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承煜闻言,不禁陷入了沉思。若他不曾经历抄家净身一事,眼下便要提起枪,跨上马,一路奔驰去往北疆,上阵杀敌!奈何……
遣公主和亲,无疑是将领无能、甚至君王无能的表现,是以才要牺牲一介弱质女流的终身幸福去换取边关太平。然则,也不过是饮鸩止渴的法子,便是和亲了,战火再起也是迟早的事。
汉时,有冠军侯霍去病少年英才,天赋异禀,年纪轻轻便封狼居胥,匈奴人惧他如虎,不禁吟唱道:“亡我祁连山,使我牛羊不蕃息;失我焉支山,使我妇女无颜色……”,是以许多年,大汉君主都未再遣公主和亲。能保边疆安宁的,从来都是良将、勇将。
霍承煜虽无奈,却只能接下这难办的差事。接下来几日,虽在府上休养,却仍在思忖着如何为赵琰分忧、解了这燃眉之急。
皇亲宗室嗅到这风声,自都不愿自家女儿前去和亲,那是一辈子远离故土、他乡飘零之事,是以纷纷寻机会进宫面圣,在圣人面前卑躬屈膝、说尽好话,以期自家女儿躲过这厄运。
知监察院权势颇大,此事上霍承煜有进言献策甚至决定之权,便也有几位皇亲接连来霍府拜会、送礼,愿霍承煜垂怜,放过其女。
豫王之事,以其狱中被赐毒酒作为结束。因其是圣人亲叔,尽管这些年犯下累累罪行,却还是保留了全尸。眼下这选公主和亲一事,霍承煜却觉着,比铲除楚王逆党、外出办差查藩王之事,还更棘手些。
那些送到府上的礼,他实则并不愿收下。入夜,无奈之下,他便缓缓行至书房,拨动机关,推开暗门,里面便还有一间暗室。在霍府,这样的暗室有许多,隐藏其间的秘密也很多,只这里,藏着霍承煜最珍视之物。
他缓缓行至暗室,点燃了火折子,微暗灯火下,他高大身影在地上投下狭长的影子。这便打开长长的暗格,揭开包裹上的锦缎,小心翼翼地拿出一物。晃动的灯火投射其上,寒光一闪,反射在冷硬墙壁上,却似北疆的月光,映射出奔腾在苍茫戈壁的千军万马。
是一柄纯银打造、打磨得锃亮锋利的亮银枪!从前在北疆,他将将十三岁时,父亲霍昇便遣能工巧匠为他打造了这样一杆宝枪。霍家枪法,流传数代,父亲瞧出他是个练武的好苗子,自他幼时起便将这枪法传给了他,他亦不负父亲期许,十三岁便舞得一手好枪,已然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待拿到这样一柄独属于他的亮银枪,他便策马持枪,上了战场。北疆的夜,月色苍茫,少年手中握着长枪,胯下骏马奔驰,月色落在枪尖上,寒光一闪,便叫敌人退避三舍。
只这烈烈英姿,永远定格在了他十七岁前。待好些年后,他爬到了监察院提督的位置,从前父亲为他打的那杆宝枪自是寻不回了,他便寻了京中最厉害的工匠,打造了一杆和记忆里一模一样的枪。
每隔一段时日,他便会来到这暗室,打磨这杆枪,两年下来,枪尖早已被打磨得锃亮、锋利,成了一柄断金削铁的利器,就好似,他仍有机会上阵杀敌一般。
持枪,在空中划过一道亮丽冰冷的弧线。但见他一身黑色曳撒,衣摆在风中飘动,枪尖过处,气势如虹,一旁松树上坚硬的树枝应声折断。
霍家枪法,在于一个“快”字,亦在于出其不意。夜色下,便见他又舞起这套枪法,扎、劈、崩、点、穿、缠、拨,每一招每一式便都还记得。只今夜无月,一袭黑衣映着他英俊冷冽的面容,比之从前更多了几分沉稳。
不知何时,叶蓁蓁和霍满已悄然行至他身侧。小满自幼便跟随着他,一身功夫便都是他所授,这便自他身后突然而至,却被霍承煜一计回马枪,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轻松撂倒。
“哥!你就不能手下留情点儿?”小满从地上爬起,掸去身上的灰尘,对上叶蓁蓁秀丽面容上漾开的笑意,不禁有些难为情,“嫂嫂还在这儿呢。”
“你这阵子疏于练武,可怨不得我,”霍承煜沉声道,见叶蓁蓁此刻着一身圆领窄袖束腰短装,一头青丝高高竖起,其上只斜插一根桃木簪子,干脆利落,便笑道,“蓁娘今日怎么这身装扮?”
