哐当——哐当——
车厢内的灯已经关了。即将驶入山岭地区,窗外树影飞速闪过。火车轧过铁轨接缝,发出有规律的摩擦震颤。夜间这样的声响令人心烦,可传到丁蝉耳朵里,只有隐隐约约如同钟表指针拨动的微响,每一声微响都引发庞然车身颠动。
毛刷摩擦玻璃窗,这是穿越隧道的风声。仿佛食草动物在山谷尽头的哞叫,这是有人睡着了在打呼噜。蜂群一般环绕着天花板又时而散开的,是隔壁车厢一群出游的中学生在聊天;像小石子弹到墙壁上再滚落地面,这是列车员推着小食车在进行最后一次兜售。丁蝉闭着眼睛靠坐在窗边,滚落的石子逐渐向他靠近时,他睁开眼睛,往右耳里塞了一只耳机模样的助听器。车轮在地面滚动的声音在无数清晰嘈杂起来的巨响中恰停在了他的脚边。
“一瓶水,谢谢。”丁蝉说。
列车员递过来水和二维码。信号不知为何出奇的差,屏幕定格在绕圈的加载页面,丁蝉盯着屏幕十几秒,终于付款成功。“还需要别的吗?”列车员问。
“不要了。”丁蝉说。
列车员推着车走过,丁蝉摘下耳机,右耳顿时像被关上了一扇门,一切声音都被看不见的旋钮扭到无限接近静音。听力像无形的视力,模糊掉许多细节,也削弱了人的感知与感受。人长期如此生活,会对整个世界产生脱节感,觉得自己是被能目视却遗忘的异类,是被排除在外的个体。
不幸中的万幸,这正是丁蝉所需要的。
喝了口水,他再次靠着车窗闭上了眼睛。一切退得更远了,像潮水离岸,沙滩裸露在月色下。原本微弱的听觉在意志的专注中趋近无声,寂静中,丁蝉的左耳忽然动了动。一段仿佛踩在碎玻璃上的脚步声突兀清晰出现,丁蝉微微侧头,那声音像是意识到被察觉,悄然噤声。
丁蝉的耳朵从前是能听到的。他出生时,两只耳朵都很好,不知道从哪一天起,他的听力开始持续下降。师父看了后说,他左耳朵里面长了一个“哨子”,需要把哨子取出来,否则他会因为听到的东西太多七窍流血而死。哨子取出来后,丁蝉的右耳听力停留在勉强能听到声音的阶段,左耳则完全失聪。这只耳朵再也听不到来自正常世界的声音了,取而代之的是,它开始能听到鬼。
像踩在碎玻璃上的脚步声,清脆突兀,精准单一,不分时刻场合,冷不丁炸响进入左耳,起初常常将他在睡梦中冷汗淋漓惊醒。丁蝉很清楚,从此这便是他和“另一个世界”产生关联的方式。身为术士,他并不抗拒自己的命运,如果一件事降临在他身上而非别人,他会认同这是自己的责任,相比起“为什么”,他更在意的是“如何”。他自问算不得天赋异禀,顶多算是比较用功,“术士这一行,悟性不够的话,勤勉也没什么用。”师父说,“但你跟某些人不一样,你有心,对自己学习的东西也感兴趣。和非人之物打交道,除了不能心软,更重要的是不轻视,不敷衍,不心怀邪念。于你而言已经足够了。”
丁蝉于是在四处游历中慢慢学习使用自己的耳朵,逐渐习惯与这些声音结伴相处。可是近一两年,丁蝉发现一件怪事。随着术法精进,在他已了解的鬼的声音和其他可掌握辨知的异声之外,偶尔他开始听到一种以前没听到过的声音,跟鬼的声音不一样。很细微,听起来像虫子扇动翅膀。
