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天师，久仰。”听到这样挑衅的话，商洛并未被激怒。
他朝明蔷拱了拱手，而后说道，“阁下正气凛然，实在令人钦佩，只不过我已辞去天师的职务。”
换言之，他已经是一只野生的商洛，所作所为天师府无权置喙。
明蔷冷笑一声，目光一转，以剑指向阮清宁，“就是这个妖人蛊惑你背弃正道吗？”
“我也不是不通情理的人，待我诛杀了这厮，你若肯洗心革面，我便给你一个为玉京天师府效力的机会！”
阮清宁闻言并不恼火，“何为正？何为邪？”
明蔷道：“心怀苍生、斩妖除魔为正，恶念满——”
她的话还未说完，阮清宁便已发动暗暗布下的鬼气，刹那间万千黑丝在明蔷脚下布起天罗地网。
阮清宁摇了摇头，谁要跟她辩驳啊！
这人一看就一根筋、说不通的。
明蔷大怒，“鼠辈找死！”
身形飞跃，避开绞杀而来的千丝万缕，蔷薇剑的红芒一闪而过，锋锐无匹的鬼线便纷纷断裂。
阮清宁早已做好迎战的准备，源源不绝的鬼气从她体内涌出。
鬼气弥漫间，她整个人看着颇有纵横天下之势！
商洛也被惊到了，他知道阮清宁的实力有些深不可测，没想到竟恐怖如斯。
身形飘忽，眨眼明蔷便来到了阮清宁的面前，狠狠地拍出一掌。
正要以剑相击，谁知阮清宁竟跟毫无防备似地，直至被她破开防御，击飞了出去。
明蔷一愣，这？
她预想中的大战场景呢？？？
这也太脆弱了些！简直是徒有其表！
就这种实力，也敢偷袭她？还摆出一副嚣张至极的样子？
一时无语至极。
她转头看向商洛，面无表情，“现在，告诉我你的选择。”
看着商洛麻木的脸色，她以为这人也将负隅顽抗到底。
谁知商洛只是用凉凉的目光扫视了倒地不起的阮清宁一眼，双手抱胸道：“这还用选，当然是弃暗投明！”
明蔷对他生出些鄙夷，只是她禀性正直，也不会说些阴阳怪气的话来讥讽别人。
于是只好暗暗压下心中的郁闷，承诺道：“好，待此间事了，我便带你回玉京城。”
而后指了指躺在一边、跟死尸没什么两样的阮清宁，说道："你去取下那女子的首级。"
说罢朝正抱头瑟缩的小柔走去。
“画皮鬼的鬼奴？有趣！”
“先把你抓了，到时候再去杀了那只作恶多端的恶鬼！”
正要动手间，诡树下发出一阵阴戾的嘶叫。
“啊啊啊——”
怨恨和爱意纠缠交织，陈如的心激烈地挣扎抗拒着，这种复杂的情感让她的表情一阵扭曲。
明蔷直接就是一剑，击碎她身前的男子幻影。
“不过是些迷惑人心的卑劣伎俩罢了，简直可笑。”
正要以灵符贴满诡树，将之焚毁，谁知眼前场景如水波般一阵晃动。
似远似近之处，一些衣着怪异的人发出一声声惨叫。
天上晦暗无光，身穿花衣、脚着风履且怀抱明月的女子跨过他们的尸体，正一步步走向前方。
她蒙着红色盖头，似被丝线牵引着，走向了一口枯井。
井中缓缓地探出一只惨白的手，那手抓住了井沿，长而浓黑的指甲怵目惊心。
明蔷一阵恍惚。
片刻后她挣脱控制，清醒了过来，身边的陈如早已不见踪影。
她已化作那似真似幻之景中的新娘。
这恶鬼的实力，当真是深不可测。
这下连明蔷也有些心悸。
眼前的空间出现了数条裂缝，丝丝缕缕的死气从中冒出。
眼前诡树下的幼苗受死气刺激，倏地疯长，它缠绕着那棵老树盘旋而上，两树很快并作一股，一生一死，密不可分。
刹那鬼气爆发，呈冲天之势。
和阮清宁那种空架子不同，这是实打实的高级恶鬼，童叟无欺！
明蔷动作迅猛地往它身上贴着灵符，贴满后齐齐引爆。
树上的死尸发出一阵阵惨烈的嘶叫，它们明明已失去生命，却仍在那一刻呈现出一副痛苦不堪的样子。
明蔷咬了咬牙，拼命压制内心中生出的同情与不忍。
这树被炸得七零八落，可眨眼，裂缝中又冒出些许死气，诡树眨眼间便修复如初，且散发出的恶意越发浓厚。
它在变强！
明蔷心中一沉。
树上的死尸飞速坠落，落地的刹那它们飞快站稳，以一种肉眼难辨的速度朝她狂奔而来。
明蔷咬了咬牙，硬着头皮迎战。
一颗颗头颅被抛飞出去，与脚下的土地相接那一刹那，便被吸收殆尽。
而后树上又长出一模一样的尸体，凶恶狰狞，不可一世。
循环往复，无穷无尽。
不行，这样下去自己非得被耗死不可！得先封印那条空间裂缝，防止死气外溢！
“天师，帮我拖住它，我需要时间！”
谁知商洛迟迟无动静。
她边与尸奴搏斗，边回头去看，结果发现那个毫无气节的平宁天师早已和阮清宁一样，倒在了地上。
这些不中用的货色，怎么一个两个都这样啊？！！！
明蔷真觉得自己快抓狂了。
她深吸一口气，在将眼前的鬼奴一剑枭首后，表情沉重地摘下了鬓边的花朵。
