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漠海鬼市】
绯言馆的何掌柜最近可算是操碎了心。
自武瞾皇帝退位后，武氏一族纷纷弃京远走，而这凉州似乎成了贵族逃难之地的最佳上选，且不说凉州是本朝第二大州城，光这河西之地四方交界鱼龙混杂，就足以掩人耳目了。更是在故太尉武三思被杀后，武氏族人生怕被有所波及，开始抱团取暖，其中就以兴西侯武知齐为党首，在陇右西域等地建立派系。
然无巧不成书，近年来京中局势不稳，圣人势微，韦后及其外戚掌权。在节慜太子兵变失败被杀之后，一大批官宦人家陆续搬离长安，其中以李姓氏族最甚，生怕重演当年黄国公案的悲剧，也开始准备离京遁走。然权贵们都是同样的思维，也看中了这四方之地的凉州。
武周虽然已覆，但其带来的影响之深远。让李武两姓族人一直都剑拔弩张，而李氏贵族雍东王李怀远自到了凉州地界后，知道武氏一脉以先于自己族人在此处扎根，便开始想方设法动摇武氏派系，让李氏再掌凉州重权。而他首先找到的合作对象，就是绯言馆的老何。
一般来讲，有权贵来找自己合作也是稀松平常的事，不论李武，全凉州，整片河西甚至河西以西的人都有和自己谈生意的。只是这个雍东王，十分迷信道教修法，以他为首的李姓宗族也都以修道传教居多，因此呢，事事都先要以占卜算卦为准，若是什么风水不宜，五行不合，别说谈生意，连说句话的机会都不会给。
但人家是雍东王，盛威之下，自己啥屁也不敢放。这不最近经营自己绯言馆的同时，也是带着满面愁容，甚至突如其来的敲门声，都能让他为之一颤。
“噢哟，大傻啊，吓我一跳。”
“怎么了？”大傻看得出何老板的心事，“生意不顺了？”
“别提了。”
“是不是因为和雍东王的事犯愁啊。”大傻倒没谈桃香的事，而是先道破了何掌柜的心事。
“嚯，不愧是你啊，料得还挺准。”那何掌柜似乎和大傻是老相识了。
“我想也是，这位雍东王一定会像当初的兴西侯一样，事先来找你的。”大傻很清楚，交界之地，成大事者，最重要的就是信息来源。
“行了，别装了，说说又是带着哪个大行家的命令来的？旁边这位又是哪家的权贵啊？”何掌柜瞧着桃香，居然在大傻这个邋里邋遢的野猴子身边看到如此闺秀，实属罕见，不用猜，定是哪家大人物的小姐。
“这位大行家，京中来的富贵大小姐，随夫来凉州做生意的，人可是名门之后哦，万不可懈怠。”大傻摆出桃香尊荣华贵的身份，目的就是让眼前这个唯利是图的商人绷紧神经。
“因调查几日前发生在巨岩驿站……”
“咳咳嗯，这位小姐前几日暂居巨岩驿站，不曾想遭遇凶杀案，害怕凶手会对他们此行的生意有害，因此特来绯言馆了解始末。”
“哦，是这样。”关于发生在巨岩驿站的凶案，何掌柜自是已有听闻。
桃香生闷，不知为何大傻打断她还编纂谎言。
“小姐，如果把真实身份全盘托出，那戴面具的意义不就没有了吗？咱这黑市做生意，不讲真实，只求各取所需。”大傻附耳先于桃香发问前解释。
“呃……何事啊？”何掌柜见大傻咬桃香耳朵根，疑惑道。
“哦，无事，只是跟小姐讲解下绯言馆的规矩。”
“小掌柜没想到会有亲眷自己来绯言馆啊，看来小姐对自己的生意很上心啊，一看小姐如此器宇轩昂，夫君也定然不同凡响。”何掌柜先是一通谄媚，“关于巨岩驿站凶案的相关事宜，小店确实有些许记载，不知小姐想要了解的是哪一部分啊？”
“一般大人物们本人是不会亲自来绯言馆的，都是派亲信这种，这也是我要求小姐戴面具的目的之一。”大傻再度解释。
桃香也不管那么多规矩了，直接掏出画纸，让何掌柜辨别画中之人。
“此人可认得？”桃香说道。
何掌柜接过画卷。
说实话，桃香还是觉得有点扯，这家店铺看上去像个钱庄，大厅三面是墙，还有一面是类似监牢一般布满围栏的半透墙，能清晰地看到大厅内部有着无数的货柜，这种货柜的尺寸很怪，不比药房那般齐整，几乎每个货柜的尺寸都不一。而货柜之下那些店员伙计各自忙碌着，不晓得他们在做什么，似乎是整理营算的活。若是自己没有大傻解释，徒看其表的话，真就以为只是普通的飞钱柜坊之类的地方。