起初丁蝉没有在意,除了鬼有时他也会听到一些灵物,通常循着声音找到,根据情况做出记录和处理就可以了。可是当他试图追踪这种虫翾时,结果令他很意外,他什么也找不到。没有任何鬼的痕迹与踪影,他以为自己听错了,可这种情况重复出现,能被他异于常人的左耳听到,又无法被他以寻鬼的方式看到,只有一个可能,那就是出现了一种既非鬼,也非人,或者既是鬼,又是人的“东西”。
丁蝉跟师父说了自己发现的情况。师父听完后道:“哦,你终于能听到了。想要弄明白这件事不难,声音出现在哪里,你就去哪里就好了。正好,我有件事要交给你。”
师父要他去做的事令他有点疑惑,但丁蝉还是照做了。此时此刻,他正在前去完成这件事的旅途上。穿过有山的区域再途径一片平原便是他的目的地,听闻那个城市此前下了将近一个月的雨。
些微分神间,鬼声再次传入耳中,薄玻璃细密裂开的声音在漆黑晃动的车厢中散发着寒意。丁蝉睁开眼睛,已经过了凌晨,整节车厢都熟睡了。他站起身,顺手拎起放在一旁的背包背到身上,朝着另一节车厢走去。车轮前进引发的震动贴着脚底,丁蝉推开车厢之间的连接门,先前吵闹的中学生们消耗完精力已经入睡,只有一个铺位有光亮。一个年轻男孩坐在下铺,摊开书本,就着自带的小夜灯正在认真低头写作业,距离他十几米的洗手间门“哐当!”一声打开,一个中年人捂着心口,摇摇晃晃扶着门走出来。走廊微弱的灯光下,一只面色雪白的男鬼紧紧贴着他的背,头像断掉一般靠在他肩上,两只手在背后环绕,虚虚握着他的手,贴在他胸前心脏的位置。
中年人大约只觉得心绞痛,他一手撑住车厢,身体佝偻着喘着粗气。丁蝉脚下步伐加快,玻璃碎裂声忽然暴涨,男鬼察觉到丁蝉逼近,头缓缓摆正,忽然双臂收紧,双手猛然插进中年人胸口!几乎是同时,一枚骨哨凌空飞来,在空气中发出寻常人无法听到的尖锐呼啸,哨声有如利刃,打在鬼影身上,瞬间将其如一团雾气打散。中年人浑身一抽,身体朝前倒下,被冲过来的丁蝉一把扶住。他四肢绵软,丁蝉手探下去,发现已经没了鼻息。
“糟糕!晚了一步。”一个细小的声音从旁边传来。
声音很尖软,听起来像什么动物的叫声,丁蝉低头,只见地上角落里蹿过一团很小的影子,老鼠大小,形状在阴影中模糊不清,却灵知充沛,炁满神全。不是本体,更像附身家仙灵物之后的出窍元神。
丁蝉扶着中年人的身体,将其放平在旁边一张凌乱的卧铺上。他面色呈现一种供血不足的青白,嘴唇发紫,五官狰狞,仿佛依然深陷痛苦之中。那是只罕见的厉鬼,以戏弄惊吓虚弱之人为乐,丁蝉再次触摸中年人脉搏,摘下背包,尝试给他做心肺复苏。他额头汗都出来了,可对方一动不动,再无声息。
“别自责,同行。”那小鼠一样的东西靠近了些,“你已经将鬼打散了。它不会再继续害人了。”
“你是谁?”丁蝉半跪在床铺旁,手脚有些无力,那团小鼠也跳到了他手边。四下的乘客依然在熟睡,没有人被惊动。哐当哐当的火车前进声也没有停歇,像另一种无情的不为所动挟裹着生死劈风驰行。目的地还没到,旅途已经结束了,生命在出发的时候,究竟是否知道自己即将去往何处?
