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终于被解决了。
包小豪在手中消失的那一刻,夏泉听到了身体某处传来的呓语回响。伴随而来的是一种他无比熟悉的感觉,由突如其来的空虚构成,像一个黑洞盘旋着张开口器,倏然把他周身所有的色彩都吸入其中。是饥饿感。饥饿感促使他这样做,饥饿感让他将包小豪吞吃入肚,扔进从未被满足过的人生。你只配被丢进这样没用的,烂泥一样的地方,我要你陷进去永不脱身,成为我厄舛的证据。
可是那种饥饿感并没有因此而消失。他的胃变得更痛了。这样的痛和清醒,反而令他振作起来,他强忍着剧痛翻找,没有在其中找到任何有用的,可消化的,给予他养分的东西。他多年来保管这一切,夜夜跟这些东西睡在一起,一旦遇到什么新的投掷向他的垃圾,他便遮遮掩掩地接住,把它藏在身下,然后告诉自己:事情得到解决了。不是的。忽然之间他冷汗直冒,想起了此前那个声音在他耳边的反复低语,原来它预言的正是此刻。你从前的痛苦,愤怒与非在都只是自我软化的手段,说服自己放弃斗志的借口,你寄希望于有什么能拯救你,设想冥冥之中总会有某种转机;可命运不是如此运作的,事情不会得到解决,只会不断蚕食你的软弱,在折磨你至筋疲力尽后转身离去,在这之前你需要靠自己的力量中止下坠,你需要在掠过眼前的渊薮中分辨出机会。他有过这样的机会的,夏泉审视着自己的手掌,但他放弃了,他在那个关头做了最无可挽回的事,他杀了包小豪,也杀了他自己。是否有人喜欢你并不重要,你人生的悲剧也不是因为被谁讨厌而导致的,可面对这一切已经太晚了。
我为什么要活过来呢?
那一天他坐在桌前,苏打水的碳酸气泡在水面破裂。俞孝砚和谢小楼望着他,坦荡的目光令他无端觉得耳根发烧,他像某种生来逃窜的动物第一次停下来在水中看到自己的倒影。因为,那个声音悠悠响起,像一声叹息。第一次,夏泉在它的语调中听出温柔的叹惋,什么时候你终于承认自己所做的一切都是逃避,什么时候才是清醒世界不幸的开始。
痛感像是经由地心漫出的岩浆,缓缓将他吞没。起初隔着床单、衣物等,隐隐灼烧着他的身躯。继而它们腐蚀穿透,钻进皮肤,开始随着他的血液和骨髓流淌。极致的痛苦中,他觉得自己快要融化至不存在,被分解至消亡。他默默忍受了一会,发现痛的感觉分毫未有减少。
夏泉睁开了眼睛。
空气中的浮尘随着布料的翻起在光里涌动。天花板上漾着窗外树叶的影子。那片影子倏而交融,倏而沉静,分隔色块浮了一层均匀无害的柔光。他周身陷在一种适度恰好的柔软里,一种不合时宜的懒洋洋感笼罩着他,像遥远记忆里一个偶然在打盹中醒来的暑假,枕头上有干净的洗涤剂的味道,阳光铺在他露在外面的一截手臂上,照得那里暖洋洋的。
像梦一样,夏泉想。如果是以前,他会以为自己死了,但他已经死过几次了,现在他知道了死和活着的真实区别。胸膛和骨骼中传来一阵滞后沉闷的不适感,他的□□像连续发了三天高烧后又被拖行前进了二十公里一样,大脑却在久违的安眠后异常餍足平静。他盯着天花板看了会,又闭了闭眼睛。忽然他在室内昏沉的静谧中听到了另一个呼吸声。夏泉侧过头去,看到床尾一把躺椅上,俞孝砚仰面半躺着,双臂抱在胸前,睡着了。他旁边有张简易移动桌,上面堆着许多药物、绷带、剪刀,还有一个大的医药箱,一杯放凉了的茶。
他手臂和肩上都有干掉的血迹。光透过窗帘,穿越床铺,窄窄一条照亮俞孝砚匀速起伏的胸口,那下面跳动着一颗健全得令人羡慕的心脏。
