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日争吵过后，二人便没有再说过话。实则叶蓁蓁很快便意识到自己误会了他。
正如霍满所言，这府邸历任提督皆居住于此，并非是霍承煜的私宅，他升任监察院提督至今不过两年光景，而后花园埋着的那些女子，应是死了较长时日了。再者，霍承煜既当着她面处置了千红，显然是毫不避讳让她看到自己狠绝的一面，若那些女子真是死在了他手里，在她面前，他直接承认便是。
冷静下来，她便很快想清楚了这些。只经此一事，二人都不知如何打破僵局，便就这么冷战了好几日。
眼看着霍承煜马上就要回宫，小满知叶蓁蓁从前身为尚衣局典衣，织布、裁衣、制衣的手艺自不必多言，见圣人前段时日赏了些蚕丝、锦缎，便请求叶蓁蓁给霍承煜做几件贴身穿的亵衣。
与霍承煜同居一府这段时日下来，叶蓁蓁发觉他素爱洁净，许是亵衣亵裤坚持熏香的缘故，与他挨得近些时甚至还闻到一丝似有若无的淡淡香气。或许他如今身处高位，便能如此精细。
因她曾在宫里当值时，便闻到一些身处底层的内侍身上传来似有若无的异味，天热时尤为明显。因净身之人，身子到底与常人不同，只不知，他是否也曾有过这般艰难过往。
但她也觉着颇奇怪，因霍承煜如今地位，最不缺的便是钱银，但他亵衣、亵裤总那两三件旧的来回换洗，似乎许久不曾有过新的了。如今也的确该为他做几身了。
尽管给他做的是贴身穿的亵衣，尽管与他还在僵持中，小满求她时，她仍没有丝毫犹豫便答应下来。他予她一处安身，还教训了叶中明和王氏、叫叶怀安不再任人欺凌，她便无论如何也要回报于他。
到底是在尚衣局待过几年的，凭着一双巧手，估摸着他身形，很快她便赶制了三件亵衣出来。针脚细密，拼接处极是贴合，而蚕丝布料丝滑柔软，冰凉透气，想来在这炎炎夏日，穿在身上会很舒适。
霍承煜明日便要回宫，今日他正起身，自行更衣，便见小满推门而入道：“哥，你怎的还穿这旧衣？新的已经给你做好了！”
现如今这府上，霍满是唯一一个可以不打招呼便进入他卧房之人，饶是如此，这般时候逢他推门而入，他仍有些羞赧，“何时来的新的？”他英俊面容上神色疑惑。
“圣上前段时日不是赏了咱府上一些物件么？里头便有蚕丝，我这便去城里最好的那间裁衣铺子里，找了裁缝特意给你做的。想到你明日便要回宫里和监察院处理公事，便加紧赶在这之前做好了。”小满撇嘴一笑，秀丽面容上黑白分明的眼珠滴溜溜转了转。
霍承煜素来善于通过看人双眼判断其是否说谎，这是他这些年练就的揣度人心的手段，何况小满这般自幼跟随他的熟悉之人，“你说谎了吧？什么裁缝？这府上便有一位现成的裁缝，何必舍近求远？”他说着，神色间又染上几分冷意。
不告诉霍承煜是谁做的这些，是霍满和叶蓁蓁达成的共识，小满便道：“不曾骗你，你和叶典衣还僵持着，我如何叫她为你做这贴身衣物？”
霍承煜从他手里接过来，细细端详着。这亵衣针脚绵密，边缘皆绣好针线防止擦伤，且这亵衣瞧着，穿在他身上似乎正合身。她不过近身照顾过他一夜，便知他身形尺寸了？
若非从前监察院所用衣物便是出自尚衣局之手，霍承煜怕也不会瞧出来这谎言中的破绽。尚衣局作为内宫六局之一，专为皇室、宫眷、内官制衣，针脚技艺自与宫外有所差别，也不是宫外随便寻个铺子便能模仿得来的。叶蓁蓁虽不想叫他发觉，但制衣上多年如一日形成的习惯却还是出卖了她。
“出去！本督不需要！你为何要欺瞒本督？”霍承煜意识到这贴身衣物还是叶蓁蓁所制，一张俊脸登时便染上羞赧的红晕，便随手将其扔向了房门外。
她既不信他嘴里所言的每一个字，执意认为柳晏和是品性高洁的谦谦君子、他是滥杀无辜的狠辣奸宦，眼下还为他做这贴身衣物，究竟是何用意？
“哎……这可是叶典衣赶制了三日三夜才做出来的，就为了你明日回宫能穿上新衣，眼睛都给熬坏了……”小满无奈道，随即便听闻霍承煜忽地关上了房门。
