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凉州城外】
桃香直接将一枚金锭子甩到一个车夫跟前。
“哟,贵人,你是要去哪噻?”那车夫瞬间捧起元宝,塞入腰间,露出满面笑容。
“乌西孤房。”桃香淡淡说道。
听到这四个字,车夫的神情有了霎那间的变化,不过很快有转回微笑:“贵人是去那里跑商还是……”
“这你自不必多问,拿钱办事就行。”
“好嘞。”车夫也不多事,素日里自己也不会过多询问来客的需求,只不过此番来的是位妙龄少女,且随行不过数人,不像是在凉州经商的商贾,相当罕见,难免有所好奇,但对方既然不便回答,那自己作为生意人自然不会逼着想讨说法。
【凉州刺史府】
“真没想到督查使夫人竟是狄公的孙女啊。”县令感叹,昨日那妮子夤夜办案,又觉得自己的状纸不真实,让自己深感困惑和不安,就只得一大清早就去凉州找田刺史当救兵。
田允轻抿了口杯中之茶,然后再缓缓吐字:“夫人?他们俩应该还没成亲吧。”
“啊?”
“狄桃香应该只是和宋璟订了连理之约,还未有夫妻之实。这小姑娘估计只是为了更好服众,所以才自称督查使夫人的吧。”
“原来是这样。”县令说道,“这督查使也太过于爱惜自己羽翼了,对这位名臣之后如此言听计从,那大小姐几乎把他拿下人使唤。”
“我对于宋督查没什么印象,只是听闻此人早年间是狄公的门生之一。”田允将自己的茶盏放下,捋了捋白须,“想必督查使这番前来,多半是为了此前吏部郎中被胡匪劫杀之事。”
“怎么,上头觉得此事并不简单?”
“凉州地处边关,又为四方往来重镇,为我朝上州,其地位仅此于两京,在此般地界出了朝廷上官的命案,官报又简要说是被胡匪所害,任谁都不会信的。”
县令点点头。
“另者,长安近期也不太平啊,节慜太子的政变虽然失败,但却除去了武三思父子,武氏残党在朝中已无庇护,陆续有人出逃长安,不少人来到这陇右凉州一带。”
“确实,哪怕是我这个边关县也有不少武氏大户。”
“再有,当今圣人垂暮,韦后擅权,李姓族人害怕遭受当年武后篡位时的清洗,也是开始远离长安这个是非之地。”田允在说话时带着惋惜和无奈,一股年老沧桑的无力感,像是燃不起火的余烬,“如今我朝的乱局愈演愈烈,若是再无人拨乱反正,这李唐江山怕是真要易主了。”
“唉,无不念当年狄公……”县令也是懂得应景附和,似乎看出自己上官怀恋那些武周时代的能臣贤吏。
“狄公……”田允只是轻叹,又话锋一转,“狄桃香虽为女流,却也算继承了狄公的秉性,但……”
“但是什么?”
“她距离她的祖父,还是差不少气质。”
【乌西大漠】
烈日下的漫漫黄沙之中,躁动的沙粒石子们像是携带着利刃的蜉蝣,如果不用棉麻制成的兜帽面巾,怕是会被其划伤肌肤。
桃香从来没觉得一趟车程可以如此漫长,靠着稀松又扎人的稻草,和下人们挤在一个用耕地犁车改造的车辕里,这应该是自己有生以来坐过的最破的车辕了,就现在,桃香甚至觉得那凉州刺史是不是在整她,故意让她来这里体会漠中贫民的日子。
“怎么了,大小姐,受不了啊。”那车夫看出了桃香的窘迫,关心道。
“你就开好你的车。”桃香没什么想跟他说的,就想让他搞快点,结束这折磨人的旅程。
“唉哟,这马儿的脚程就这么点儿,没法子。”那车夫自顾自说着,“再过几年等咱有钱了,去找天陀人换个骆驼去,在大漠中,那玩意儿可比马儿好使。”
桃香可不管什么马儿骆驼的,这车夫无聊的话题她也不想接。
“姑娘为何事去找那引渡人啊?”这荒野车夫也不怎么会察言观色,不过他确实看不见蒙着面巾的桃香的脸色。
桃香想着这车夫也是多嘴,但自身高干门第的修养还是有教她要回话的礼貌:“生意。”
“嚯,这是个什么生意要让你这个女娃子来做啊?”车夫看到话头也是得寸进尺。
“这你就别管了。”桃香不耐烦。
“姑娘,你是长安来的吧?”车夫还是找着话头聊,“咱凉州城啊,近几年来了不少长安人,都倍有钱,来了凉州就建大宅子,听闲人们说啊,最近长安不太平,说什么太子爷都要造反咯。”
桃香自是知道此事,故太子李重俊率亲信部下逼宫造反,但已经被平息了。
“要我说啊,这太子爷何苦造反呢,自己有吃有喝的,非要跟自己的阿爷过不去噻。”车夫依旧自顾自地说着,“不过啊,这当今的皇帝老儿确实没啥本事,咱们这凉州城近些年胡匪也越来越猖獗,那些外来做生意的胡人也跟着装大爷,欺负我们唐人小老百姓,要我说,还不如那个女皇呢,至少她在的时候,咱们关里关外的脸面还算捏得住噻。”
听到这,桃香有些不乐意了:“李氏是我唐正统,岂容外族篡权?”
