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兴西侯府】
侯府管家武延寿一大早就被仆人们叫起来,说是有贵客临门。
身为管家,自是把那来宾日程记在脑子里了,怎么想今天都不该有什么贵客来。但既然下人这么说,自己就起来看看,若是谎报,回头再调教打一顿就是了。
而到了侯府院门,门口还真停了辆看上去比较高贵的马车,问下人马车所载何人时,那下人才把来者的身份文牒递过来。
“陇右道督查使……正四品!?”这文牒虽然看上去有些破旧,但正四品这个几个字写得可以说是明明白白。
“赶紧去通知侯爷,说有高官造访。”武延寿吩咐道。
“喏。”
“愣着干什么?还不快把督查接下来。”同时示意下人出门迎客。
“喏。”
下人们赶紧往车边下马凳,并两排站好恭迎。
只见车夫拉开车帘,身着深红纹官制圆领袍的督查使从轿内缓步走出,一同现身的,还有一个身着襦裙,娇小可爱的娘子。
“恭迎宋督查。”武延寿恭敬地行叉手礼,“小某兴西侯府管事武延寿,这宋督查光临怎么不事先通报一下,某还没来得及给您备宴。”
“无妨。”宋督查说道,“本是代天巡牧,自以巡查吏治为主,今日来访武侯爷,也无非是走个过场,混个脸熟,宴席不备也罢。”
“喏。”赵延寿明白,这是客套话,那宴席还得按京官的规格来。
武知齐虽早起,但一般来讲他都会先晨练,再读书。虽已是不惑之年,但年轻人的那份上进还算把持得住,当然,若是困了,也不是定要坚持,回笼觉也是常有的事。
这位侯爷就是这样一位随性之人,听闻京中督查使突然造访,先是一惊后,很快又镇定下来,待换好正装,着上官幞,便上那正厅迎客去了。
“哎呀呀呀,宋督查,您这突然光临,小侯受宠若惊啊。”武知齐也是先自来熟地客气一番。
“是下官叨扰,还望侯爷莫怪。”那宋督查同样的话术,“这位是拙荆。”
“奴狄氏有礼。”少女行礼道。
“夫人客气了。”武知齐回礼,知道宋督查早就到了这凉州,想来已是私访甚久,不过几日前那绯言馆的何掌柜说是已经回京,怎么现在又折回到自己府上了呢?
也罢,既然来了,就好生招待吧。
“宋督查,夫人,这里请。”
兴西侯府地处凉州城东南,因那武家人大体信佛,便效仿佛院修那四周回字廊,正厅便在这回字中心,同时也是个大型佛堂,访客到此拜过主人后,便可对着正厅前的佛祠上香,既表敬意,又可祈愿。
那宋督查自知这正厅的规矩,在寒暄完之后便上那佛祠拜上一拜,只是那狄娘子似乎有些不谙这礼数,但看到自家郎君如此行礼,也便照猫画虎。
“看来宋督查很懂我这府邸的规划啊。”武知齐说道。
“武皇重佛,侯爷这府上也便因此修了这回字轮回廊,方才我们从正门入内,到这回廊之中,来回走了三圈才到正厅,佛说因果通三世,方可觅真谛。某等既已走过三回凡世,想必正厅之中便是那佛法正果了吧。”宋督查解释道。
“哈哈哈,不愧为宋督查,果然了得。”武知齐赞叹。
因为正厅修了佛祠,所以食堂便设在了偏厅,宋督查一路随着武知齐走来,到处能看到这青砖绿瓦,香薰萦绕,丝毫没有西北荒漠之地的迹象,看来这兴西侯爷在整修院落一方面,是下了相当功夫的。
“这老山檀香味道甚好,再加上侯爷这府邸景致,真如漫步在仙境一般啊。”宋督查再次奉承。
“哈哈,督查谬赞了。”武知齐倒也不避讳,“不过,这确实是上好的老山檀香,我是从天竺运来的原产,花了大功夫的。”
“哦?武侯爷还专门去天竺进货?”此事竟勾起了一旁狄娘子的兴致,她竟开口问道。
“是啊,毕竟坐落在这四方之地,这八达四通的优势可不占白不占啊,自是要多从各地进口好料。”武知齐回答道。
“哎呀呀,贵客临门,妇道人家不谙礼数,有失远迎,望乞恕罪。”迎面走了一雍容华贵的妇人,向宋督查等人行礼。
“这位想必是武侯夫人吧。”宋督查猜测道。
“正是。”
“有礼。”
“这宋督查年纪轻轻就已是正四品的官差了,真是才华超群。哎呀,娘子竟也是这般娇嫩可爱,真是羡煞旁人。”那夫人恭维道。
“武侯夫人客气了。”狄娘子谦逊地回礼。
“虽说我们年纪可能不相仿,但指不定能聊得来,敢问阿妹愿意和奴去那后院转转吗?别的不说,我家郎君可是收集了不少西域来的奇花异草,甚是有趣,不妨去看看?”