待他拿起这几件衣物准备离去，抬首便望见叶蓁蓁正立于一旁，显然，适才她一直站在这里，便瞧见霍承煜将她赶制了几日几夜之物毫不留情地扔出了屋外。
一言不发，她便转身离去。“这人可真是阴晴不定，好心当成驴肝肺！”她心下失望、愤懑，却不想推开门和他分说、争吵，不知怎的，心下竟也蔓延着一丝心酸、心痛。
今日一早，府外便有人通传，皇后请霍提督夫人前往长乐宫一叙，适才叶蓁蓁已然换上新衣、妆点一番，就要入宫。
她今日着一身宝蓝色广袖袄裙，其上是金丝银线绣着的祥云图案，侍女特为她梳好发髻，插上金钗、排簪，坠上蓝田玉石耳坠，涂好脂粉遮住乌青眼圈，再抹上艳红唇脂，这便上了入宫的马车。
她平日里甚少这般隆重妆点自身，虽天生丽质，但在这一身浓丽色彩、珠光宝气的映衬下，本就秀丽的面容愈发明艳动人起来，瞧上去还真有了些监察院提督夫人的贵气。
这些衣饰是霍承煜允她出府亲自挑选的，他于女子衣着饰品上无甚喜好，便只吩咐她尽赶些贵气华丽的挑。所谓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他不想叫她如今做了提督夫人，还是从前在宫里做典衣时那副简朴做派。
亟待进了长乐宫，上官皇后正端坐殿内，叶蓁蓁见了她便行礼道：“妾身拜见皇后娘娘，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起来吧。”皇后莞尔一笑，这便示意她起身。她是个秀美端庄的少妇，闺名唤作“静娴”，是当今圣上的结发之妻，比叶蓁蓁也就年长一两岁。
“是。”叶蓁蓁这便起身。
“叶典衣如今做了监察院提督夫人，比从前装扮得贵气许多，却是愈发貌美了。”上官静娴笑道。她与叶蓁蓁，实则有些同为女子天然的亲近感，从前她便十分认可叶蓁蓁制衣的手艺，甚至特命她专门为自己制衣，而叶蓁蓁知进退，即便得此殊荣也从不恃宠而骄，她便更喜欢她这性子。
她与赵琰是少年夫妻，从晋王府走到如今这深宫大院，转眼已过去六七年光景。不再是从前的闺阁少女，不再是晋王妃，如今坐在这凤位上，便要母仪天下，端庄大度。眼见丈夫后宫日日有新人进来，还不能显露一丝一毫的妒意。
她无奈适应着身份变化，原想着总不断有新人充盈后宫，那她宁愿是叶蓁蓁入这后宫、同她共侍一夫。因她瞧得出来，叶蓁蓁虽生得颇为貌美，但始终谨小慎微，知满足、懂进退。
奈何叶蓁蓁一心只想出宫，对这后宫全无任何向往，上官静娴便只得遂了她心愿，在赵琰面前为她求了个提前两年出宫的恩典。可天有不测风云，太后的赐婚把这一切都打破了。
“皇后娘娘说笑了，您才是凤仪万千，妾身是萤火，怎敢同日月争辉？”叶蓁蓁亦笑道。
“这做了提督夫人，一张巧嘴是愈发甜了，”上官静娴笑道，从前便总听她说些自谦之语已示无心攀龙附凤，“你成婚也有些时日了，霍提督待你如何？”
“妾身如今一切都好，吃穿用度，衣食住行，霍提督都从未亏待。”叶蓁蓁实话实说道。
“那便好，”上官静娴便又笑起来，“霍提督出身将门，生得俊美，智勇双全，这些年没少为圣上挡下风刀霜剑，本宫也觉着，他应该是个好的，只……”她说到这里，便未继续说下去，想到霍承煜虽有勇有谋，才貌俱佳，但到底是个身子不全之人；做夫妻与旁的不同，没有子嗣的婚姻，也不知能否长久。便有些为叶蓁蓁感到惋惜。
“别站着说话，快坐呀！”上官静娴这便给她赐坐，话锋一转，说起家常来，“本宫娘家那表妹，再过不久也要出阁了，要嫁之人便是探花郎柳晏和，柳探花风度翩翩、才华横溢，她也算嫁得如意郎君。”
听闻皇后此言，叶蓁蓁只觉脑海里嗡嗡作响起来，便试探性询问道：“娘娘可知，他二人是如何相识的？”