“正统?正统顶个哼厚,咱只认日子过得好不好,管它天下跟谁姓捏。”车夫听到桃香回话,也顿时来了劲,“不说别的,就那关口税,那是剥皮吃人肉啊,那女皇在的时候哪有这么高过,来咱这坐车的商家,没个不抱怨关税的,说什么‘就没见过这么蠢的税制,自个人和外头人一起坑的’,合着皇帝老儿讨了那么多厢老婆缺钱了是噻,都准备着薅老百姓的羊毛哦。”
税制由户部拟定,桃香自小学习最多的是刑律和吏治,对于天下税法,自己也是不甚了了,尽管这车夫有滥言之嫌,然自己从小就从阿翁那学到要多听百姓民声,不得用官威欺压平民。同时自己此行需小心隐秘,不能随便跟一般人耍小姐脾气,毕竟目的是为了彻查真凶,不得让自己注目过甚。
从凉州城出发,感觉走了近两个时辰,终于是来到了乌西。此时沙风渐熄,也是从细软的沙层换到了龟裂的干地,珂乌镇的人烟已经不见踪迹,此时映入眼帘的,是一棵巨大的胡杨树旁,一个袅袅炊烟的烟囱。
“就是那了。”车夫说道。
【乌西孤房】
这方圆几百里几乎没有任何集市,不是说引渡人是引荐商客去往集市的吗?这人迹罕至的鬼地方,和谁去贸易呢。
管他呢,自己也不是真的来做生意的。
车夫送桃香到了目的地就返程了,知道他生活不容易,桃香还命下人给了他一些小费,自己则独自一人去扣响了孤房的门。
没过多久门就开了,里头走出来一个一看就是胡人面相的男人,应该说比胡人还要邋遢一点,头发似乎许久未清洗,都能反射出油光。脸庞上的胡茬顺着鬓角一路延伸至下巴,像是那摊口杀猪的屠户。鼻尖和颧骨上的沙尘像是刚从沙丘里打滚回来一般,显得污浊又狼狈,配上那还算高状的身材,是在想不出是个和商人来往的向导,更像是一个在荒野独自求生的原始人。
“有……有礼……”桃香有被这邋遢的相貌震惊到,她臆想中的引渡人,应该是个尖嘴猴腮,油嘴滑舌的市井小人,和眼前这个男人的形象,实在是不契合。
但是那男人的礼节倒是相当讲究,打躬作揖都甚是标准,算是自己到凉州之后,百姓之中最标准的姿势了,只是和他的形貌实在对不上。
还有对不上的,还有屋中的情形。如同刚被胡匪劫掠过一般,从床榻到桌椅,没有一个家具是闲置的,都堆满了杂物,大都是书籍,也有不少生活用的布料和茶碗,那些茶碗中甚至还有一些残渣剩羹,以至于整个屋子都有一股令人难以忍受的异味。
“狄小姐。”那男人说道,“小某恭候多时了。”
桃香用袖口捂住口鼻,在这种情形下,她说不出一句话,只能摆出一种嫌弃到极致的表情。
“实在不好意思,小某独居平时不善打理家务,难为了小姐,还请小姐借一步去屋外一叙。”
桃香头回觉得户外沙漠的空气也是如此清新,同时满目愁容看着眼前这个邋遢男人,尽管嫌恶,但反正也是萍水之客,问清楚相关事宜后赶紧走人吧。
桃香拿出绘好的海捕文书,指着画中的人:“此人可来过你这?”
