噗嗤!
子弹入肉的声音沉闷而清晰,五号的身体在空中猛地一颤。
她闷哼一声,左手下意识捂住腹部,血珠浮在她身旁,与其一同下落。
轰!
轰!
几乎不分先后,两声沉重的撞击声响起。
林听抱着乔韫,双脚重重跺在DT3V旁的水泥地上,巨大的冲击力让他膝盖微弯,脚下的地面裂出细纹。
但还好,他依然稳稳站住了。
而五号如同被击落的飞鸟,以一种扭曲的姿态,如一堆衣物,坠落在距离他们几米远的地面上。
一时烟尘弥漫。
五号勉强翻滚几圈,卸去坠地的速度,单膝跪地,脸色苍白,嘴角溢出一丝鲜血。
她抬起头,眼中依然平静无波。
但乔韫从中捕捉到了一分……
茫然?
或许,作为实验体,能从外部受到伤害也是一种幸运。
五号试图站起来。
“上车!”乔韫吼道,一把拉开副驾驶车门,示意林听进入。
自己则闪身钻进驾驶座。
DT3V的引擎低沉地咆哮,轮胎摩擦地面,发出刺耳的尖叫,车身如离弦之箭,冲破精卫中心大门的道闸,汇入深夜空旷的街道,只留下车尾灯两道猩红的光轨,迅速消失在夜色深处。
五号捂着不断渗血的腹部,摇晃着站起身。
她看着那辆车消失在道路尽头,眼中如冰雪逢春,渐渐融出一抹暖意。她低头,看了看染血的手掌,握拳,又舒展,最终缓缓地闭上了眼睛。
夜风吹散额发。
追捕失败。
任务成功。
车内。
引擎的轰鸣与心跳声交织。
乔韫的余光紧锁着后视镜中五号的身影,直到她凝成小小的黑点,然后消失不见,乔韫才如上岸的溺水者,大口喘起粗气,肾上腺素的余威让她的手指微微颤抖。
“其实……我的速度比车快,如果你需要……”
林听的声音在此时轻如蚊蝇,再无半点置身实验屋时的果决。
“你的身体快撑不住了吧?”
乔韫微微偏头,将林听的脸放入自己视线。
他额上冒出了细密的汗珠,眉心紧蹙,月光和路灯的光线透过车窗,在他睫毛下打出一道浓密的阴影。
乔韫非常不合时宜地想到一个成语:
西子捧心。
我见犹怜。
乔韫抿了抿嘴唇。
“如果姐姐有需要,我没问题的。”
林听似乎察觉到乔韫的微妙变化,竟自顾自改进措辞,作出一派乖巧姿态。
乔韫闻言,略一挑眉,将头又偏向他几分。
林听不避不让,对上乔韫探究的视线,甚至温顺地朝她眨了眨眼。
乔韫突然发出一声笑。
“我可没有强人所难的爱好,况且……”
乔韫拉长尾音。
“你不觉得逃亡时,飙车比较有氛围吗?”
林听顺着乔韫,也淡淡挤出个笑,附和道:“是。”
“自己坦白吧,你的身体是什么情况。”
“头疼。”
言简意赅。
乔韫瞬间了然,目前的情况,大概与小莫所做出的推测一致。
实验屋的屏蔽环境隔绝了外界大部分杂音和思绪,一旦离开那个“屏蔽罩”,对于刚刚掌握读心能力不久、还无法精确控制的林听来说,就像是毫无准备地坠入心声洪流。
这无异于一场身心双重层面的酷刑。
但当下的情况,其实也意味着一个好消息:
林听读心的能力是被动的,乔韫或许能够掩藏她与组织的合作关系。
任务难度降低大半,乔韫感到一阵失落。
【如果九号表现出任何不适,你的第一要务就是和组织联系汇报,千万不要自作主张,知道吗?】
乔韫想起小莫的叮嘱,于是她伸手——
从包里翻出一板止痛药,递给林听。
嗯,她知道,但她不听。
“喏,止痛药,应该有用,如果你不怕我下毒……”
林听吃了。
看也没看药名,接过药,仰头就干咽了下去,动作利落得让乔韫也不自觉愣了一下。
这让乔韫心底莫名发虚。
车厢内暂时陷入沉默,只有引擎声和二人尚未平复的呼吸。
DT3V在深夜空旷的城市道路上飞驰,导航屏幕幽幽地亮着,指向南方。
过了大约十分钟,林听紧蹙的眉头似乎真的舒展了不少。
他侧过头,看向乔韫:“我们去哪儿?”