“相识有些时日了吧，本宫也是前些日子回府省亲，听母亲说的。说是还未放榜时，他二人便在元宵灯会上邂逅。表妹素来仰慕文人才子，以诗会友，当场考校，便只有柳探花悉数对得上，好似他二人相识许久一般，”上官静娴缓缓道，“你说怎就有这般凑巧之事？表妹算得京中才女，那些诗文皆是她所作，哪有当场对答便都答到她心坎儿上的？本宫觉着，这柳晏和怕不是提前知晓了这些。”
上官静娴一字一句，入了叶蓁蓁耳里，便似声如擂鼓。元宵灯会，那是还未春闱时便相识了，那时柳晏和便已来了京城，除了准备春闱，便还有旁的谋划，而这谋划是什么，眼下已不言自明。
“本宫这表妹，自幼养在深闺，心性单纯。她自认为这柳晏和与她心意相通实为知己，何况他生得俊秀非常，谪仙一般，一来二去便倾心于他，甚至扬言非他不嫁。”上官静娴又道。
“相貌才华皆看得见，至于事实真相如何，便只当局者自己清楚了。”叶蓁蓁面容上浮现一抹淡然笑意，强迫自己平静下来，回应道。
而后便又话了些家常，叶蓁蓁便拜别上官静娴，回了府。
时下天气炎热起来，这一来二去，叶蓁蓁便想沐浴一番，“霍提督去哪里了？”近来这许多事，似乎真是自己误会了他，她便想找他谈谈，化解僵局。
“不知呢，许是去马场练武了吧。”霍满缓声道，佯装不确定。实则他是故意如此说，想来这段时日二人一直冷战，今晨霍承煜又发了火，再怎么糟，也不会比当下更糟了，这便心生一计。
叶蓁蓁眼下出了许多汗，面容上脂粉都花了，这便向着浴室行去。
实则霍承煜眼下正在沐浴。浴室里水汽蒸腾，这浴池是上任提督裴忠在时便斥巨资打造，池底和边缘铺着上好的汉白玉，其上有纹路精致的浮雕，八个兽形出水口一齐出水，故而蓄水、放水皆十分方便迅速。且浴池下方常年烧着地龙，是以这池中之水能始终保持温热。
霍承煜将身子浸没在浴池里，紧绷的神思终于有了片刻放松，温水浸没之下，好似身上伤处疼痛都减轻了许多。他沐浴时从不允旁人在身侧侍奉，总是一人独浴，用布巾擦拭着周身各处，胸腹手臂上清晰分明的肌肉似都染上了一层红晕。只他盥洗时素来习惯用浴巾遮掩下身，不瞧，不碰。
正沐浴间，便听闻门外传来窸窸窣窣的脚步声，听声音节奏，应是女子轻盈的脚步。
浴室门前隔着一扇屏风，隐约能瞧见里头，叶蓁蓁是个谨慎的，知晓里头有人正在沐浴，便停下了脚步。
“谁？”便是脚步声已然停下，知晓来人已候在浴室之外，霍承煜仍是惊惧羞恼起来，“本督不是说过，沐浴时不允任何人靠近此处么？”他道，怒气里染上了一丝冷意。
“督主，是妾身。”叶蓁蓁却是平静，且此刻不再以“小女”自称，而是“妾身”。
“何事？”霍承煜便又想起今晨，那几件贴身衣物都是叶蓁蓁为他赶制，英俊面容便又染上了红晕。
“妾身有些话，想同您说。”叶蓁蓁又道，语声平静却温柔。
霍承煜这便自浴池里起身，拿起浴巾将身子迅速擦干，而后穿上亵衣，披上浴袍，出来见她。尽管他怒气未消，不知怎的，听闻她有话要用同自己讲，仍是三两下迫不及待就出来了。
叶蓁蓁侯在浴室外，便见男人推门而出，一身月白色浴袍搭在身上，不似平日里那般严丝合缝，却是十分宽松。几缕未干的乌发迤逦在额角和颈侧，水珠滴答落下，精致锁骨若隐若现。浴袍勾勒着他肩背胸腹处的肌肉线条，隐隐约约之下，更显得肩宽腰窄、双腿修长。他沐浴过后未着脂粉，本就英俊的眉目便愈发清晰起来。
叶蓁蓁望着他，目光不禁凝了一瞬，面颊便微微发热。
蓁蓁回宫一趟，终于知晓真相。回府恰逢提督沐浴，甚好，甚好.....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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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第十章 沐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