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阿尘

泥潭里活物本来已经平静下去,就要消了声息,此时感应到了外来的物设,一瞬间又扑腾起来。

祝容觉得手中的枝杈一瞬间被什么东西拉住了,力气不大,却是当真在将他往下拖拽。少年的心瞬间有些凉意,他脑海中又浮现出了方才树妖那狰狞可怖的身影。不过,那东西仿佛并不是有意想要将他拽下去,更像是想要借助这枝杈往上,他想要出来。

祝容慢慢松开了攀附住石块的手,爬跪起来探头去看。泥坑中的是个人,她的脑袋此时此刻已经浮出了泥潭,只是满脸污泥,看不清相貌,那枝杈是被她咬在嘴里的,哪怕嘴巴都磨破了,血与泥和染,她也不愿松口,她想要出来。

漫天浓云翻滚,像是一场暴风雨就要袭来,祝容的斗笠被狂风吹落,往一边翻滚而去。他披散的卷发也被吹的凌乱,遮挡住了半张脸。

“姐姐,帮我捡一下。”他没有松开握住树枝的手,只是哀求的看向一边环手而立的云窈,希望她去帮忙捡斗笠。

云窈好整以暇,笑笑不动,一步也没挪,任由那斗笠被风越吹越远。“你自己去捡啊。”她倒是要看看,他会不会松了手过去追。

祝容眼神黯淡,只是默默叹了口气,再去看泥坑中那不肯松口的人,他另一只手也握了上去,跪伏在那里,对里头的人道“你再用点力,我拉你出来。”

斗笠被吹往了路边的树林方向,此刻被挂在了低矮的蔓荆子上。云窈慢条斯理顺了顺被风吹乱的长发,只听见那少年人对泥坑中的人惊呼“阿尘。”原来他们认识。

祝容认出了泥坑中的人是谁后,觉得这枝杈也是无用之物,他对泥坑中的阿尘说道“阿尘,我是祝容,你把嘴巴松开,我下来救你。” 原本那泥人还咬着不放,听清了祝容的话后,慢慢的就松口了,吐出了一大口鲜血与污泥。云窈见了只觉得嫌恶得紧,转而慢悠悠的走开了。

原来那阿尘的双手都被绳子捆了起来,没有办法只好用嘴去咬。祝容不管不顾跳进了泥潭才发现这坑本是不深的,他站直了也还能露出个脖子和头来,只是阿尘是个瘦弱又矮小的女子,险些被淹死在这泥水中,他知晓阿尘是尧光的罪奴,脚上还被坠了玄铁石。一个瘦小的女子哪里拖得动那黑沉的石头。他小心的摸索过去,屏息浸入泥水中,一手寻找到玄铁石,又寻到阿尘的腰身,拖住她与石块,使力站起身来。

再次探头出来,他也成了泥人,可是他与这坑顶终究还是有一段距离,他一个人是能轻松出去,抱着阿尘与这沉重的石块却十分吃力,他只能费力让阿尘的头颈露出,让她透气。再仰天思索出去的办法,至少要在涨潮以前出去。

瞧不见了外面的女子,祝容的心就像是那漫天黑云,压抑沉闷。心中失落黯然,想到她可能已经先行离去了。但他不能丢下阿尘,她会死的。他的手臂微微颤抖,有些力不可支,咬牙道“阿尘,你再忍一忍,我忘记解开你身后的绳索了,我先去解开绳子,再拉你出去。”

阿尘的眼睛被泥水糊得睁不开,不过吸了几口气的她已经有了些意识,她听话的点了点头。

“何必这么麻烦。”

坑顶忽的传来女声,祝容心底一喜,抬头去看。只见云窈伸出皓腕,那盘旋在她小臂上的冰蓝色玉镯泛出微光,如同长蛇瞬间变大数倍飞出。不待祝容看清,自己和阿尘已经被安然带回了上方。