声音虽然还有些沙哑,但已平稳许多。
“柳城。”
乔韫看着前方被车灯劈开的黑暗,回答道:“这车有GPS,组织迟早能查到。先去柳城找个老朋友,把车彻底改装一下,抹掉所有能被追踪的痕迹。”
她顿了顿,继续补充道:“那家伙手艺不错,就是有点……怪。”
“好。”
林听应了一声,声音平淡无波。
然而,就在乔韫话音落下的瞬间,借着车窗外掠过的明亮路灯,她注意到,林听的手指收紧了一下。
这份反常逃不过乔韫的眼睛。
她的心情被这种反应哄得稍稍好转。
柳城——如果乔韫没记错——是林听的家乡。
哎呀,真巧。
车内再次陷入沉默。
乔韫的目光不经意间扫过自己扔在仪表盘旁的胶囊,银色的铝箔包装在仪表盘的微光下反射着冷光,药名清晰映入她眼帘。
嘶……
乔韫暗暗倒抽一口凉气。
她给错药了。
那不是止痛药,是她不久前在精卫中心买的劳拉西泮,用来治自己的焦虑症的。
呲——
乔韫猛地踩下刹车。
二人的身形被惯性甩离座位,又被安全带狠狠按回。
林听的眼睛带着问询,看向乔韫。
“……车里有点闷。”乔韫松开方向盘,指尖在车门开关上摸索了一下,声音努力维持着镇定,却还是泄露出一点不易察觉的紧绷,“我下去抽根烟透透气,你……随意。”
话音未落,她已利落解开安全带,推门下车。
凌晨的寒气瞬间涌进车内,带着露水和尘土的味道,让她的大脑为之一清。
乔韫做了个深呼吸。
别急、别急……
她早就记不起自己的焦虑症从何而来,但克服疾病带来的不适已经成为她的日常,可以说,她对此经验充足,是个难得的老手。
在那样高强度的逃亡后,稍稍控制不住情绪,很正常吧?
身后传来轻微的响动。
林听也推开车门,站到了她身边,身形笔挺如松。
两人并肩站在空旷的国道旁,四周是荒芜的田野,视野开阔得能望到天际线。
东方,浓重的墨蓝正一点点被稀释,透出一点灰白。
鱼肚白挣扎着要破壳而出。
乔韫东奔西走这些年,大部分时间都忙于生计,鲜少见到这样的景色。
她心底的躁动平复许多。
“很快就能到目的地了。”乔韫打破沉默,从口袋里摸出烟盒,熟练地叼出一根烟。
啪。
打火机上的火苗跳动,照亮她略显疲惫的眉眼。
乔韫深吸一口,辛辣的烟雾滚过喉咙,带来短暂的麻痹感。她启唇,朝东方那抹渐亮的天光喷出一口悠长的白气。
“天全亮的时候,就能到柳城了。”
林听没说话,只是安静地看着她指尖明灭的烟头。
乔韫又抽了一口,目光落在他脸上,带着审视,也带着试探,她将夹着烟的手往林听那边递了递,烟头在将明未明的夜色里划出一道橘红的弧线。
“抽过吗?”她问,声音被烟熏得发哑,“提神,或者……止痛?”
林听迟疑片刻,没有去接那根烟,反而抬手握住了乔韫的手腕。
他的掌心温热,指腹带着薄茧,力道却意外地轻柔。
乔韫的手腕被他圈在手心,像被藤蔓轻轻缠绕。
就着乔韫的手,他微微低头,凑近那点橘红,小心翼翼吸了一口。
“咳咳……咳!”
烟雾刚入口腔,林听就像被无形的重锤击中,猛地弓起脊背,爆发出剧烈的呛咳。
泪水不受控制地从他眼角汹涌溢出。他一手捂着嘴,一手撑着膝盖,狼狈得全然没有了在实验屋时的冷静,只剩下近乎脆弱的真实。
乔韫看着他这副样子,先是一愣,随即大笑起来。
笑声在空旷的田野上传开,带着劫后余生的狂喜,也带着一丝她自己都未深究的畅快。
“哈……哈哈哈!”
她笑得眼角也沁出一点泪花。
“没抽过啊?早说嘛!”
林听好不容易止住咳嗽,直起身,用掌腹胡乱擦了擦脸上的泪痕,被泪水洗过的眼睛湿漉漉,盯向乔韫,带着被呛出来的恼意和无措。
乔韫的笑意慢慢敛去,只剩下嘴角一点似有若无的弧度。
“刚才在基地,你完全能甩开我自己跑,”乔韫理了理散落的发丝,“现在也是——怎么不跑?”