“这……”狄娘子回头看向宋督查。
“你便去吧。”宋督查说道。
谁知听闻此言,那狄娘子顿时眉头一皱,颇有一股不满意宋督查此番回答的架势。
“我正好和武侯爷谈谈公事,你便去吧。”宋督查补充道。
狄娘子微笑点头,只是这微笑像是硬挤出来的一样。
【死亡之海】
风歌踏着黄沙,一路奔袭。
至那一处荒寺处,停下脚步。
当年武后兴佛,在这四方之地兴建寺庙,招揽各地僧侣,甚至不惜花费大价钱从天竺买购佛经,雇工人打造佛像,但在武后退位后,部分激进的李唐派狂热者便开始大肆打砸佛堂,以至各地相当一部分寺庙残破废弃,而这废弃的寺庙也是以这凉州最甚。
按护商队吐火罗人所述,招安进护商队前的胡匪会把截杀的尸身带到此处的破庙之中,然后便自行离去,几日后便能在鬼市找到接头人,获得一笔钱。鬼市那里的接头人,因往来不露相的规矩定是无法继续调查,眼下唯一的线索,就是这的破庙了。
到庙门前,风歌捋下兜帽,从中跳出一只长耳狐,跃至少女肩上。
“小法尔林,拜托了。”
那长耳狐迅速从风歌身上跳下,一路跑进庙内,开始东嗅西闻。
这长耳白狐天生嗅觉灵敏,自是灵风卫也不及,常年尸体被屯放于此必有尸臭,既是为破庙供养巨虫,那想必尸体定会被集中放置在某处。
此庙不大,只有祠堂一间,堂前置放着只剩残烛的香炉,正中坐落着破败不堪的佛像,周围的墙壁之中早已被常年的风沙侵蚀地只剩夯土,让人感觉稍一用力就能顷刻推倒。
“嘿咻吧!”长耳狐一阵叫嚷,对着佛像后地上的一块不起眼的石砖。
风歌连忙跑至此处,用手轻轻拍击地面,想着这破庙是否和那鬼市一样,凿了暗道直通地下。然而这几下拍击之后,地面依旧纹丝不动。
掏出短刀,割裂地上的石砖,那石砖地下确实是普通的夯土,没有任何人为开凿的痕迹。
法尔林的追踪不会出错,定是周边还有其他的机关,风歌这般想着。
风歌环顾四周,想来这地道机关不会设在地面上,若是往来人不小心踩到打开了机关,岂不是暴露了暗道的存在,定在一般情况下,无事不会去碰触的地方。
无事不会去碰触的地方……
从刚刚凿裂的石砖抬头看,正是那桩佛像。
风歌纵跃到佛像之上,对着仅存的半截身子敲打。
其声空洞而渺茫,像是传至无底的深渊。
风歌大喜,回头对着身后的长耳狐说道:“辛苦了,法尔林,你先回去吧。”
长耳狐摆耳摇尾地叫唤着,像是在叮咛一般。
“谢谢了。”
待长耳狐跑离之后,风歌再度从腰间掏出短刃,变化成长弓,随即一跃而起,拉满弓弦,正对着那佛像,周边狂风骤起,汇聚于她指尖之上。松开刹那,一股穿刺般的疾风横扫而过,飞沙走砾,竟开出了一条近百里长的地下沟壑。
沟壑下是目不见底的黑洞,难怪刚刚的声响如此幽深。
但风歌没有丝毫犹豫,立马跳了下去。
【兴西侯府】
大傻安闲自得地在府邸中转悠。
那兴西侯有睡回笼觉的习惯,闲谈了两句之后,便提出想去补个觉。大傻自是不拦着,正好可以自顾自欣赏这难得一件的郡侯府邸。
“你给我过来!”不曾想自己才刚转悠了不到一会儿,一只手从一侧暗巷里伸出来,一把把自己抓了过去,而这只手的主人,竟是桃香。
“你怎么在这?不是在陪武侯夫人吗?”大傻问道。
“谁想陪她那个臭婆娘,叽叽歪歪的,跟我聊那些胭脂水粉,鬼才有那个兴致。”桃香抱怨。
“你不是很擅长那方面嘛。”大傻打趣。
“闭嘴,现在是聊那个的时候吗?”桃香怒道,“你居然还支开我,私自去和那兴西侯交谈,你们俩是不是在串口供啊?”
“我跟兴西侯有什么口供能串,你也看出来了,他根本不知道我这督查使是真是假。”大傻说道,“再说了,这主意不是你出的吗?怎么反而现在埋怨的还是你呢?”
“你……”桃香被说的无语,“不说这个了,可有问出来什么?”
“就是寻常寒暄,寒暄完他就补觉去了。”
“补觉?”
