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2回

楼一把菽饼放在车厢里的小几上,沉默地跪坐下来,拿起从分号要来的工具,开始削木头。

陈蝉老半天没动静,他忍不住停下手里的活,问:“公子,你在看什么?”

“我在看,怎么才能拖住崔俨的大军。”陈蝉膝头上枕着一卷舆图,神色烦躁,越是推演战场,他越是不明白,大哥究竟作何打算。

家书寄出的时候,崔俨还在陈留鏖战,并没有深入兖州,朝中无人看衰兖州军,他又怎么知道此战必败?

若知道会败,那时候时间宽裕,为何又既不求援,也不撤离?

若不知败局,信中将离又是何意?

兖州刺史暴毙,他在兖州这几月,兖州究竟发生了什么?

太多疑窦难解,陈蝉捏了捏鼻梁,听见外间传来萧萧马鸣,仇道微骑马来追,挽缰与他的马车并行。

“你大哥上任前,把这玩意儿留给了我,方在家中想了想,还是给你罢!”

马夫减速,楼一打起帘子,双手接过来,陈蝉定睛一瞧,蓦然失笑,让楼一把脚边那堆东西收起来。

得了,不用再费心伪造家主印信。

“兵荒马乱的,你过去不得带些人?这封亲笔信,烦请带给我伯父,你带着人行动不便,过徐州时劳他行个方便。”仇道微说完便径自离开。

楼一放下竹帘,日影晃动,陈蝉脑中突然灵光一闪

“我想到办法了。”陈蝉将菽饼往楼一怀里一塞,就着小几铺开舆图,提笔勾画。

“高平之后,只得一个任城能守,而崔俨的军队虽然出奇制胜,攻无不克,但深入兖州,也很疲乏,于他们而言粮草供应将成大患。只要瑕丘坚壁清野,再从徐州搬得救兵,奇袭高平,截断后路,崔俨的先锋军就会陷入合围之势。”

楼一眼中精光闪烁:“一举歼灭?”

陈蝉摇头,向后微靠在隐囊上,把玩着腰间的玉蝉环佩:“围而不打,再诱其中军来救,来一个歼一个,彻底击溃他的主力队伍!如此既可以解兖州之困,也可以扳回这两年的劣势,咳……咳咳……”

“那徐州刺史的支援岂非很是关键?”楼一颔首,给他递了一盏温茶:“公子,还需召集本家的部曲吗?”

“要!咳咳……仇安毕竟是外人,阿嫂在,我不便直说,但保险起见,还是挑百十个好手听我号令,用家主印,令他们即刻出发,在京口与我们会合……咳……咳咳……”

见他咳嗽愈重,苍白的脸上浮出病态的绯红,楼一拿出披风,将他从头到脚裹紧,这才起身飞鸽传书。

陈蝉握着玉蝉闭目养神,不日便到了扬州。

楼一点人,陈家的部曲面面相觑,这位小公子,平时是个药罐子,一不入仕,二不习武,家中溺爱,更不管家,现在突然开口,说大公子危在旦夕,一个二个都很是莫名。

当中有位资历老的,曾侍奉先后两代家主,忍不住第一个开口:“三公子,这高平的军队虽然溃散,但人马毕竟倍之崔家小儿,若是退到下一道防线,未必不能……”

“你是要违家主令?”陈蝉侧目。

“并非如此,救人义不容辞,只是属下实在不明白,你为什么让我们带着这些东西?”那人指着身后的干草米粮:“难道我们要和崔俨正面对战?”

楚国拥强兵百万,资仗如山,怎么也轮不到他们出头!若说挑几个脚力健达的,趁城未破时,上兖州把家主大人全须全尾地请回来倒是合乎道理。

陈蝉略一沉吟,道:“崔俨如要屯田备战,只会掠人不会杀人,兖州背后便是彭城重镇,四战之地,需进可攻退可守,所以他必须守住瑕丘,不但不能放火焚城,还要尽可能保证其完整,以作为后方根据。”

“如此一来,大哥危矣。”他轻轻咳嗽了两声,并不打算与他们详谈政治,只道:“若要保城,则留不得旧人,何况大哥目下代刺史事,对崔俨来说,他摸不清大哥在一州之地势力有多深,所以兖州一旦为他所得,必杀高官守将,只留浊吏为他办事。”

“你叫什么名字?”

“解骏。”

陈蝉吸气,微微闭眼,又猛然睁开,随着一声剑鸣起,楼一护剑已顶在解骏面前:“咳咳,我,我不会害我大哥,但我也不会要一个随时会动摇,不听我命令的人。”

他在风中萧瑟已久,却如劲竹,始终未倒。

解骏沉默地盯着他,这位三公子,生如芝兰玉树,更兼风仪无双,江左传他貌类美人,更比潘安卫玠,这样柔若无骨的人,他嘴上恭敬,心里却是很轻慢的,眼下却不禁一凛。

楼一适时开口:“公子,仇家那边如何安排?”