“没地方去。”
林听回答得斩钉截铁。
“在你身边或许是最安全的。”
这个理由听起来合情合理。
一个从小在实验室长大、被当作武器培养的实验体,对外界一无所知,无处可去,无处容身。
乔韫“哦”了一声,不置可否。
她抬起手,准备将剩下的半支烟送进嘴里。
然而,就在烟头即将触及唇瓣的瞬间,林听的手再次伸了过来。
这一次,他的动作更快,也更坚定,不再是轻轻圈住乔韫的手腕,而是直接覆上了她的手背,将她的手,连同那支烟,稳稳固定住。
在乔韫略带愕然的目光中,林听再次俯身,就着她的手,深深吸了一口。
尽管浓烈的烟雾依旧让他眉头紧锁,但他喉结滚动,死死压制住了咳嗽的冲动,只是胸膛剧烈起伏了几下。
他动作缓缓,带着进行仪式般的虔诚姿态,将那口辛辣的烟雾吐了出来。
灰白的烟雾在晨风中袅袅散开,模糊了他轮廓分明的侧脸。
林听的目光穿透烟雾,重新落回乔韫脸上。
“而且,”
他沙哑的声音响起,低沉,却清晰地穿透了薄雾。
“我等了你很久。”
乔韫夹着烟的手指轻轻一颤。
烟灰簌簌落下。
记忆的闸门被猛然撞开。
那应该是……十四五年前?
彼时乔韫不过是个刚进青春期的少女,与现今的“乔韫”个性相去甚远。
具体有多“远”,怎么说呢……在那时,她还处于看见小孩受苦会打心底怜惜的年纪。
作为谛听计划的预备组员,乔韫拥有自由进出实验区的权限。在那天,隔着厚厚的单向玻璃,她看到了那批实验体,编号一到十,年纪很轻,最大的看起来不过十岁,而最小的,据说刚进来时才四岁,编号“九”。
他们排着队,像等待检验的货物,一个个走进检测室。
每个孩子脸上都被剥去了情绪,恐惧、厌恶,甚至绝望,通通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一片淡漠,仿佛早早认命一般,祥和地走进黑夜。
除了九号。
当穿着白大褂的实验员拿出针管时,九号本能一般,后撤了一步,这让乔韫不由得发出一声极轻的“嗯?”。
然后,在乔韫的注视下,他走近实验员,顺从地接受注射,末了,他的唇瓣翕合。
隔着玻璃,乔韫并不能听见他的声音,但她通过九号嘴唇张合的幅度,缓缓吐出两个字:
“谢……谢?”
奇怪。
他好像还挺有人样的。
正当乔韫感慨之际,九号刚迈出去的步子陡然剧烈颤抖起来,脸色登时变得煞白,纵然他紧咬牙关,似乎想维护住自己最后的体面,但豆大的汗珠仍从他额前滚落。
嗵!
九号就在这短短一瞬,痛晕了过去。
旁边的实验员见怪不怪,沉默又迅速地抱起这孩子,稳步离去。
乔韫的腿也跟着动了起来。
她的目光离开了剩下的孩子。
直到夜幕降临,乔韫在实验体宿舍拐角拦住了九号。
她靠在墙角,双手抱臂,见九号靠近,很是地痞地吹了声口哨,将九号吓得不轻,险些叫出声。
乔韫见状,忙蹲下捂住他的嘴。
“小点声,被人发现,咱俩都没好果子吃!”
九号眼含惧色,怯怯点了点头。
乔韫这才松开手,将口袋里准备好的东西掏出来,给九号分了一半,另一半,则扔进了自己嘴里。
——是糖啊。
乔韫见九号只是愣怔怔盯着彩色糖纸,含着糖,咕囔着:
“这是糖,甜的,你吃过糖吗?”
“吃过……妈妈给我吃过。”
乔韫一顿,问:
“你有妈妈?”
小孩儿好似被点开某处开关,身体轻微颤动起来,眼里登时蓄满眼泪,滴溜溜在眼里打转,可他却瞪着眼,固执地不让眼泪掉下。
“有……家里着火,她被烧死了。”
乔韫自小就没有关于父母的记忆,所以到这种场合,她也只会讪讪发出一声拖长的“哦”,以此缓解尴尬。
但没关系,乔韫很会转移话题:
“你愣着干嘛,吃啊,不吃我吃了。”
九号依言剥开糖纸,将糖塞进嘴里,嚼得嘎嘣嘎嘣响。
“我问你,你今天为什么要对给你打针的人说‘谢谢’?”
他回得很乖巧:
“因为我妈教我要讲礼貌。”
“……”
原来是个缺心眼儿。
乔韫生平第一次,竟被一个小孩儿堵得说不出话来。
她撇撇嘴,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嘴唇张开,无声“啊”了一下,变戏法一般,又掏出一板止痛药。
“喏,这个给你,止痛药。”
见九号眼里放光,郑重其事将其收好后,乔韫才补充说:
“但我也不清楚你吃了会不会有副作用,没准这药和在你身上做的实验冲突,你一吃,嘎一下,就死那儿了。”
乔韫语调诙谐,没有半分恐吓的样子,反而将九号逗得吃吃发笑。
“我会好好活着的。”
“这可不是你说了算的。”
“……那我会让这件事归我说了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