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端倪(一)

引子

今天是个特殊的日子。

至少对他来说。

夜幕降临,华灯初上。高楼大厦投下的阴影间,行人熙熙攘攘,车辆川流不息,把滨原这座繁华的滨海城市衬得生机勃勃。

城市的低空霓虹斑斓,环线上车灯涌动。他坐在办公室里,失神的目光追随着窗外一个西装革履的身影——倒不是为了看什么,无非为失神的目光找个寄托。

墙上的挂钟滴滴答答地走,等他终于意识到已经下班了的时候,办公室里早没有人影。想起最后离开办公室的年轻人好像还跟他说了些什么——他当时只以为他也是说声再见,就心不在焉附和一声。现在想来,那应该是在告诉他已经很晚了,让他早点回去休息。

他随手整理好桌上的东西,起身走出去。

他的脚步不轻不重,几乎连一丝风声也不曾带起。

滨原的夜晚并不冷清,说是热闹非凡也毫不为过。大街上不乏步履匆匆赶着回家的夜归人,也随处可见成双成对的侣人,甚至每一口呼吸,也裹挟了来自夜市烧烤摊的诱人香气。

然而,此夜的一切,都与他无关。

流动的光影斑斑驳驳,他棱角分明的五官在发下影影绰绰。

乍一看,岁月留下的痕迹似有若无,掩藏不住他周身透着的一股英气。可若细瞧,就会发现他眉眼间那难以言喻的憔悴与沧桑,以及自内而外散发的冷硬气质。

——也许是那沧桑令人不忍,也许是那冷硬彻骨逼人。兜售氢气球的小贩本见他长得好看,想叫他买个气球去哄哄也许等在哪里的女朋友,谁知道才靠近几分,就被那气场生生劝退。

他对这些浑然不觉,一路穿行,很快就将闹市甩在身后。

不知不觉间,脚步停了下来。他轻轻扭头环顾,周遭的烟火气息早已褪去,脚下的这方寸,仿佛离人间已经十分遥远。

他只听得到自己的心跳声。成排的石碑投下阴森可怖的黑影,惨淡的月色逡巡其中,摇曳着颤栗着,鬼魅一般。

一股熟悉的眩晕感,将他侵袭。

下意识地,拾级而上,他墨黑色的眼珠都不曾转动分毫。几乎是靠着这一年以来无数次走过而形成的习惯,他终于驻足,停在一座衣冠冢前。

碑上的青年面容清俊,是人群中惊鸿一瞥便难以忘怀的类型。青年人一双眼眸澄澈明亮,盛着满满的笑意,那笑意很浓很纯粹,浓得像他化不开的思念,纯粹得像纤尘不染的泉水。

他缓缓抬起了手,冷僵的指尖触碰到寒如冰的石碑一刹那,一阵疯狂的虚无感铺天盖地将他笼罩起来。他开始喘不上气,麻木压抑的灵魂顿时失去了自欺欺人的保护壳,暴露在外,奄奄一息。

画面,很多画面在他眼前浮动。画中的光影被黑夜无情穿刺着。

他喘息,恐惧,迷茫,痛苦。光怪陆离间,记忆中的雨夜又闪烁在了眼前……掌中是枪柄死亡般坚硬的触感,还有……还有那个人把伞一抛,隔着雨帘飞奔而来的身影。

离得太近时,面孔会变得模糊,重重叠叠间仿佛切换成了另外几张含笑的面庞。他们的笑比春光更加和煦,他们拉起他的手,勾住他的肩——就好像……就好像一切都没有发生。

好像他们从没离开过一样。

他压抑地低吼一声,猛地,现实顿时天旋地转扑面而来,雨夜转瞬即逝,眼前又只剩一片空荡荡的墓园。他一个踉跄跪倒在地,双肩不住地颤抖着,把脸埋进了掌心。

他永远忘不了他,忘不了他们。

时间消弭不了回忆,却无影无踪了那些身影,温热了他的眼角。

所以最后还是一个人吗?