统筹部署,耽搁良多,顾得了这头,顾不了那头,眼看着是无法亲自拜会,陈蝉想了一下,环顾四周,想挑一个可靠的且见过仇安的人。

解骏重重的呼出一口气:“派属下去吧,属下见过仇刺史,若不能完成任务,提头来见。”

陈蝉把信交付他,手中剑一翻,一并递了过去:“如果仇家人不肯,该拔剑当拔剑,就算事后要砍我脑袋,我也要救大哥。”

解骏大声道:“愿为家主死!”

身后部曲尽皆响应,陈蝉登车,轻车简从直奔瑕丘。

他身体不好,走一阵要歇一阵,若不是被楼一强制休憩,只怕还没到目的地便猝然病倒,因此,部曲行动要比他更快数倍,他们带着稻草米粮伪装,又有仇道微口授方便,过关迅速,半道上已有部曲来报:“公子,一切皆已按您的安排部署妥当,另外,这是您让我们留意的东西。”

陈蝉拿起呈上来的一节树枝,对着太阳反复翻看,楼一瞥见枝干上有啮咬的痕迹,知道他素来洁癖,立刻备好手巾。

“看到了吗?”陈蝉把枝条随手扔去:“崔俨的人能从巨野悄无声息行军至丰县,是因为衔枚潜进,看来他的部下,组织度很高。”

楼一歪头,似是不解。

陈蝉拍拍他的手,把手巾取过来,微微一笑:“说明我们面对的是个很厉害的对手。”

“我们人少,不会真和他正面交锋吧?”

“当然不,我们只是要演一出草木皆兵,吓唬他们。你看这个地方,阳朋在这里添了几条线,这叫等高线,说明这里有地势差。”陈蝉解释:“只要备好稻草人,沿着车辙印迹洒下米粮,等崔俨的兵马一到,自然会认为兖州的运粮车从这里调度过,你猜他会怎么做?”

楼一眼睛一亮:“抢!”

陈蝉颔首:“光是如此,他不一定会中计,但你还记得周佟和那镖师说过的话吗——他们说去岁中原大旱,崔俨的人马深入兖州,亟需补给,如果粮草没来得及运过来,对他来说最优的策略就是抢夺敌人的粮草。”

“我只要把他引入山坳中,让他们去追并不存在的粮食,拖住他,等徐州援兵就位,就算失手,瑕丘保不住,争取到的时间也能让损失降到最小。”

“也就是并不能万无一失?”

楼一顿时紧张起来。

“别担心。”陈蝉摆手,让那人捎带指令:“你们完事后便去瑕丘东南,留在城外接应大哥,”而后又转头对楼一继续说道:“等联合徐州兵马打回来,我们就能切断崔俨的后路,实现围点打援。”

——

进城相当顺利。

事出反常,陈蝉始终心神不宁。

窗外,夕阳正落下,被高大的城楼遮蔽。

奔驰在路上时,他便想好了,若大哥不愿随他先行离去的对策,在近刺史府时,更组织了好几种措辞,然而府中一应如常,但本该在书阁的陈岱却不知所踪。

僮仆早间亲眼见他走进书阁,晡时还送过吃食,但翻遍刺史府上下,也没人能说明白陈岱究竟去了哪里。

管事的便掺上热茶,请陈蝉稍作歇息,自己叫听差要往公廨走一趟。

陈蝉浅抿了一口,忽然发现案上纸张翻卷,便朝敞开的窗户瞥了一眼,走上前去。

笔砚端正,唯有镇纸歪斜,像是匆促间被撞歪的,再看铺就的宣纸右端,规规矩矩写着三个大字:

和离书。

研磨的墨未干透,案下也无废纸,也就是说,大哥在此枯坐一日,就写了这三个大字,日入后不知发生了什么,又密而不发地离开。

飞蛾落在烛火上,陈蝉像被一张网缚住。

直觉告诉他,大哥现已不在瑕丘。

“楼一——”

陈蝉急切地呼唤同伴,马车还停在刺史府外,他踩在车辕上茫然四顾。

“公子,往哪里……”

不等陈蝉开口,城西方向忽然传来巨响,不时便有冲天烟阵滚滚而起,他扶着楼一站稳,便叫车夫往西面赶,然而半道上却逆向撞入奔逃的人流之中。

——瑕丘城破了!

“贼军破城——贼军破城——”

马车跑在中街上,陈蝉在心里祈祷,也许大哥正在调兵遣将,也许对方来的只是先锋,己方尚有援兵,大不了背水一战。

但城中四角防营的火势越来越大,绝望于无声处蔓延,他凄惶地想,崔俨没有中自己的调虎离山之计,在瑕丘西边的坡林隘口被拖住,来的是他的中军主力。

“往东门走!”