“人上了岁数,自然要睡的多一些。”
“你倒还挺得意,我叫你来是让你套话的,不是让你来这享受外加卖弄学识的。”看来先前,大傻和兴西侯对谈佛法让桃香有了些成见。
“别急,循序而进嘛,那兴西侯也不是善茬,你越急越容易露破绽。”大傻说道。
“原来二位在这。”
忽闻身后叫唤声,二人同时回头。
一个仆人模样打扮的人行礼道:“二位贵客,今日的午宴已准备妥当,还请二位移步。”
随着那仆人来到偏厅,武知齐和武夫人已经落座等候了,一日宋氏夫妻也赶忙行礼落座,两家人再度客套起来。
“来,这杯酒敬宋督查,给督查接风洗尘。”武知齐开始尽这家主之谊。
“客气,谢武侯。”
几杯酒下肚,这气氛也就打开了,本被礼节憋在心头的话也就可以敞开了说。
“某想,宋督查今日来,也定有要事相商吧。”武知齐说道,“早些时日,我听闻宋督查去那鬼市绯言馆,要了那瓜州县令顾明泰的从官生平。”
没想到自己这边还未开口,武知齐竟先提到了鬼市,倒也不奇怪,这鬼市的规矩大半都是他立的,绯言馆每日发生的动静他自然能了若指掌。
“确有此事。”大傻回道,“我初到凉州时,私下出访到巨岩客栈,就遇上了一起命案,结果那顾县令却草草结案来搪塞本督查,我便只好使了些手段。”
“哦?那从绯言馆要来的卷宗可送至长安?”
桃香眉头一紧,看来这个武知齐不好对付。
“不曾。”大傻回答,“我因此险些丧命。”
“哦?为何会丧命?”
“竟有人在雍凉道上截杀本督查。”
“怎会有此事,真是岂有此理!”还没等武知齐发话,那武侯夫人率先惊叹。
“还好命大,逃过一劫,如今想来,依旧让人心惊啊。”大傻假意感叹,“看来是有人不想让我把这些卷宗,带回那长安呐。”
桃香怎么也想不到,大傻竟这么会演,说的跟他亲身经历似的。
武知齐听闻,不禁冷笑一声,说道:“那宋督查此来,可是来向武某,兴师问罪的啊?”
此话一出,桃香顿时警觉,这武知齐竟早有防备,他早料自己和大傻今日前来定是怀疑于他,难不成他刚刚假意装困,实则暗自部署府兵将自己包围,好在这饭局上痛下杀手吗?
感觉到气氛严峻,桃香拉了拉大傻的衣角,示意情况不妙。
但大傻似乎不为所动。
“武侯此言差矣。”大傻轻抿酒杯,侃侃而谈,“想与武侯交好还来不及,怎会是来兴师问罪的呢?”
“哦?”
“确如武侯所说,此行是有目的。”大傻说道,眼神突然变得犀利,“那就是想与武侯合作。”
“合作?”
“是的,合作。”大傻继续说,“根据这些日子我的走访探查,这漠海鬼市,可以说是武侯一手操办起来的,其盛况繁景,竟不下凉州长安,甚是令人惊叹,想必这几年的流水,也是非同寻常吧。”
“督查说笑了,本侯虽有经营,然大头依旧是刺史府的,鬼市虽名为鬼市,但却也是做的正经的官家营生,督查既已走访多日,那想必这些事情理应得知。”
大傻闻言,也是一乐:“看来侯爷还是戒备于我啊,那我就把话说敞亮了吧。想来,最近武侯爷,莫名多了许多来自京中的亲戚吧。”
“是有不少。”
“唉,长安洛阳两京近些日子谣言不断,说那韦氏要效仿武后取李唐而代之,一时间人心惶惶,大户名门纷纷出逃,生怕哪日又遭清洗。”
桃香一愣,这是能在武姓族人面前说的吗?
但不曾想那武知齐竟毫不生气:“哦?宋督查难不成也想……”
“我这四品督查使,一年到头一半时间都在外地,为圣人东跑西颠,好听点是巡查各地,实际上就是走个过场,有什么问题都得先知会麟台,然后再派对应的别部去处理,后续几乎于我无事,嘉赏自不用提,俸禄也就钱不过三千两,食不过七百石。”大傻说道,“这些奉额和侯爷每年的收入比起来,怕是杯水车薪吧。”
桃香震惊于大傻居然如此了解官制,更震惊于他居然会对兴西侯提这等合作请求。这难不成是想借督查使之名,行收贿赂之事吗?
“督查的意思,是想与我共谋这鬼市经营?”
“我朝虽明文规定,王侯将相一律不准经商,一经查实,非贬即黜,然此虽为明文,实则废纸,两京王侯尚有行商跑市,况这四方之地乎?无非只是招些耳目闲语,不值一惧。”见到武知齐已有所会意,大傻立马靠近他耳畔细语道:“实不相瞒,我早有此意,想来我这督查使应该还能再做一段时间,这段时间内,若能将那刺史府赶出这鬼市经营,我能否从侯爷那分一杯羹,在这四方之地求一个立身之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