何掌柜搁着护栏叫过来一个伙计，将画卷给他查看，只见那伙计稍加思考，迅速去其中一个角落处拿来一份卷宗，再次回到何掌柜面前。
这个过程让桃香匪夷所思，那伙计仅凭面相难道就能寻出相关资料吗？
“这种奇术名曰观相，本是通过面相计算命数的阴晴圆缺，每种五官的类型都有对应的命数，因此懂得观相之人，对轮廓五官的记忆非比寻常。”大傻似乎料到了桃香的疑惑，“对五官精准的记忆，配上绯言馆庞大文牒卷宗，就可精准定位到生活在州城中的每一个人。”
“那这家店到底是什么来历，如何拥有每个人的案底卷宗？”桃香疑惑，“即便是州府，也不可能做到如数家珍吧。”
“像凉州这样四方往来的州城，不要小瞧任何一个不起眼的常人，即便是蹲守在城门口行乞的叫花子。”大傻回答，“或许他们之中，就有不少懂得观相之术的奇人。”
何掌柜与伙计结束谈论，来到桃香和大傻面前，先作揖，然后回答：“此人目前在瓜州县县衙府邸之中。”
“什么！？”
桃香突然的一声惊呼，使得大傻和何掌柜都有些惊讶。
这瓜州县，正是珂乌镇所属的郡县，案发当夜陪同自己查案追凶的，正是瓜州县县令。如果这个消息属实，那瓜州县县令就属于贼喊捉贼，明明自己包庇了出逃的嫌犯，还假惺惺地协助自己调查，难怪他如此之快地想要定案，如果不是屈打成招，那就是与客栈店家合谋。
“小姐想到了什么震惊的消息？莫不是那瓜州县令与此案还有关联？”大傻说道。
听到这“瓜州县令”桃香立刻有了反应：“麻烦店家将瓜州县府的有关卷宗告知我吧。”
“这……”何掌柜顿时有些为难，这个大小姐既是做生意，为何要查人家县官家底呢？难不成自家生意还和瓜州县府有关，虽说绯言馆向来不问咨询者动机，但将官场之事随意透露给商家也是大忌，因此有些为难地转头看向大傻。
大傻也有点踌躇，开口道：“瓜州县时有遭受沙暴侵害，常有百姓商客因此流离失所，可能那人因为天灾暂时躲进了县府之中也未尝可知。”
“先不管天灾不天灾，我现在就要那瓜州县令的资料。”
见此情形，何掌柜再次开口：“不是小人怀疑小姐的财力，小人这边打探消息的定价属实不低，寻常人尚且如此，关乎官员的更是不菲，更别说一个县府，而且小人这里不支持飞钱或是赊账，不知小姐此行带了多少……”
如果要价过高，或许这位小姐也就会放弃吧。
桃香直接甩出一块金锭：“少不了你的。”
何掌柜再次为难看向大傻。
大傻稍加思索，说道：“小姐，今日此番主要是打听那私逃商贩的行踪，未曾说要打听地方官绯事……”
“你不是说这里只要付钱，打听什么都可以吗？”桃香反问。
“确实如此，但事情并非这般简单……”大傻辩解，“小姐刚来此地，初访鬼市，涉世还未深，如此立马打听地方官绯事，这似乎……”
“什么涉世未深？”这个词就像触动桃香心弦的机关，立马让她发出了高出寻常一倍的声调，“随督查使进到凉州地界以来，凉州各地呈上的谍报桩桩件件我都反复观瞧，生怕漏掉近期陇右发生的种种，哪怕是鸡鸣狗盗的琐事我都向有关负责人打听，就算是本地人，都不见得近期的事情能有我知道得多。”
“小姐，我……”
桃香没打算给大傻插嘴的机会：“一直都是这样，我办差做事总有人给我找借口搪塞，还说什么涉世未深，搞得自己好像很清楚明白这世道一样。”
“……”如此尖锐的话语使得大傻说不出话来。
“督查使……？”倒是一旁的何掌柜立马抓住了关键词。
桃香也不打算隐瞒，直接摘下自己的面具，用真容对上眼前踌躇疑惑的二人：“我就是宋璟宋督察的未婚之妻，也是秉督查之命来此了解近期连环凶杀案始末，既然已然牵扯瓜州县令，就还请贵店将手上掌握的线索一并奉上，不要沦为包庇窝藏的同犯为好。”
“小姐……”大傻显然被桃香私自摘下面具的行为震惊到了，不过现在不论说什么做什么也于事无补。