“煜哥儿,来日你若有机会上阵杀敌,我要与你一同前往!”叶蓁蓁说着,眸中亦闪烁着光芒。实则适才她一直在旁观望着,看他练这枪法看得出神,便似身临其境,与他一同去了北疆。
她虽不会功夫,若真去了战场,也可召集百姓镇守后方,救治伤病。
霍承煜知她不会半点功夫,却不觉她是妄言,更不曾取笑她,只温声道:“来日教你骑马。”
“骑马我会的,只入宫数年,鲜少骑了,”她亦梨涡浅笑,明媚灿烂,“我虽不会功夫,却可帮忙召集百姓镇守后方,救治伤病,你若去战场,我定能将军营里照顾得井井有条。”到底是在宫里做过女官的,这些于她而言都不在话下。
二人相视一笑,就好似有朝一日,霍承煜真能去北疆,驱除鞑虏,实现往日夙愿。实则他这段时日躺着休养许久,今夜练这枪法不过半个时辰,已觉腰背皆有些酸痛,这具残躯终究不似以往,念及此,他便十分黯然,却不想叫她发觉。
小满眼见他二人如今妇唱夫随,俨然一对恩爱夫妻,便也会心一笑,笑容里带着欣慰。
因着和亲公主尚未选出,此事便一直悬而未决。边疆战事焦灼,众人皆愿边关传来捷报。不想将将过去二十余日,雁门关外,便真的传来了大捷的喜讯。
雁门关自古以来便是军事要塞,羯族人一旦越过雁门关,中原地区便可长驱直入,向东便可直抵京师。羯人苦攻雁门关一月,守将崔定方携其子崔廷翊坚壁清野、死守城池,终于击退了敌军,迫其退回了关外。此战羯人长途奔袭,久攻不下自是损失惨重,短期内便难以再对中原发起大规模进攻。
如此,赵琰和朝中众臣自是喜出望外,崔家父子得胜还朝,不日就要进京面圣。而遣公主和亲之事亦告一段落,短期内不会再提。
“煜哥儿,怎么了?”这日,叶蓁蓁见霍承煜久久不言,便疑惑道。此次边关大捷,圣人即将在宫中设宴庆贺,为崔家父子接风洗尘,她却见他面色有些凝重。
“此次战役耗时太久,于双方而言皆有损失,眼下虽获胜,待羯人休养生息,过个一两年,战役便会再次打响,”霍承煜只觉眼下还不到庆贺之时,只赵琰松了口气,朝野上下皆沉浸在喜悦里,他不想此时说这些不合时宜的话,“这崔将军,是我爹的旧友,曾经也算以命换命的兄弟,只后来……”
只后来,霍昇投入了赵王麾下,二人各为其主,虽仍保持着联络,却到底不同往日了。但霍承煜至今还记得,当初霍家满门遭难时,父亲的许多知己友人皆从中出钱出力打点,他适才留了一命,这其中,便有崔定方。
如今再见,父亲故友携其子得胜还朝,而他早已成了权势滔天、恶名在外的内臣。
“煜哥儿不知如何面对他,是与不是?”叶蓁蓁关切询问。
霍承煜心下欣慰,他二人相处时日虽不长,她却能瞧出他的担忧顾虑。“是,崔小将军崔廷翊,如今年方二十,此次可谓一战成名,自古英雄出少年。”如若霍家不曾经历当年的劫难,或许,他如今也是崔廷翊这般驰骋疆场、鲜衣怒马、建功立业的人生。
“煜哥儿若身处他的位置,定能比他做得更好。”叶蓁蓁柔声道,她实则说不出太多安慰的话语,便将他圈入怀中,细细安抚。
转眼便到了回宫的日子,今日早朝,崔氏父子便要携其手下副将入宫面圣。
霍承煜身为监察院提督,自也有上朝参与政事的权力,且立于赵琰身侧、文武百官之上。故而天未亮时,霍承煜便离府入宫,只这一次,却非他独自一人,叶蓁蓁也同他一道入了宫。
赵琰此次特允了叶蓁蓁与他一道回宫,还可一同在宫里住上几日。叶蓁蓁如今是监察院提督夫人,却也是宫里出来的女官,此次回宫,便有了几分回娘家省亲的意思,还可回尚衣局,教授、指导新入宫的宫女裁衣制衣,毕竟她身为典衣,制衣技艺一直颇受皇后认可。
时下东方既白,霍承煜与叶蓁蓁已一道入了宫。尽管在府上休养了这许久,叶蓁蓁仍担心他身子,毕竟他身上遍布着许多旧伤。“待会儿下了朝,煜哥儿便同我一道回兰萱阁歇息。”她柔声道。
兰萱阁,是此次他夫妻二人回宫暂住的居所,本是先帝时陈贵妃的寝宫,环境清幽雅致,如今无人居住,赵琰便命他他二人暂居于此。