夏泉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又回到了这里,但毫无疑问,他又一次被眼前这个人救了。
在夏泉二十几年的人生里,与另一个个体同处一室而不觉得不安的时刻屈指可数。起初他只是紧张,但经验告诉他,紧张时散发出的胆怯只会为自己招来更多的不幸,所以他通常在不幸与伤害发生之前先用冷漠和不耐烦筑起防御。他回想起第一次在这栋房子里醒来,他双手被捆着锁在一起,身下却铺着厚厚的软毯。预想之内的处境,可能会被抓去警局或者干脆揍一顿吧,他那时自暴自弃地想。逃离的本能让他无比躁动,直到门打开,温暖的食物香气飘进来。他想起他从学校离开,想起按掉来电关闭了手机,记忆中断的地方是一片月亮。为什么,他想,为什么像俞孝砚这样的人每一次都愿意救自己?他像一个诅咒一样闯入俞孝砚的生活,毁了他的一切,他应该恨他,感到愤怒,质问他的存在,像以往他遇见过的所有其他人一样。
我毫无价值,无利可索。我昏聩,易怒,怯懦不友善,我自大,自卑,自私又虚伪,我没有志向,暮气沉沉。为什么?夏泉垂眼注视着俞孝砚,从前未有过的陌生感受缓慢而迟钝地浮现在他的思索之中。有一次他在上学的路上路过一个彩票站,很多人围在周围,地上全是各色彩球和彩带。他被堵得过不去,听到旁边的人在讨论,说有人在这里买彩票中了大奖。讨论的人语气很羡慕,原来遇到真正的好事是会使无关紧要的陌生人也不由自主为之驻足的。没有彩球和彩带曾经为他落在地上过。阳光好像偏移了一点,轻微刺得他不得不移开眼,难道即使是我——也会有“幸运”的时刻出现吗?
俞孝砚醒来时,天已经黑了。
他身上盖了条薄毯,原本是盖在夏泉身上的,此刻床是空的。他条件反射跳起来,起身开门下楼。小祁单手端着一个沥水盆正掀开布帘走出厨房,神态如常,俞孝砚说:“人呢?!”
小祁下巴一抬,示意门外。一楼因全面被毁,面向街道的两侧全部被打穿,白天用装修材料隔档,夜幕降临后便会拉开。天干物燥位于市井之中,这里的夜很长,无论哪个季节都不孤冷。夏泉搬了张露营椅坐在门边的位置,面对着人来人往灯火通明的街道,像是在发呆。
“什么时候醒的?”俞孝砚问。
“下午就醒了。”小祁说:“我本来以为他会发疯,发火,闹着要去□□之类的。结果非常平静……平静得像什么都没发生过,吃了药就一直坐在那里。”
“什么都没说?”
小祁摇头:“什么都没说。我怕他是脑子被弄坏了,就问他,还记不记得之前发生了什么。他也没回答。难道是忘了?要不要再找医生来看看?”
唐焕宸找来的医生姓卫,是个看起来神情疲惫的中年人,他们直接在一家疗养机构碰面。夏泉接受了一系列检查,确认头和内脏没太大问题后,卫医生提议回住处进行后续处理。他身上多是惨烈的外伤,头部流血也是因为被不明尖锐物刮伤了额头,最严重的地方就是骨折的右臂,卫医生一直到后半夜才帮他们把一切安置妥当。他离开前给俞孝砚留了一张名片,交代给他如何换药处理伤口,嘱咐后续有任何问题都可以打电话联系他。
“给他点时间。”俞孝砚看着夏泉的背影,叹了口气:“没有关系。”
记得没有关系,忘记了也无所谓。他想。对人类来说,痛苦的记忆很持久,因为大脑希望你记住这种感觉,对它们保持警惕。可太过于痛苦的记忆又会被清除,这些都是大脑希望你活下去的指令。如何刻骨入髓的执念都有可能在某天成为一场幻觉,人需要在幻觉里找到自己相信的真实。