或许本该就是一个人吧。

漫漫长夜里,他孑然一身。

Chapter 1

C国浊南省滨原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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奎子鉴偏头一闪,寒刃带风划过耳畔。

昏黄灯光照亮破败的仓库,缠斗身影映在脏污的墙体之上。这一隅,冰冷铁器泛着银白在他线条凌厉的五官上描摹,却自始而终也未见带起一丝猩红。

他反手擒住来袭者手腕,狠狠一拧夺下匕首,浓墨色的眸子冰冷深邃不知情绪,动作虽狠却透出波澜不惊的味道来。电光石火间,一双有力的胳膊稳稳接住一对肌肉贲张的臂膀——

奎子鉴双腿发力支撑住身体,旋腕避开攻击,然后刀头调转,刷啦一声刺破空气,顷刻拉开两人的距离。

很快,壮汉肩胛上绽出一道不深不浅的伤口,随之便破裂开来。他只伸手一揉,所及处尽是泥泞般的血污。

壮汉低头啐了一口,面露愠色,俯身去捞起一段锈迹斑斑的铁管来,左右活动着碗口粗的脖颈,全无善罢甘休的意思。

奎子鉴眉心微蹙,似乎并不愿在此久留。他手指一勾将刀柄牢牢裹入掌中,不动声色横臂抬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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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警坐在指挥车上,目不转睛盯着显示器上的监控画面。她匆匆将一头黑亮的长发挽向脑后,三下五除二束成一个干练的髻来。

“怎么样?”一个人在她身侧停驻,低沉的声线中有些不怒自威的味道。

女警双手敲击几下键盘,抬起头来,目光沉着有力:“已经开始收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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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切都在瞬息之间——也不知是谁先出的手,刀锋铁管已然于半空中相击。

“没用,”壮汉略显狰狞的嘴脸在铁管后展现出来,“不要多久我们的人就会到,你走不出这里。”

奎子鉴闻言,原本毫无波澜的脸上,五官松动些许。他扎稳脚跟用力一挑匕首,嘴角不甚明显地扬了几分,仿佛刚刚听到一个漏洞百出的笑话。

表情算不上阴毒,落进壮汉眼中却平添了一层意味。

就这么一愣神的工夫,奎子鉴已然飞身逼近,壮汉来不及反应就被压了一头。铁管过长难以调动,壮汉曲肘迎击,却不料对手预判似的制住了他所有动作,手臂如铁钳般难以撼动。

见招拆招的过程中,奎子鉴睨了眼那鸡肋般的铁管,旋刀拧腕,顺手缴械。

壮汉痛呼,铁管当啷落地,余音不绝。

奎子鉴完全无意让他喘息——两个后撤步下来,然后一个弓身发力,就势过肩,生生把体型大他一圈的壮汉从半空中抡了出去。

……

不远处,吕涵刚放倒一个人,就听见身后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迅速靠近。

风声响起,吕涵猫腰一避,一个后转体,向上抓住来者小臂打直,提脚跺下大腿,落步屈膝。他身形矫健而动作利落,衣袂翻飞,猎猎作响。

和奎子鉴相比,吕涵面相不算冰冷,甚至称得上柔和。然而,他此刻面上却挂着与奎子鉴有所不同却又如出一辙的淡漠。

不久,只见他挥起手刀照人后脑一砍,随着最后“咔哒”一声手铐落下,昏死过去的人便已然被锢在了一根钢柱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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阔大的仓库里,空气重新归于平静,不久前的响动已然消弭,唯有从四处狼藉才可窥见一斑。

“子鉴!”

奎子鉴正左右检查了一圈,闻声,扭头迎上吕涵的目光。看见吕涵时,他眉眼间一下褪去了太多狠色。

吕涵脚步不停,上前狠狠搂了他一下:“归队去了,保重。”

“你也是。”

吕涵松开手,后退几步,正好踩进从窗口洒进仓库斑驳地面的一片金光。光影交织着,他眼角一片明媚,显得与其方才矫健的身手很是违和。

奎子鉴看着他转过身去,心想,吕涵几乎是一点都没有变。

吕涵与奎子鉴大学同窗四年,没有人比吕涵更了解奎子鉴。没有人知道,在人生一再遭遇重大变故之后,奎子鉴是怎样从低谷中爬起,怎样一步步走来的。

在别人的印象中,奎子鉴向来待人不算热络。除了行动队的兄弟,他平素鲜少有亲近之人——而吕涵,就是那“鲜少”中的一个。

吕涵抬手潇洒地挥了挥,随后迈步从金光中脱身,向着昏暗的仓库那头走去,身影渐远,头也不回。

——滨原行动二队和舟帮行动五队两地警探配合默契,嫌疑人全部落网,抓捕行动圆满结束。待肇事者被尽数带走,他们才离开现场。

算是告一段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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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干杯!”邱震霖兴致很高,程文钦第一个抬杯跟他碰了碰。

地砖泛着油光的滨原市局食堂里,滨原市行动二队的四名成员坐在一起。他们以果汁代酒,陆续举杯,权当庆功。

由于是队长请客,邱震霖完全不客气,以自己平时请客时绝没叫人看出来的大方点了一大桌菜,然后拉上奎子鉴和程文钦,边扯一些七七八八有的没的,边蝗虫过麦田式地一顿扫荡。

非常契合地,用行动充分诠释了贴在墙上那句:浪费粮食是最大的犯罪。

饭桌上,队长齐旭铭笑而不语。

“齐队,”饭局将终,程文钦把最后一口饭扒进嘴里,开口问道,“有话要说?”