仇安既给了方便,没理由不做关门打狗的便宜买卖,陈蝉当机立断掉头。

目下先去和部曲汇合,再迎援兵回救瑕丘,西门虽已陷落,东门却未见明火,城防大营尚有……

“拦住那辆马车!”

“从刺史府出去的!”

尖锐的喊声从后方袭来,紧接着,东门方向,攻城车爆发一声接一声的怒吼,宛如天崩。

城门楼上的守军,簌簌如叶落。

车夫的手不受控制地痉挛起来,差点脱手扔掉缰绳。

陈蝉见此,本想起身亲自指挥,奈何车轱辘碾过一块飞落的石屑,令他脚步歪斜,狠狠撞在车壁上。

两耳霎时嗡鸣。

楼一动唇,似乎在喊什么,但他一个字也听不清。

马车忽然停了下来,车夫头部中箭,摔落在地,楼一迅速顶上,手挽缰绳,继续驾车,从巷子冲出去。

快要接近出口时,陈蝉的听觉恢复,然而又是一声凄厉的嘶叫,老马在血泊中倒下。

急奔的马车撞在石墙上侧翻,楼一被甩了出去。

烟尘散去,显出一身长九尺的男子,身着银白色盔甲,手持一柄锃亮的□□,刀口上鲜血淋漓往下淌,整个人杀气腾腾,像东传佛教里所谓的地狱阿修罗。

楼一飞快爬起身,向马车厢靠拢,试图把陈蝉拉出来,然而他一动,对方招呼都不打,刀光暴起,朝他脚上砍了一刀。

他向前滚倒,自下而上,看到对方兜鍪下,剑眉星目,瞳子深邃。

这样的人若是常服玉立,放在江左,该是龙章凤姿,却万不该是这般狰狞的模样。

楼一吸气,却发不出声音。

“楼一?楼一你怎么样?”

听见惨叫,陈蝉艰难地从窗户上爬出来,堪堪在翻转的车壁上站稳,织金披风于身后烈烈呼啸,将他吹得更加薄弱。

“……楼一。”

陈蝉看到同伴脚上两指宽的刀口,嘴唇发白,血流如注,气得浑身发抖:“……不,不要杀他。”

崔俨收刀,抬起头来,与之对视。

这人因不足之症,明明羸弱削瘦,是自己最讨厌的那种唇红齿白小白脸,但那风流之姿却牢牢吸引住他的目光,陈蝉站在火光四起的瑕丘城中,不仅没有俗态,气质更如冷梅,反倒似要化月乘风。

“……怎么可能,东门怎么可能失守!怎么……没有中计!就算没有中计,也不该来得那么快……咳咳……除非,除非……根本没有走那条路……”

“咳咳,不对,三面有军,不走那条路,也不可能……怎么……怎么过来的?难道,真是……神兵天降……”陈蝉猛地咳嗽,楼一忍痛要爬起来,又被崔俨一刀顶回地上。

陈蝉最后回望了东门一眼,城门已破,瑕丘城像四面漏风的筛子,在战火兵燹中呜咽。

“在等援军?”

陈蝉回头,冷冷瞪着他。

崔俨好笑地说:“可能要令你失望了,我的斥候回报,仇安的铁骑尚未踏过泗水。”

陈蝉眼前一黑,险些摔下来——

“见我深入腹地,设计困住我,然后再埋伏打击支援我的军队,一举歼灭?”崔俨走过来,轻而易举点破了他围点打援的策略,陈蝉以为他要动手,但崔俨没有,只是直勾勾地盯着他:“有意思。”

说着,他忽然想到什么,从怀里取出夹着稻草的碎米粒。

陈蝉认出来,那是他让部曲做的安排。

“下来吧。”

崔俨忽然伸出手,让这个病秧子搭着他的手臂跳下车厢,但陈蝉侧过脸,高傲而冷淡,不予理会,于是他不耐烦地把刀换到另一只手,三两步抄过去,把他扛到肩头。

楼一痛呼:“公子!”

陈蝉气急败坏挣扎:“崔俨!你放我下来,崔俨!你究竟怎么进的城?我大哥呢?我大哥在哪里?”

崔俨用力把他箍紧,哼笑着自说自话:“换做以前,我先砍了他,再砍了你,势必以绝后患,但谁叫你……这么有意思呢……陈岱可能做梦也想不到,不仅兖州在我手,他弟弟也在我手!”

“喂,安分点,现在,你是我的了!”

作者:你的强来啦[坏笑]

陈蝉:一点都不好笑[裂开]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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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第2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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提剑寰中
连载中姬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