夏泉坐在椅子上,身体微微前倾,肩膀松垂着。他的右臂被打了夹板吊在胸口,骨头和伤口可以快速愈合,痛却没有办法短时间内消失。沸腾的街道如水上行船,俞孝砚发现他在看斜对街的一家店铺,那是一家陶艺制作工作室。茶色玻璃后人影绰绰,一位靠窗的客人神情专注地在转盘上捏一只手,堪堪成型时泥胚稀软,稀里哗啦流了满手。她尝试补救无果,果断丢下,起身抱怨着前去寻找同伴,像一片叶子漂离夏泉的小船。
“咱们这边好玩的还挺多的。”俞孝砚说,“之后感兴趣的话,可以让小祁带你在周围多转转。”
夏泉才注意到身后有人,有些迟钝地回过头来,他额头上被缠了一圈纱布,衬托得失血后的脸色格外苍白。“饿了吗?之前说好一起吃火锅的,都准备好了。”俞孝砚指了指房间内,小祁已经摆了一大桌,正悠悠哉哉徒手开醪糟。“能不能吃辣?不能吃给你做个鸳鸯锅。”
火锅?好熟悉的记忆,对了,俞孝砚送他去学校时提过。夏泉怔愣了一会,张了张嘴,声音像气息喑哑的呓语:“……能。”
小祁自己熬的新牛油,兑入放凉的老茶汤,锅底里有提前煮入味的黑豆腐和清晨杀的鸭血,醇厚的红油冒着大泡,白气袅袅。剔骨鸭掌先放进去慢炖,鲜切牛肉六十秒就立刻捞起,长筷夹着嫩鹅肠在翻滚的汤面里几进几出,脆弹打着卷儿被丢进蒜泥香油蘸料里。辣味顺着鼻腔往口喉气管里钻,夏泉被呛昏头了,吃了一口就被呛到咳嗽,咳得面红耳赤。他其实并不太能吃辣,他想起来了,他的家乡其实是很能吃辣的,但他并不像从那个地方走出来的小孩。童年阶段屈指可数生活在那里的日子中,他没有被家乡的口味滋养过,早餐总是牛奶、麦片、面包,微波炉热一下便被摆在餐桌上。味蕾在温吞的咀嚼中将食欲隔绝,他尝过最特别的滋味就是酒精。原来火锅的味道是这样的,要是他早尝过这样好吃的东西,是不是过去这么多年,他不会觉得这样孤独?
舌尖的麻痛和喉咙里的痉挛让他咳得停不下来,血涌到头部诱发耳鸣,鼻腔连通泪腺,散发着香味的热气中,一切忽然都变得朦胧模糊。夏泉用手背艰难地擦了一下眼睛,可泪如泉涌,不受控制地顺着鼻尖往下淌。
“坏了。我就知道!”小祁丢下筷子就朝厨房跑,冰箱里有早准备好的杨梅酱和手搓的汤圆,但冰沙要现打,小祁在破壁机的轰鸣里大叫:“坚持住!”
“坚持个毛啊,快喝水!”俞孝砚也被吓一跳,手忙脚乱递纸巾给他:“没事吧?怎么这么严重?是不是有东西呛进鼻子里了?”
夏泉擦着眼泪鼻涕:“没事,不要紧。”
“不然咱们吃点别的吧?”他的样子看起来实在狼狈可怜,俞孝砚很担心,“去给你煮碗面行不行?”
“不用。”夏泉鼻子、耳朵、眼睛、整张脸都红通通的,眼泪流个不停,“就吃这个。”
“不要勉强自己啊。”俞孝砚隐约察觉到他情绪中的异样,并没有追问,只说:“遇到不喜欢吃的东西,换一个就好了,不是什么大事。”
火锅、汤粥、炒饭、意面、烤肉,小龙虾、水煮鱼、面包、奶油卷,炸鸡、羊肉面、小炒肉、盐焗鸡,甜辣苦咸的存在就是为了供人选择,一些香料品尝起来犹如被一拳击中头脸,有时没有办法,硬着头皮迎难而上,有时却也忽然像被打通了感窍,觉得再试一试也未尝不可。
夏泉喝了一口俞孝砚倒给他的冰水,小祁也终于打好了冰沙,端了一大碗杨梅冰汤圆出来,催促夏泉快吃一口解解辣。酸甜冰凉在嘴里化开,柔软的糯米团子裹住舌头,瞬间的降温后,口腔内部缓缓再度灼热起来,针扎一样的痛比先前更甚。“再吃一口,含在嘴里。”小祁命令道。夏泉老实照做,眼泪还在流,但胃却在轮番味蕾刺激中被快速激活,食欲让他的胸膛充满轻盈。
“就吃这个。”夏泉声音有点哽咽,小声含糊着重复。“我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