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呈在周日回了一趟爸妈家吃饭,他有一个正在上高二的妹妹周雨珊。
妹妹只有在放假的时候才能拿到手机,她此刻兴奋地坐在沙发上和网友煲着电话粥。
据她所说,这个网友,是她的什么同担。
同担是什么,周呈不懂,他向来不明白她口中的那些专业术语,不知道也没兴趣。
但这次,周雨珊的电话却让他忍不住竖起耳朵偷偷去听。
“哈哈哈哈哈,我们班的钱历简直就是女神的梦男,做梦都想要和女神在一起,你知道他有多恐怖吗,女神用完的水笔芯扔在垃圾桶里他都要捡起来收集,但最好笑的是女神和他说话,他都不敢看人家的眼睛哈哈哈哈哈哈。”
周呈换台的动作僵住,就像是上课的时候遇到了不会的问题,恰好被老师点到名。
他比江月明小三岁,跳级上的高中。
他高一的时候,江月明高三,是校花,是女神,是年级第一,是年少的他连偷看一眼,都觉得亵渎了她的人。
那会学校里大家统一穿白色的校服,有同学开玩笑说这是披麻戴孝,谁穿谁丑。
只有江月明,穿那么普通的白校服,也能穿出白天鹅的味道,白色穿在她身上,就会让人忍不住联想,这是维纳斯女神洁白干净,飘逸轻柔的希顿袍。
年少的周呈觉得自己能够暗恋江月明,都是一件隐秘而值得欢腾的事情。
他几乎是在学习的空隙里,抓住每一个可以和江月明有关的机会钻进去,贪婪又小心地触碰和她相关的一切事物。
像是一只对情感极度饥渴的蚕,在情窦初开的年纪,一点点吐出和她的校服、她的皮肤、她的光芒一样洁白的丝线,慢吞吞地将自己作茧自缚住。
他情愿自己窒息在被她包裹的一切里,哪怕这些江月明并不知情。
江月明丢在垃圾桶里的皮绳会被他捡起来,他低头去嗅那根黑色皮绳上残留的味道。
她用的是栀子花味的洗发露,他便把自己所有的洗漱用品也换成相关的味道。
当那洁白粘稠,香气扑鼻的洗发露在他的掌心摊开时,他假想着,他拥有了和她相似的气味。
那天在浴室,他洗澡洗了很久。
他把自己擦干,低头闻着自己身上的味道,好浓好浓的栀子花香味,越浓越好,最好可以一直留香到晚上睡觉。
这样他就可以嗅着这个味道入眠了。
那根黑色发绳,被他戴在了手腕上,有些紧,勒着他的脉搏,妄想抑制住他起伏的心跳,但是失败了。
它只在他的手腕处留下一条不浅的红色痕迹,表示自己曾与他剧烈的心动抗争过。
这根被江月明丢弃的头绳,被周呈戴在手腕上从不摘掉,那种勒着他的紧致感,让他假想,这是一根她拿在手里的绳子,一头被她牵着另外一头拴在了他的手腕上。
后来那根头绳被戴松了,炸开里面白色的皮筋,松松散散,不成形状。
周呈怕它掉了,于是被迫摘掉,把它放进密封袋保存好。
透明的密封袋里,还有一根黑色的头发,这是周呈把皮绳捡起来的时候缠绕在上面的。
他闻过,上面也有栀子花的味道,这是江月明的头发。
他做过关于这根头发的梦,他用这根头发,克隆出了一个一模一样的“江月明”。
但他在梦里也不敢靠近她,只敢匍匐在地上,用栀子花、牛奶、珍珠以及所有洁白而美好的东西供奉她。
梦醒过来的时候,他用嘴唇反复亲吻自己手腕上那道红色的痕迹。
他祈求梦神摩尔普斯多多垂怜,再让他做一点这样有关于她的梦。
后来,江月明考上了国内的顶尖大学,成为南城一中的传奇人物。
高三毕业典礼的那天,三好学生周呈第一次撒谎逃课,潜入一中的大会堂来见她一面。
她没有再穿单调的校服,而是换上了一身白色的连衣裙站在主席台面对着全校师生致辞。
那裙子是非常简单的款式,但她的美也只需要这样的简洁来展现就好。
她笑意盈盈地站在阳光之下,即将奔向自己无限美好的未来和金子般辉煌的前程。
周呈站在大会堂的角落里,那里拥挤,阴暗,离她好远好远。
像是一辈子都够不到她。
他小时候不该嘲笑捞月亮的猴子的。
周呈啊周呈,他咧开嘴笑,你的月亮离你越来越远了。
他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直到她在他的眼里,变成模糊的一个白点。
他流泪了。
或许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他发誓自己终究要有一天,追上她的脚步,跟在她的身后永远不离开。
毕业典礼之后,江月明再也没有回来过。
她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只留下一段无法超越的传奇,以及一个永远无法再爱上别人的周呈。
她像是一只白蝴蝶,飞进他少年时代最单纯,最炙热,最隐秘的梦。
现在,蝴蝶飞走了。
他的梦却始终无法醒过来。