这并非仅仅是一朵装饰用的花，而是封印力量的灵器。
世人皆知明蔷是位列二品巅峰的天师，却鲜有人知晓，这位天师早已晋升为一品天师。
只不过因功法的缘由，当她显露一品的实力时，极容易失控，造成难以预计的后果。
后来明天师以特殊秘法将其修为生生压制于二品状态。
明天师派她来追踪并解决画皮鬼，是无奈之下的选择。
她本打算与那恶鬼决斗时，再展露出真正的实力，谁知此刻却发生意外，被迫提前解除封印。
来自虚无与幻想之地的死气仍在不停外溢，那种邪恶的力量令人心惊。
明蔷眼中闪过一丝猩红之色，她一手持符，一手结印，试图封锁破裂的空间。
裂缝后毫无预兆地钻出一只诡异的眼睛，冷冷地与她对视。
明蔷惨叫一声，用手捂住了眼睛，红色的鲜血不停从指缝间流溢。
不消片刻，这位实力强悍的天师便迎来了惨败的下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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阮清宁似诈尸般挺身而起，将手臂间缠绕的枝条丢到了她的身上。
小小的枝条立刻缠绕上了这位天师的左臂。
明蔷又是一声惨叫，感到血液被吸食时，力量也在一同流逝。
那根诡异的枝条飞快地壮大，她心知不妙，立刻挥剑砍断手臂，飞速离去，毫不恋战。
看着地面留下的一长串血珠，阮清宁并未前往追击，而是操控那根泛着血光的绿色枝条向诡树袭去。
和那怪物一样，这根枝条同样是介于虚实之间的产物。
小小的枝条缠绕着树根，并不停向上延伸，眨眼便爬满了整棵诡树。
诡树吸收着死气，而它从这树的身上吸收着转化后的鬼气，绿色的枝条间开出朵朵白花。
同一时间，家园中的花苞也开始绽放，花中出现了一只诡异而美丽的花人。
他安静而乖巧地坐在花中，暗褐色的树枝搭成了人体的框架，浅绿色的藤条填充其中。
少年的身上还布满嫩绿的叶片，叶片间点缀满了细细碎碎的花朵。
再往上看，那张脸却与人类无异，是一张有血有肉的少年面孔。
白皙的肌肤上有一双蓝色的眼睛，配着长而柔顺的白发，难以言说的美丽中透出一股未经世事的天真与懵懂。
阮清宁感到海量的鬼气填充到体内，鬼气之外更有几丝淡淡的异域死气。
那是最为精纯的鬼气，至此她已成为一名高级驭鬼师。
真正的系统已彻底崩坏，只留下一个空荡荡的家园。
阮清宁感应了一番，与空间的联系还在，桃花面也能正常使用，而她本人却已不再受系统操控。
前路迷茫无人指引的同时，她也得到了真正的自由。
阮清宁与每一只属于自己的恶鬼心神相连。
隔着虚空，她与家园中那只新出现的美丽恶鬼对视，对方歪着头好奇地打量着她。
体内出现了一个新的高阶鬼技，名为春时舞。
虽名为春时，却可于四季使用。
随着风的律动，阮清宁脚踏虚实之间，很快来到了树下。
诡树上的枝条在吞噬完大半鬼气后，重新回到了阮清宁的手腕之上，还用一小片叶子挠了挠她的手腕内侧。
阮清宁用另一只手摸了摸它，随后指尖凝聚一抹鬼火。
隔着微弱的火光，她仿佛又一次回到了初至大魏的那个夜晚。
火苗转瞬燃成一片，目之所及尽是如地狱般的火海。
两棵树死死地缠绕在一起，它们哀嚎着、挣扎着、扭曲着，树上的尸奴也与之一同发出撕心裂肺的惨叫。
阮清宁徒手一抓，本想从空间的裂隙中抓出那只恶鬼，不料恶鬼带着他的新娘缩回了井中。
她只抓出一把长剑。
泛着冷光的剑身上刻着古朴的“狂澜”二字。
阮清宁手执长剑抬起了头。
那道红色的身影身披美艳人皮，仿佛在火光尽头与她遥遥对视，嘴角露出一个冰冷的微笑。
与此同时，一行行冰冷的血色文字在虚空之中浮现。
【我的兄长终日沉湎于虚无的幻想之中。】
【他总觉得我对他有些不/伦之情，充满独占之欲，屡屡令我困惑不已。】
【后来，他又幻想出一个名为赵玉竹的绝色女子，并与那女子畅游情海。】
【我实在想不明白，他一个读书人，为什么脑子里满是风花雪月。】
【我错了，他的梦幻并非镜花水月，而是妖魔之事在人间的倒影。】
【在梦中，我预见了阮府诸人、包括我自身在内的死亡，我看到他被残忍地剖开胸膛杀死，而我被恶鬼割开喉管，鲜血流了一地。】
【我挣扎着想向他爬去，可半道我就断了气。阮府的血色倒映在我空洞的眼底。】
【我们谁也没能走出那个家，没能走出那个长夜。】
【异世而来的另一只恶鬼占据了我的身躯，它将取代我 ，替我走完人生既定的命途。】
【它会遇见属于我的少年，与他相爱，与他并肩而战，与他一同名扬四海。】
【不，我不允许这种事的发生！】
