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萝知道了马车的下落。
原来和江承安有关。
那天花灯会上,他们一家四口正亲密地吃着饭。
突然有人推开了包间的门,随后赵珂儿被一位婢女叫了出去。
她脸上的神色有一瞬间十分慌乱,很快,她强行使自己镇定下来。
“汀兰出事了,我得过去一趟。”
这名叫汀兰的女子是赵珂儿的闺中密友,是钱家的小姐,其父行商多年,在长安城小有名气。
她还有位兄长,据说为人十分阴郁,令人反感。
江承安问道:“需要帮忙吗?”
赵珂儿摇头,“多谢表哥,不过珂儿会自己解决。幼灵和幼雪就麻烦表哥了。”
江承安点点头。
赵珂儿跟着来人急匆匆地离去了。
临走前她说:“表哥,先让家中的马车送我一程,很快我就会赶回来的。”
江承安没有意见,颇为体贴地说道:“去吧,路上小心。”
话虽如此,他心中其实有些无奈。
本是一家四口欢游放松的时刻,谁知竟发生这种事,不免有些扫兴,且又是跟那位钱小姐有关。
江承安听自家表妹提过那女子很多次。
那人是赵珂儿成婚前认识的,两人保持了多年的友谊。
每次只要那女子有个风吹草动,赵珂儿就会飞快赶过去,对她关怀备至。
虽心中不喜,但江承安知道,自己不宜干涉女子间的来往。
此刻,他只好在包厢中与两个孩子一同用饭。
江幼灵和江幼雪有秋萝留下的婢女照看,江承安便自顾自地继续用饭。
偶尔吃得高兴了,还会说几句俏皮话逗两个孩子开心,仿佛并未被表妹的离去影响到心情。
新上桌的一道菜肴看起来十分可口,江承安品鉴一番后,正要动筷,谁知幼灵忽然四肢抽搐、口吐白沫。
无奈之下,他只好用秋萝的马车先将这孩子送去了医馆。
初时还记得要接秋萝一同回去,但江幼灵的情况有些凶险,一着急他就将自己那位有名无实的夫人抛在脑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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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承安后知后觉地想起,自己把秋萝扔在了平康坊大街上。
第二天得知对方安全到家后,他不由松了一口气,并向她致歉。
秋萝并未生气,只说自己是和友人结伴回家的。
看她一副宽宏大度的模样,江承安心中生出了微不可查的恼怒感。
意识到这微妙的心绪后,他觉得自己简直莫名其妙。
难道是被友人这词刺激到了?
原来秋萝这样的人,也会有关系如此要好的朋友?江承安震惊。
随即他又想起了自家表妹,从她昨晚去找钱小姐,到现在也没回来。
江承安想到这一点,脸上的表情便有些不好看。
两人又客套地聊了几句,秋萝礼节性地表达了对江幼灵的关怀后,江承安想起自己那个尚在病中的儿子,心下一急又匆匆赶回了浣花院。
秋萝脸上挂着的笑冷了下来。
虽知人亲疏有别,但她心里仍不是滋味。
当然,这种心情很快被庆幸取代。
想到江幼灵口吐白沫的症状时,心中一阵后怕。
昨天她给那孩子买了一堆小玩意,所幸当他缠着她买零嘴时,她找了个理由拒绝。
不然现在有嘴也说不清楚。
她想起了以前和那孩子发生过的矛盾。
在两个孩子很小的时候,他们养过一只雪白的小猫。
江幼灵亲自给那猫喂水喂粮,还给它梳毛,对这小动物爱护得很。
谁知某一天,他那只爱猫因误食了耗子药,一下子就暴毙了。
当时秋萝恰好经过附近,那孩子看到她,不知怎的就认定了她是杀猫凶手。
他一下子扑了上来,对她又抓又咬。
当时江承瑾尚未外放。
那一日他恰好休沐在家,于花园中悠闲赏花,浣花院中发生的事很快惊动了他。
看到被侄子捶打、一脸茫然的秋萝时,他连忙出声喝止。
江幼灵却仍在无理取闹,“坏女人害死了我的猫!她害死了我的猫!”