霍承煜轻轻颔首,又道:“不如待下了朝,我陪你回尚衣局瞧瞧。”
“都好。”叶蓁蓁心下欣慰,曾经尚衣局的那些姐妹都担忧她嫁于监察院提督霍承煜,会遭他欺辱过得不好,如今她要叫她们瞧瞧,自己平安喜乐、幸福康顺。
待行至通往乾元殿的路,二人便不得不暂且分开。乾元殿,是君王早朝之所,文武百官皆汇聚于此。此次崔家军得胜还朝,今日早朝自比平日里热闹许多。
待文武百官一一进入主殿,人已到齐,霍承煜便已行至殿上龙椅右侧,一身黑色鎏金蟒袍,负手而立,只待君王入殿。时下崔家父子和一众副将已然立于大殿中央,除却崔定方这位主将,其子崔廷翊和其中好几位副将还是头一回入京,自也是第一次进入这金碧辉煌的宫殿,几人便开始交头接耳。
“你说这立于龙椅右侧的青年是谁?什么人竟能和今上平起平坐?”
“你可真是孤陋寡闻了,此人乃今上亲封的监察院提督霍承煜,据闻今上还是晋王时,他便随侍护卫其身侧,是以今上颇器重他。”
“不就是一介阉人,有什么了不得的?咱们跟随崔将军征战沙场多年,抛头颅、洒热血,竟要对一介阉人俯首称臣,还有没有天理王法了?”
“嘘……小声点,你还要不要脑袋了?”
“怕什么?咱们是将、是臣,他再如何,也不过是天子家仆……”这人仍不服气道,“哎……你说,他这唇色好生奇怪,比常人深上许多。”
“怕不是涂了唇脂吧,今上素爱美人,如此还不是为了讨好君王。”
“啧啧啧……果真是无根之人,还涂脂抹粉,和勾栏里的小倌儿有何分别?”
隔着尚远的距离,且殿内众人皆在交头接耳,霍承煜实则听不清他几人的窃窃私语,只目光扫视着殿内一众文武百官,落在他几人身上时,几人抬首对上他英俊面容,便见他眸光冰冷,眉宇阴戾,当即便为他气势震慑。
“肃静!”崔定方示意他几人闭嘴,勿要多言,同时也抬首望向殿上这青年。
待霍承煜与他四目相对,眸光里适才的那丝阴冷寒凉却都消失不见,他实则,有意在躲避父亲这位昔日故友的目光。
亟待赵琰终于入殿,众人附首便向他行跪拜礼。而后便是对崔家父子力挽狂澜的嘉奖、夸赞。
崔廷翊是个年方二十的青年,但见他身形高大挺拔,面容英俊,气宇轩昂,虽是首次入京面圣,却毫不怯场,面对赵琰就北疆军务的询问,却是对答如流,落落大方。众臣不禁纷纷感叹崔定方教子有方,崔小将军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是大齐之幸。
此情此景,霍承煜便觉十分欣慰,但欣慰之余,还有满溢开来的酸涩。他只愿大齐更多些这般出色的青年将领,只其中再不会有“霍承煜”这个名字。
待终于散朝,文武百官散场。站了许久,霍承煜不禁觉着腰腿又有些酸痛。赵琰无事宣他,他便不再逗留,向赵琰躬身行礼,便径直离开了大殿。
本以为众人皆散去,不想身后却传来一个熟悉而陌生的声音,“霍提督,请留步。”
霍承煜回眸,却见崔定方正立于自己身后,此人如今年近五旬,但因着常年戎马,依旧能看出身形挺拔有力,老当益壮。且他面容俊朗,眉宇间仍带着逼人的英气。
“霍提督如今这般,可叫令尊在天之灵作何感想?”崔定方神色威严,字字句句有如淬了毒的利刃,“霍家满门忠烈,你当初就该如你兄长那般去了,以死明志,尚能保全霍氏名声!你父亲一生戎马,保家卫国,你身为其子,却做了阉宦佞臣,当真是愧对于他!”
同父亲故友再相见,没有半分熟悉亲切,却只有质问和鄙夷……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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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第二十一章 将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