【我从仁和十七年的夜色中走出，转眼祯明七年的星光映照于我的头顶，无论如何我都要找到另一个结果。】
【愿诸天星辰指引我前行，我将跨越山与海、血与火、生与死，直至星辰深处，命运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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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蔷跌跌撞撞地往回走。
眼底的伤口已勉强止住了血，只是那份钻心的疼痛令人难以忍受。
她脸色惨白，单膝跪地，以手中剑勉强支撑着自己。
怎么办？怎么办？
明天师对她寄予厚望，特地将如此重要的任务交给了她，她却搞砸了这件事。
从那两人走出平宁城，她就一路暗中跟随他们。
可到头来，却被那奸诈之人暗算，最终可耻地败走。
明蔷眼中血泪长流，心中悔愧交加。
“对不起，对不起，我不该轻敌的……”
哭泣中，她用另一只手微微拉开了衣襟，手指颤抖。
她的秘密源于体内的一只恶鬼，只需解开第二重封印，她的力量将爆发式地增长，当然，失控的概率也极高。
正犹疑间，有人唤了她一声，“明蔷。”有
“不必如此，明天师早已料到有此一劫，特命我来此接应。”
明蔷抬起了头，视线被血糊住，一片模糊。
不过隐约间，她察觉到那人的衣着有些眼熟，似是他们明氏子弟所独有。
虚弱与无力让她放松了警惕，待那人走到她面前，明蔷才发现，眼前之人竟是一无脸人。
“你——”
正要挥剑，对方却“唰”地伸出手。
那长到过分的惨白手指一用力，顷刻间扭断了她的脖子。
明蔷的身体无力地倒了下去。
那人用尖利的黑色指甲在她的皮囊上划开了一道，继而沿着那条裂隙，丝滑地钻入了她的体内。
半晌后，穿好了一件衣服似的，那具无头尸体窸窸窣窣地站了起来，抖动了两下。
她四下寻找着，很快将掉在地面的头颅捡起，熟练地安在了断裂的脖子上。
随后，新出炉的“明蔷”捡起了她标志性的蔷薇剑。
她来到了河水边，对着清澈的水面扯了扯嘴角。
那笑容很阴冷，“明蔷”并不满意。
她不停调整着嘴角的弧度，直至那笑容变得甜美可人。
这时候，明蔷才微笑着起身，抬起头远远地看了玉京城的方向一眼。
而在玉京天师府的命灯阁中，竟发生了一起与平宁天师府一模一样的怪事。
明亮的烛火中，道童昏昏欲睡。
一品天师处，竟有一盏命灯倏忽熄灭。
道童隐约感到了不对，他揉了揉眼睛，一片烛火整整齐齐地燃烧着，并未有任何异常，阁中也未有示警之声。
他打了个哈欠，继续眯缝着眼开始偷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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阮清宁与商洛打道回府。
府主死了，最后连遗体也化为灰烬。
牛车穿行在通往平宁的大道上，眨眼那座小城近在眼前。
商洛心中有些沉重，却又有些如释重负。
将这个不幸的消息带回天师府后，他将彻底告别以往的身份，从此与阮清宁开始流浪生涯。
和出门那日的风和日丽不同，今天的天空阴沉沉的，有种黑云压城、风雨欲来的味道。
及至城门不远处，他们将牛车停了下来。
很不对劲，古老的城门大开着，而门口竟空无一人。
也不对，还是有一个人的。
只见一道熟悉的身影跌跌撞撞着向他们走来。
“商兄……商兄……”
那人竟是陈其。
商洛正要上前，阮清宁伸手拦住了他。
生命早已从他身上流逝。
“跑！”
她毫不犹豫地转身狂奔。
城中忽地爆发出一股强烈至极的意念，意念中不停地传达着一个意思。
“饿！”
“饿！”
“饿饿饿饿饿——”
平宁已成为一座死城，城中无一活口。
恐怖的威压笼罩了两人，商洛毫不犹豫地挥剑砍断牛身上的枷锁，虽知希望渺茫，却还是放它自行逃命。
无边的阴影如黑色海浪，山呼海啸着向他们涌来。
而阮清宁和商洛浅淡的影子落在地上，似随时会被吞没。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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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5章 连理枝（十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