江承瑾不得不强行将他从秋萝身上拎开。
秋萝的嘴唇颤抖了两下,似要为自己辩解,最终却一个字也没说出口。
匆匆赶来的江承安看到这一幕,想也不想直接上前给了儿子一巴掌。
看着脸色铁青的江承安,随后赶来的赵珂儿也被惊住了。
江幼雪被吓得哇哇大哭,江幼灵愣在了原地。
头一次,父亲没有哄他。
都是因为那个坏女人!他用仇恨的目光看了秋萝一眼。
毫无意外,迎接他的又是来自父亲的巴掌。
江承安气得发抖,“我只当你年纪小不懂事了些,却不想你竟如此目无尊卑、是非不分……”
江幼灵被逼着向秋萝下跪认错。
他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说着“母亲,对不起”之类的话,一边磕头。
秋萝脸色苍白地配合着他完成了道歉仪式。
从那以后,他学会了在人前表现得文质彬彬,颇有几分他伯父的风范。
当然,人后他还是对秋萝恨得咬牙切齿。
在这之前,江幼雪本对她有些好感,也曾怯怯地拉住她的衣角,小心翼翼地唤她母亲。
不得不说有那么一些时刻,秋萝体会到了陈夫人那种白捡一个孩子的快乐。
此事之后,江幼雪看向她的目光,明显有了一层疏远和惧怕。
江幼灵本就不喜欢她,白猫死后,更是与她暗中结怨,随着时间的增长,这份厌恶与怨恨还在不停加深。
后来他成了个大孩子,学会了带着妹妹一起,往她的院子里偷偷丢死老鼠。
此时江成瑾已外放至剑南道姚州的一个小县城,那是大堂版图上最遥远的区域之一。
也许终其一生,那位如美玉般的公子都无法回到长安。
这所空荡荡的宅子便只剩下了秋萝,江承安一家四口,还有管家以及若干家仆。
一堆各不相干的人勉强凑在一个屋檐下,组成一个荒唐不成样的家。
秋萝看向了花窗下。
那里不知何时栽种的海棠正盛放着。
没有人知道,花下其实埋着那只猫的尸体。
当时那孩子搂着猫哭了一阵,可事后并没有带走死去的它。
待所有人离开后,秋萝蹲下身,目光悲伤地看向那只死去的猫。
紧接着,她用颤抖的手将它捡起,轻轻摸了摸它的脑袋。
死去的猫并不能给她任何回应。
最后不知出于什么心理,她将猫带回后,葬在了自己的院子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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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天了,江幼灵已恢复许多,只是身上依然没有什么力气,只好蔫蔫地躺着。
他的娘亲赵珂儿还是没有回来。
秋萝本以为江承安会担心那位表妹,并派人去钱府询问,可他竟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径直出门垂钓去了。
江大人活着时,江承安是被众人追捧的纨绔公子,整个人意气风发。
江大人死后,江家飞快地败落,再也没人围聚在江二公子周围,众星拱月般捧着他,可也不见得江二公子多么失落。
说来有些好笑,和他心爱的表妹喜结良缘后,他甚至放弃了不少世俗的享乐行为,提前觉醒了他父亲那一辈人的嗜好。
更令人吃惊的是,他从不空手而归,总能用鱼将随身携带的那只木桶装得满满当当。
秋萝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们总是有各种各样的爱好可以打发时间。
可是秋萝没有。
暮色降临时,她将自己关在了卧房中。
看着斜阳的余光消散,黑暗一点一点浸透人世间,她隐约体会到了母亲当年的心境。
可明白并不代表喜欢。
她从柜子里捧出被珍藏的犬灯,满含期待地将它点亮。
这灯火照得小狗毛绒绒的,而毛绒绒的小狗又散发出毛绒绒的光。
秋萝幻想这是一只真正的小狗,而她正将它揽入怀中,亲昵地蹭着它的脑袋。
她蹭啊蹭啊,可能是幻想中的小狗太过温暖,她整个人放松了不少。
眼皮开始沉重,灯火越发迷离,秋萝慢慢地陷入了梦乡。
在恶鬼被玄都观的仪典还有符纸驱逐后,那场可怖的春日诡梦仿佛已离得很远了。
恐怖中滋生出一些莫名的情愫,半梦半醒间秋萝脑海中闪过一个念头。
其实并没有什么恶鬼。
荒野中艳丽诡异的少年,刻着她名字的荒坟,还有坟前衣裳不整心脏狂跳的她,这样恐怖中透着一丝绮丽的梦境,是否出于她深埋于心底的渴望而诞生?
因为孤独和寂寞。
后来,那少年的身影越来越模糊。
月下的阴森场景不见了,梦中开出大片大片的桃花。
慕宁的脸从花间一闪而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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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富被人抓了,且套上了头套。
他心中恼怒的同时,又有些奇怪。
哪个不开眼的,竟敢对钱府的人如此不敬?