男人细看了下画中之人,苦恼地摇头:“小某素日里接待过无数商旅行客,实在没法记得每个人的样貌。”
桃香立刻露出了恼怒的表情,这田允是玩弄自己呢?让自己大老远地来乌西结果眼前这个人屁都不知道,还白白吃了这一路的沙子。
男人似乎看出了桃香的恼火,立刻笑脸相迎道:“狄小姐莫急,既然是使君让您来小某这,小某定不能让小姐白走一遭,小某虽记不得相貌,但是可以带小姐去能认得此人的地方。”
“什么地方?”桃香似乎还没从怨愤中缓过来,语气很逼人。
“凡凉州有些名头的商客,都会去此处。在那里,来往凉州陇右的人不论身份尊卑,皆可查出姓甚名谁。”
“距此几里?需多久?”
“不远,短短数里耳。”
面对几百里都荒芜的人烟,桃香对男人所言深感怀疑,深怕对方有什么不轨的想法,若是以性命之胁来讨要自己的身家,在荒芜之地怕是也无处可逃。但再怎么说也是刺史引荐的人,应该不至于行此阴谋吧。退一万步讲,哪怕真的有此阴谋,自己若一日一夜未归,宋璟那个呆子即便再蠢,也应该有所察觉。
“哦,对了。正因是有名头的商客才能去的地方,一般的下人没法得以接见,所以狄小姐莫要带随从啊。”
这句话又把桃香的眉头紧锁了起来,不让带随从,成心要让我孤身一人,什么地方会有这种规矩?
男人知道桃香有所疑虑,于是开口:“小某知道狄小姐害怕小某有什么不轨图谋,在下在这孤房后有几匹快马,若是小姐有失,小姐的随从们,可用快马去凉州知会督查使和刺史。”
“这是何样的市集,还分个三六九等不成?”桃香问道。
“还真就分个三六九等。”男人回答,“凉州之地,是我唐第二大城,西连陇西商贸,东接京都盛气,行人商客不计其数,要是市集对所有人开放,怕是那人潮要把买家看东西的闲心给淹没了。”
“这是个什么道理?难道这里的市集不需要人气吗?”桃香立刻反驳,“长安的市集都可以携带仆人!”
“但在凉州就是这么个道理,如果狄小姐的不能接受的话,小姐的请求小某也无力完成了。”那男人也当仁不让。
似乎他没有想妥协的意思,用着一股“爱来来,不来拉倒”的口吻,说实话,自己带来的人并不多,也没有什么勇武之士,若对方真要暗算自己,带上下人们也不见得能抵抗得了几时。
见僵持不下,桃香也只好妥协,毕竟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即便找不到那逃走的商人,为了以后的调查,都摸索些凉州城的特殊规矩也不算差。
男人给了桃香一个面具,让她戴着。
“逛市集还要带面具?”
“并不是所有人都喜欢展露自己的真实面貌。”男人说道,“同样的,他们也不希望自己能看到真实的对方。”
这是个什么道理,不过事到如今追问也是没有意义的了,倒不如自己亲眼去看看,这个分了三六九等还如此掩人耳目的集市。
乌西已然处于不见人烟的沙漠带之中,然而桃香和男人还要往更西的方向去。
正午没有了遍天的风沙,只剩下毒辣的烈日。而烈日之下是一男一女戴着酷似雕鸮的面具,没有任何马匹,也不带任何随从,仿佛两只蜉蝣一般置身于这黄天之间。
桃香意识到,男人所领的方向,似乎是死亡之海,出发前的那份迟疑和不安又再次涌上心间。
“为什么去死亡之海?”桃香斩钉截铁地问。
“因为目的地就在那。”男人坦然自若地回答。
“集市在死亡之海?那里能有人做买卖?”桃香越发疑惑,脚步也不愿再向前走,“先前不管是凉州城内外,都说死亡之海是个人迹罕至,危险万分之所在,不仅有胡匪出没,甚至有无数毒虫猛兽,你这般带我前去,是不是心怀不轨!”
男人也驻足,转头望向桃香,发出了一声轻蔑的嗤笑,随后又望向万里无云的天际:“狄小姐从中原一路至此,想必也见过无数的市集与人潮。然中原的市集大都是唐人之间的往来贸易,虽然也有四方来客,但没有那么多山川异域的隔阂。可这凉州地界,面对的行客是河西以西更遥远广袤的土地,他们的面容话音与你我大相径庭,相去甚远,若是再以寻常的市集以区之,也只怕是弄得里外不适,往来不便。”
“可这和死亡之海有什么关系?”
“这河西陇右之地,无不是我大唐国土,那些胡人异族处之,怎可自在?但要为了和唐人做生意又不得不来着河西地界,而这河西地界,如果要说最自由,最不拘束的地段,狄小姐认为是哪里呢?”
“可那死亡之海……难不成就为了做生意自在些,就去如此危险之所吗?”
“自由总是与危险相伴,反不如说,正因为危险容易毙命,在那里才不会感到有规则的约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