何掌柜也无比诧异，私自摘下面具显然已坏了鬼市规矩，但其实早前他早已经历过许多类似这样的事情，那兴西侯和雍东王，也都不愿隐藏自己身份，直接挑明了身份来此，那些王侯上官都喜欢摆明架子，仗势欺人。
“那请小姐稍后。”人既已然说到如此，自己再抗拒那罪过可就大了。
只见那掌柜拿来一卷宗，递给桃香，而随着这一卷宗被翻开，便像是打开了禁忌且无底的深渊，这瓜州县府公之于众的，藏匿于私的，近年来的种种优劣事迹尽数摆在眼前。绯言馆可不会带有任何主观的猜忌和臆想，所陈所述皆为事实，那些案宗上年代时间之精细，叙事过程之严密，很难让人相信这些是编纂的，毫不夸张的说，这些记载如同一本当代史书，把现任县令上任至今的所作所为皆数记录下来。
而之所以说是无底洞，因为瓜州县令那些所做的污糟事，并不是单单只是在治下郡县，换句话讲，周边一带甚至整个陇右都有不少高管权贵牵扯进来，协同作案，共同贪污。其中不仅有强抢钱财，兼并土地的欺压恶行，甚至有官商合营，私改税制的弥天大罪。其中的规模之大，持续之久，实在令人难以置信。
“小姐，小某知道实情让人心惊，官场之事草民本不该多言，但事关重大，小姐须知绯言馆的消息终究也只是依靠民间传闻和坊间言论拼凑而成，是真是假还需再探，切忌急在一时。即便是真，也要从长计议，莫要打草惊蛇。”大傻再度附耳道。
桃香清楚这个道理，但绯言馆的卷宗记载得如此详实，其中言辞笔法甚是有序，很难相信它是杜撰的，而这些陈述一旦为真，这个规模也不是督查使这个职位能擅处的，需告知朝廷遣派钦差，再做定夺。
桃香震惊于凉州官场如此胆大妄为，也震惊于此处既然保有如此官家机密，这样想来，此集市要建在如此隐世避人，不见天日的地方的理由，也不难知晓了。
买办这些证言卷宗，桃香花光了自己目前身上带的所有积蓄，原本还想要更多，现在只得放弃。但桃香并没有对于这些身外之物有何心疼，她更在乎，该怎样处理这些既得的线索。
“这个绯言馆，到底是什么地方？”离开绯言馆的第一句话，就是向大傻发问。
“小某之前已经解释过了，就是详尽记载凉州至河西地界，人闻轶事的地方。”
“我只知道文林馆收集天下奇闻，可那是官家设立的书院，民间又有何能力做到如此呢？而且竟能把官场的污秽也……”
“小姐此言差矣，文林馆和绯言馆不都是由人构成的吗？”大傻说道，“民间和官场也是如此，皆是由人组建，然后从事对应的工作，二者又有何区别呢？”
桃香不知该如何回答。
“朝廷的能力无需言表，但若是能调集民间江湖的奇士，不能说可与其抗衡，但也相差无二。”
走到集市的正道，与来时别无二致，依旧各种奇人异士，各种奇装异服，只是那原本怀着好奇和惊讶的桃香，早已没来时那般四处观瞧的兴致。
【死亡之海】
二人返回陆地后，已天近黄昏。
返程的路没了开始的好奇，甚至连跋涉的疲惫也少了许多。桃香心事重重，也有点愤慨。而对于大傻，他本来就是单纯的引渡人，寻商觅市是他的任务，如何消费如何开销那是桃香自己与商家之间的事，他既不能关心，更不能僭越。
【乌西孤房】
回到孤房后，二人也只是暂作礼节寒暄后，便分道扬镳。
目送桃香被下人们扶上马车，大傻在下边行礼：“恭送小姐，还望小姐考虑下小某所言。”
桃香并没有回复大傻，随着下人们清脆的马鞭声，卷起一股尘土，驶离孤房。
而送走桃香之后，大傻伫立在原地，似乎有些心事，直至一只狐狸走到跟前。
说是狐狸，也跟寻常的狐狸有所不同。这小家伙的双耳极其硕大，甚至比起兔子的还要更宽更阔，双眸也不像一般狐狸那样细长，而是如同珍珠般硕大圆润，身形也极其小巧，近似于未长大的猫，毛发的颜色倒是相当亮丽，皎白又耀眼，完全不像是生存于大漠之中的生物。
“哦哟，小家伙来的正好。”大傻抱起那只小狐狸，“刚好有个东西，想让你带到州衙，要快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