哪怕只是一个下人,狗仗人势久了,总会觉得自己的身份也跟着主人水涨船高。
可惜他的气焰并没能维持多久。
当头套被摘下后,眼前出现一条长到看不见尽头的、向下的楼梯。
那楼梯极窄,壁间灯火相隔很远,暗幽幽的,让人联想到传说中的地狱。
令人毛骨悚然的惨叫声从前方黑暗中传来,不停激着他的耳膜。
钱富艰难地吞了吞口水。
“大人、饶命!饶命!”他哆嗦着求饶。
自身后射出几根银针,分别扎入他的屁股以及腰背处,令人痛极。
若有外人在场,见到这一幕,必定会感到滑稽可笑。
但作为当事人,钱富笑不出来。
只要一停下来,这些歹毒的银针就会嗖嗖地刺中他,他只好跟只被驱赶的牲口一样,不停往前方抱头鼠窜。
脚下一个踩空,钱富尖叫一声,直直往下滚落,到最后陷入昏迷之中。
再次醒来后,他发现自己身处一处牢狱当中。
壁上的灯是红色的,照得墙上壁画一片血红。
画中那些青面獠牙的巨大鬼怪仿佛活了过来,随时都能脱离墙面,一口咬掉他的脑袋。
钱富瑟瑟发抖,身下立刻出现一股骚臭味。
牢狱中响起一阵脚步声。
那声音很轻,每一步却都精准地踏在了人的心尖上,令人产生不详的联想。
那声音在他的牢房外停住。
钱富战战兢兢地抬起了头,对上了一张熟悉的脸。
“你、你是——”
“看来你记性不错。”
眼前衣着华贵的少年郎晃了晃手中的一袋银子,微笑着答道。
看着熟悉的钱袋和熟悉的脸,钱富打了个寒颤。
害怕的同时,心中又为那袋钱肉痛不已。
他的银子!他刚到手还没捂热的银子!天杀的!
心中气急,不过出口的话语却截然相反。
“大人,和我无关!和我无关啊!是有人吩咐——”他嘴中不住辩解着,同时起身往前冲,想抓住黑衣少年的衣袖。
黑衣少年身后的蓝衣少年掏出竹筒,嗖嗖的又是几针射出。
钱富一阵惨叫。
和那日的冷若冰霜不同,今日黑衣少年明显心情极好的样子,不但十分温和,还露出了一个可亲的笑容。
只听他缓缓说道:“我这几日读了不少书,增长了不少见识。”
钱富一时摸不着头脑,但下意识就吹捧道:“大人真是博学多才!令小人佩服!”
“你想听吗?”
“想听!当然想听!大人请说!”
眼前人微笑道:“古书上有说,用烧红的刀子在人脑上划开一道,然后往里放一堆食肉蚁,人并不会马上死去呢!”
“或者往心口处开个口子,再放入蛇蝎去吃人的脏器,你说蛇蝎心肠是不是就这样来的?”
“或者骨肉生花也不错,只要……”
少年的声音似来自地狱深处,充满了邪恶的气息,钱富打了个寒颤,嘴唇哆嗦着不知该如何回答。
仿佛为印证对方的话,附近的牢房适时地传出几声惨叫,一听就令人毛骨悚然。
“大人饶命!饶命呐!小人上有小下有老……”
钱富惊惧之下,将头磕的砰砰响,额上很快流下鲜血。
可惜眼前两人明显没什么同情心。
听到这错乱颠倒的话,慕宁身后的蓝衣少年甚至忍不住发出嗤笑。
黑衣少年看了他许久,似乎在欣赏他痛苦的模样。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慢悠悠地开口:“我本打算在你身上试验一番,看看书中所说是否可信。”
钱富心理一阵阵发冷。
“不过我最近心情不错,”少年话语一转,而后低低地笑了,“决定对你仁慈一点。”
钱富僵着身子又开始了磕头,“多谢大人!多谢大人!小的当牛做马——”
“十三,把这袋银子一块不落地让他吃下去!”黑衣将钱袋抛给了身后的蓝衣少年。
名为十三的蓝衣少年恭敬地应了,随后用钥匙打开了牢房的门。
钱富挣扎着往后退去,直至他的背抵上了身后坚硬冰冷的墙。
“你不是喜欢钱吗?”少年又是一阵低笑,似看蝼蚁般看着他,目光冰冷无情。
“你收了人家的钱,想对阿萝出手,可惜阿萝身边有我。”
“怎么,没料到会有这种下场??”
“我说,我全都说,大人饶命啊,是那杀千刀的——”
话未出口,下颌已被人捏紧,随后一粒粒银子迫不及待地涌入口中。
铁栏外的人不在意地说道:“哪用你说?我早就知道了。”
"不过捉弄你一番,也算别有乐趣。"
微暗的灯火静静地照在黑衣少年的脸上,使那张冰冷艳丽的脸显得分外诡谲。
如果秋萝在此,必能认出这是她新结识的友人。
那位善良、体贴又可靠的友人慕宁。
身后传来那无赖绝望的哀鸣,这哀鸣声与黑牢中众多惨叫声回荡在一起。
慕宁嘴角浮现一个阴森的笑容,头也不回地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