的车少了一大半。他示意叶宽在车里等,独自匆匆下车。也许可以尝试着去找一下刚才那个工作人员,对方看起来没那么难说话,他想。苏棣反应也许也没那么快,怕就怕他比自己预想的更为谨慎,选择让泊馆直接邮寄,如果是那样的话就麻烦了。午后的空气蒸腾起林间特有的令人胸膛发紧的沉闷,像夹着草腥气的桑拿余汽经久萦绕在喉头鼻尖,远处不知哪里传来鸣笛声,惊起一群飞鸟。很美丽的景致,却如同隔着一层灰蒙蒙的阴翳。

叶宽想杀了苏棣。

这跟他们提前商量好的不一样。他们的计划里只有抓住他,逼问出肖沐云的下落。唐焕宸当时以为叶宽失控了,可稍一细想,他便否决了这个猜测。他了解叶宽,对方是一个心里想的远比说的做的都要多的人,脾气当然算不上好,私下处理起人情世故时冷漠而睚眦必报,难以动摇,且他绝对不冲动。他绝不是那种毫无征兆、临时起意且完全不顾后果的人。发生了什么事,让杀意深埋他的心底,并且完全不在意会为之付出怎样的代价?

闷热的空气里,唐焕宸背上浮现一层冷汗,叶宽一定有事情瞒着他。不仅仅是关于他自己的,还有关于肖沐云的。

他本打算先去接待处看能不能找到方才那个工作人员,看能不能问到什么,走至一半,沉吟片刻调转方向,绕过建筑径直走向别厅。一个男人迎面在别厅的方向走来,手中提着一个不大的布包。这人头发很长,走路盯着地面。唐焕宸与他擦肩而过,走出去几步时,忽然他又想起西岛那个雨夜。当时面对苏棣,鬼使神差的直觉让他诈出了对方的谎言,可他却并没有把握住机会。

为什么会有鸣笛声,这附近有铁道吗?

过载的思考和近乎错乱的感官认知让他变得头脑不清醒。他突兀转身,几步追上那个男人,干脆地拍了下对方的肩膀:“苏棣怎么没自己来?”

对方露出的表情几乎可以称得上是教科书般的无知与疑惑,他说:“什么?”

“苏棣走的时候跟那个女人说先过来这里。”唐焕宸自己都觉得自己疯了,他紧紧逼视着对方,眼睛一眨不眨:“怎么还没到?为什么是你来了?你要带着雪如来去哪?”

他说到“那个女人”的时候,对方的眼神微弱地动摇了一下,而在听到“雪如来”三个字后,忽然挥手一拳袭向他的面门,然后猛地拔腿就跑。唐焕宸重重挨了一拳在脸上,非但感觉不到痛,反而肾上腺素飙升,他冲上去抓住了这个男人,用手臂的力量猛地勒住他朝一侧用力,两人翻滚着一起摔倒在地。男人踉跄而迅速的起身朝停车场方向跑,唐焕宸爬起来便追,同时大叫:“叶宽!”

叶宽从副驾探身出来,肩膀直直撞上男人身体,紧接着一个膝击顶得他痛得蜷缩起来。他还没抬起头,叶宽已然用未受伤的左手箍住他的脖颈,利用身体重量和冲势将他猛地掼向地面,男人的后脑勺重重磕在水泥地上,连声音都没发出便昏死过去。

唐焕宸气喘吁吁地追上,布包滚落在地,他捡起来拆开检查,果然是雪如来。这人真的是苏棣派来取东西的。刚才叶宽那一下让唐焕宸呼吸都骤停了,他条件反射地探了探对方的鼻息,还活着。真行,唐焕宸喘着粗气看叶宽,说不出话,真活爹!上学那会他怎么没因为小组讨论睡过头被叶宽杀了?

“立刻走。”叶宽没有理会他的眼神:“人和东西都带上,回凃海。”

两人将地上昏迷的男人反手捆起来,跟雪如来一起扔到了后座上,唐焕宸形容狼狈,一脚踩下了油门,轮胎伴随着发动机的嗡鸣空转了一下,瞬间冲了出去。叶宽的车是一辆二手V60 Polestar。当初他买这车时,唐焕宸只觉得此人实在有点闷骚过头,然而此刻车身倾斜着碾上颠簸山路,过硬的减震器几乎把每一丝微小的颠簸放大传到全身,让他本就在痛的头几乎要炸开了。什么人会喜欢开这种毫无舒适感的车,自虐吗?还是在时刻备战?

叶宽在他旁边,找了件替换衬衫撕开,简单把自己断掉的手固定住了。对,还有这条突然毫无理由断掉的手,还有那条不知道什么来路的绞索。还有苏棣当时那句“为什么对你没用”?

那个女人是蜩化人吗?

车开上快速路,颠簸感终于散去。叶宽在副驾驶伸出没断的那只手探向中控,将车的架势模式旋转至纯电。一瞬间,发动机的轰鸣和排气管的咆哮都消失了,整辆车内变得无比安静,藏匿起一切失控暴烈,安静得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只有轮胎滑过地面的轻微噪音和风声。

唐焕宸的头终于不再痛了。但他听见了自己的心跳声,杂乱、强烈、掺杂着焦躁,在突如其来的死寂中震耳欲聋。他深呼吸了几次,努力平稳住自己的情绪,看着前方的路开口:“你是不是有什么关于肖沐云的事情没有告诉我?”

冷静,冷静,不管是什么情况都要冷静,唐焕宸对自己说。叶宽的事情之后再问,一件一件来,没事的。都能解决的。

车里沉默了几秒,然后他听到了叶宽开口。那声音透着陌生的疲惫和虚弱。他说:“沐云已经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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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干物燥
连载中梅坑桥夜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