在一个最寻常不过的午后,周呈用钥匙打开了自己房间里一直锁着的抽屉。
松散的头绳、弯曲的头发、她在红旗下讲话不要的演讲稿、她高考结束后应该收走去卖废纸的笔记本……
封锁的抽屉像是一个潘多拉魔盒,将他困在里面。
周呈坐在了地板上,窗外的阳光照耀了一地,他将所有和她有关的东西都拿出来晒晒太阳。
包括他自己。
他也是江月明落在南城一中的东西。
他抚摸过每一页留过她字迹的纸张,然后低下头,把脸埋在了她的字里行间。
他幻想自己变成了她手中的一支笔,被她纤细修长的手指握住,无声地见证她璀璨耀眼的青春。
她不需要知道他是谁,不需要知道这一切。
她只需要继续往前走,他自会在某天出现在她的生命里。
周呈痴迷地用嘴唇,吻着她写过的每一个字。
他想她想得要疯掉。
或许是上天垂怜周呈,他在高三毕业升入大学的一个午后,偶遇到了江月明。
她和女伴手挽着手,从一家他叫不出牌子的奢侈品店里走出来,三个西装革履的英俊柜哥提着大包小包跟在她们后面,满脸堆笑,殷勤地把几个大袋子放在那辆明黄色的敞篷跑车里,他们站直身体,低头目送跑车发动走远才离开。
周呈被热浪一样的人群淹没,灼热的太阳光照得他几乎睁不开眼睛。
他手上还拿着一大叠印着广告的宣传单,这是他勤工俭学的兼职,一天一百五十块钱。
一天一百五十块钱,他在心里喃喃念了一遍。
周呈扯着嘴角笑了笑,然后他低头走向人群,和金碧辉煌的高楼大厦渐行渐远。
路人脚步匆匆,但也注意到了他,纷纷回头对他投来好奇的目光。
一个高大挺拔的,年轻英俊的大男孩,在热闹的商业街垂着头,红着眼眶,抱紧手上的宣传单,一边走,一边落泪。
他像是在竭尽全力地控制着自己,好看的薄唇都抿成了紧紧的一条线,但泪水不听他大脑的使唤,开了闸一样,从那双黑白分明的丹凤眼里流出来,小河一般的淌湿他的脸,他廉价的杂牌白色T恤,以及他手里抱着的蓝色宣传单页。
蓝色宣传单上,印着的“领先”两个字被打湿,水珠将字体放大、加粗,成为一张正在嘲笑他的脸。
“哥,你帮我把沙发那边的靠枕拿过来。”周雨珊挂掉电话,大声使唤着他。
周呈把抱枕顺手拿过来扔给她,装作漫不经心地问道:“什么是梦男?”
“啊哈?”周雨珊的动作一顿,“哥你说什么?”
她其实听见了,但是总觉得是自己没听清楚,一向严肃正经又古板认真的哥哥突然问她“什么是梦男”,这让周雨珊一时间有点接受不了。
周呈很有耐心地重复道:“我刚刚问你,什么是梦男。”
周雨珊面部表情抽搐了一下:“哥,你问这个干什么?”
她抱紧抱枕,诧异地看着周呈。
周呈是那种哪怕坐在自家沙发上也端端正正的人,突然问她这个,她还真不知道怎么回答他。
周呈不想和她多说什么废话,给她的手机转账过去一笔钱:“这是零花钱,你想买什么就去买什么,我问你问题你别说废话,回答我就好。”
看着转账过来的数字,周雨珊的眼睛发亮,她咽了一口口水:“好嘞,长官!”
有钱能使鬼推磨,周雨珊清了清嗓子,认真和周呈科普了一下“梦男”的概念。
最后,周雨珊同学和他总结:“简而言之,哥,梦男的意思差不多就是,如果你对一个人或者一个角色产生了过于痴迷的感情,做梦都要和她在一起,关于她的一切东西都要收集起来,对她有了独一无二的占有欲,不允许别人拥有她,那么这种行为差不多就是梦男啦。”
周呈在她的话里陷入了思索,他低头不语,却在心里给自己确诊了。
他就是江月明的梦男。
过于痴迷的感情,正确。
做梦都要和她在一起,正确。
关于她的一切东西都要收集起来,正确。
对她在内心深处有着独一无二的占有欲,不允许也不想别人拥有她,正确。
周呈内心波涛汹涌,假装很忙地拿着遥控器换着电视频道,冲周雨珊轻轻“哦”了一声。
周雨珊靠近他一点,笑嘻嘻地凑过去问他:“哥,你不会是谁的梦男吧?”
周呈一记眼神刀杀了过去,周雨珊立马乖乖闭嘴。
手机上有人发消息过来,周呈打开微信。
他微信置顶里只有一个人,他的备注是“江总”。
不是“江总”发过来的消息,他的脸上有些失望,嘴角也耷拉下来了。
江月明不喜欢在休息时间打扰员工,也不会在周末布置任何工作上的任务。
这一点广受员工的好评,但周呈不一样。
他巴不得江月明消息轰炸他,无时无刻不找他,干活也好,做别的事情也罢,只要她需要,他可以二十四小时为她差遣,为她任命,为她第一个冲在前面。
周呈有些烦躁地关掉了手机。
周雨珊拆开一包薯片吃着,一边拍他马屁。
“老哥你真敬业,微信唯一一个置顶居然是你们老板,真是中国好秘书。”
周呈笑了笑:“吃你的薯片,废话真多。”
他不是什么好秘书,只是一个尽职尽责的梦男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