“我是河胎鼠奶奶。”小鼠道,“我本来也要坐这趟车的,拉肚子没赶上。我的朋友们在这趟车上,所以我不放心来看看,一上车就发现了这个鬼,它就在厕所的镜子里。这中年人半夜睡得迷迷糊糊的,没有防备,就被它害了。”
丁蝉叹了口气。中年人模样不过四十岁,正值壮年,看行李像是出差的,小桌板上还摆着商务水杯。自称鼠奶奶的小鼠倒是镇定,又劝道:“快走吧,不然等下被人看见说不清了。”
也只能如此了。丁蝉将中年人手脚摆正,尽量让其看起来端正平和,又在心中默念几句清净定灵口诀,起身在地上捡起自己的骨哨。三节小骨围成一个环形,是一个耳骨夹形状。他把骨哨按在左耳耳骨上,河胎鼠奶奶,似乎曾经听师父说过,他依稀记得那是个身材高大个性严厉的老太太,很擅长卜算。
“我不能在这里太久。车上还有些别的鬼,天亮之前,这里交给你没问题吧。”小鼠道。
丁蝉点点头。火车横跨山川河流,空间封闭,又是人来人往聚散别离之地,非常容易聚集一些意识不清明的灵体,但大部分只是无意识游荡,不会真的对人造成什么影响。“我先去找乘警,说这边有人心脏病发猝亡了。”丁蝉说着捡起地上的背包,可刚走出没两步,他忽然听到身后鼠奶奶发出“咦”地一声。
“怎么了?”丁蝉回头,可就在回头瞬间,他也愣住了。
宛如虫子扇动翅膀的声音“扑棱”轻响着掠过他的左耳,下一秒,床上的中年人忽然发出一声大喘气,然后睁开眼睛坐了起来。
他嘴唇还是青紫的,满脸冷汗,几分钟前扭曲的肌肉依然僵硬着,两眼失焦,一边喘着气,一边下意识抬手摸上自己的心口,反复摩挲几下,心有余悸般朝后靠去。“小哥,是你把我扶到床上来的吧,谢谢。”他喘了半晌,像是被什么呛到了一样咳嗽了两声:“我刚刚忽然就心口绞痛,好像晕过去了。”
不,你刚刚死了。
这是怎么回事?丁蝉凝视着中年人,他确认对方刚刚死了。他又听到了虫子扇动翅膀的声音,和这个中年人的苏醒一起到来。这个人在他面前死掉然后又活了过来——是他搞错了吗?对方刚刚只是假死?可是鼠奶奶也说这个人死了,她发出“咦”那声,也是因为看到这个人又睁开了眼。丁蝉下意识想要低头问鼠奶奶,却发现鼠奶奶已经不见了。
那到底是什么声音,这个中年人身上又到底发生了什么?
丁蝉没有说话,他慢慢后退两步,在距离中年人几步远的窗边坐了下来。接下来一整晚,丁蝉都没有离开过,中年人躺在床上缓了很久,似是真的觉得自己方才只昏迷了一下,又起身喝了两口水,然后脱下鞋子,躺下睡了。
天亮时,列车靠站,中年人起床醒来,收拾行李下了车。这一站恰是丁蝉的目的地,他也跟下了车,可人流汹涌,凃海站几个出口和换乘指引繁复曲折,很快丁蝉便丢失了目标。
死而复生,不,死而复生不是此事中最关键的要素,重点是虫翾。一定有什么特别的原因伴随或者导致了这种情况,到底是什么?师父说“你终于能听到了”,又是什么意思?
丁蝉的背包很重,他寻了处地方坐下休息片刻,终于冷静了一些。他发现自己依然在车站里绕圈,并且走错了出口。凃海站是个大站,周边高铁车次频繁,不停有车停靠,人始终很多。他循着指引标识下电梯,右手侧的上行电梯上,有一个男孩看起来很眼熟。
男孩旁边站着一个跟他年龄相仿的少女,脑后绑了条利落的麻花辫,一张线条流畅的圆脸。“他们都先去学校安排好的宿舍了。你肚子好些了么?”男孩说。“好了,好了,我喝了好多热水。”女孩叹气:“又闹肚子,又要准备比赛,还有好多作业要写,秩林,好烦啊——”
这声调和讲话的语气,丁蝉想,是不是在哪里听到过?
“别烦,”男孩安慰道:“我昨晚在火车上帮你写了好多,我写了一整晚呢。”
擦肩而过瞬间,“扑棱”一声轻响在丁蝉左耳后响起。丁蝉猛然回头望去,那对少男少女讲着话上了电梯,转瞬也消失在人流中。
天已经大亮。
初夏的空气微微带着清爽的潮气,凃海的天空看起来格外明朗,亮得看不清颜色。丁蝉走向出站口,仿佛逐渐靠近惊动沉睡的虫群,由远至近,数不清的翅膀扇动声涌入他的左耳,在无人知晓的寂静中发出震耳的嗡鸣。
这是师父要求他来的地方。那场长达一个月的雨像是在这座城市孵化孕育出了无数虫卵,雨停之后,他们全部苏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