奎子鉴和邱震霖如有所料般抬起头。

齐旭铭无奈耸肩——真不愧这么些年一路相处下来,有些事看看彼此的眼睛便都了然于胸。“是。”他很坦然地承认,“不过嘛,也不是什么大事……”

说到这里齐旭铭顿了一顿,脸上有些苦笑的意味。

“我要调到省厅去了。”

众人一愣。

“什么时候的事?”程文钦追问。

“局长在这次行动前就通知我了,让我早些告知你们,”齐旭铭回答,“我想着等行动结束再说吧,毕竟是我最后一次和你们并肩作战……让我高兴的是,最后一战打得很漂亮。

“我年纪大了,不适合继续在一线奔波了,你们嫂子也希望我从一线退下来。上面给我在省厅安排了个不错的位置——算是对老干部的照顾,挺好的不是吗?”

确实挺好的……就是挺突然的,挺不舍得的。

“那……什么时候会走?”邱震霖心情复杂地盯着饭桌——没想到这不仅仅是庆功宴,居然还是老队长的饯行宴。

他想,早知如此就该多叫几个其他行动队的哥们儿来,至少热热闹闹地为这段战友情画个句号。

“明天上午就走。”

又是一愣。

邱震霖嘴角抽搐一下,不知想做出的表情是讨好的喜还是从心的丧。他只好看看奎子鉴,又看看程文钦。

奎子鉴全程一声不吭,总是一副喜怒不形于色的样子;程文钦那边闭麦后网速似乎跌成了2G,半天语言中枢还没运算出合适的结果。

“我说,小年轻就是多愁善感。”齐旭铭看着他们噗嗤一笑,照着坐得最近的邱震霖脑门上就是一拍,“去省厅了又不是再也看不见了,你们想来就来,悲戚什么?”

接着,像是要缓解一下气氛,又像是真的才想起来一件事——

“明天下午你们的新队员就会来报到,听说是个很优秀的小伙子,刚从后备警队出来,”齐旭铭眨眨眼补充道,“子鉴,你好好带他。”

奎子鉴:“?”

“我是不是忘说了?你是新队长,好好干,我看好你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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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旭铭从警几十年,功勋卓著,在整个滨原警界备受尊敬。第二天一早,滨原市局全体行动警探纷纷前来为齐旭铭送行。

行动二队站在送行队伍最前端,一路目送,直到汽车彻底没入拐角彻底没了踪影,众人才收回目光,陆陆续续返回工作岗位。

奎子鉴很快得到正式任命。就这样,一夜过去,行动二队换了队长,万事俱备,只待新队员的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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滨原东站。

高铁缓缓靠站,塞拉门向两侧滑开。不一会儿,一个身形劲瘦的年轻人跨上月台,他单肩挎着一个朴素的黑色皮革背包,抬头看了眼标识牌,然后径直朝一个出口方向走去。

手机屏幕在他手间亮起,一个身着警探制服的男子半身照显现出来。

他低下头看了片刻,指尖轻轻上滑,正好可以瞧见资料卡上的信息——

浊南省滨原市局行动二队

队长奎子鉴

甫一松开手指,照片又重新占满了视野。

年轻人的唇线微微绷紧了几分,看上去像是在努力回忆着什么,然而却困于无法为这份隐隐的熟悉感找到归处。

两张面庞带着截然不同的英隽,穿越时间空间,在这个注定充斥着遗忘和相遇的时代,隔着一层薄薄的屏幕对望。

未几,手机自动息屏。年轻人缓过神来,重新抬起头,这才发现自己已然驻足于高铁站外。

滨原的城景无时无刻不是令人着迷的,天高路阔间,无论是高峰时段的繁荣,还是如现在一般的清静,都有种别具一格的张力。放眼望去,湛蓝如洗的碧空下,视野中驶过的一辆银色轿车显得分外精致。

年轻人深深吸了一口空气,展露出笑颜来。他迈开脚步,终于汇入这片向往已久的天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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贪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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