而云窈手中,提溜着的,正是自己的斗笠。原来方才,她是去为自己捡斗笠了。祝容有些不好意思,装作忙乱去为躺在地上的虚弱的阿尘解开背后绕了一道又一道的绳索,又拧干衣裳去为她擦脸。在他心中,阿尘算是一个可怜的妹妹。

看到云窈在看她脚腕上被铁链禁锢在一起的玄铁石,他轻声叹息。

“这个你解不开么?要不要我帮你。”云窈抬手要有动作,祝容先一步拦住了。

“姐姐!不用,阿尘是罪奴,她是在赎罪,你此刻为她解开了,她以后会生不如死的。”

祝容如此解释。

云窈蹙眉收了手,对比泥水满身,泥泞不堪的二人,她依旧不染纤尘,高贵清雅。“她有什么罪,要这样来赎?”她不懂,人族这样往一个弱女子身上绑一块石头,将她泡在水里,算是什么惩罚,倒更像是想要她的命。据她所知,人族实在渺小,也实在脆弱。海上刮一阵小小的风就能将他们卷走,泡在海水里不到几刻便会没了生机。

祝容见她好奇,便一五一十说了“她和我一样身世凄惨,生下来就没了爹娘,尧光人认为她触怒了神明,是有罪之人,被上天责罚。她被这玄铁石束缚在这渡口就要十载了,每日在这劳作,用以赎罪。”

云窈难以理解“生来没了爹娘,她都这么苦了,何罪之有,简直无稽之谈。”

她冷眼看了片刻,示意祝容去探她的鼻息,祝容目色沉静道“还活着。”

阿尘躺在他膝边,胸腔起伏,猛地又吐出大口血泥,开始大口喘气。方才是当真将她憋坏了。

“阿容哥。”她眼睛半睁着,望向虚空“我还活着,对吗?”

祝容替她擦去血泥,说道“对。”

“太好了···再做五月就满了,我就要解脱了,我差点以为一切都要前功尽弃了,我以为我要死了。”阿尘气息奄奄去看祝容,说完了泪水就滚下来了。她浑身上下都是烂泥,简直脏透了,细小的胳膊上有一道道血肉翻起的成年旧疤。

解脱,她想要解脱。云窈看着这个脏兮兮的可怜人,目光平静,但她的心中颇不平静。

“你怎么会被他们丢进那个泥坑里去?”祝容面上有几分怒色,质问“他们是故意的?”

阿尘还在流泪,闭着眼睛说道“我是自己跳进去的,有妖怪下山了,他们害怕,没人管我,我也怕,可是拖着玄铁石,我根本跑不了。”

“这不是他们藏鱼的地方么,还没涨潮,怎么会那么多水?”祝容讨厌尧光的大多数人,觉得他们心思狠毒,直觉告诉他这些水是有人刻意为之的。

“解脱。何为解脱?”云窈没听进去祝容的抱怨,看着阿尘“什么是你的解脱。”

两人都有些莫名其妙,阿尘看着面前站着的人,她这才看清了,眼前人恍若仙人独立于世,让她一时间说不出话来。好久之后才战战兢兢道“就是摘下这玄铁石。”

云窈说“那我现在就可为你取下。”

阿尘阻止“不,不行。” 祝容安抚的拍了拍她的胳膊,示意她放心。

云窈没有为难她,好奇问“那你解脱以后呢?”

阿尘无力的躺在地上,憧憬说“那以后我就可以去想去的地方,做自己想做的事,用自己喜欢的方式过完后头的年岁。”又说“我也可以像你一样摘好看的花,打扮自己,至少双脚听自己使唤,不用再每天干这么多干不完的活了。”又咧嘴苦苦一笑“身上也能干净清秀些。”

风声愈大,浪潮哗哗拍打着海岸,天地一片灰白。云窈迎着风望向那海潮,脑海中记忆翻涌。

寒冰刺骨的深渊中死气沉沉,除了盘踞在渊底巨石上的小白龙,无一活物。每隔上数百年,她就要被龙族之主,她的父亲丢到各种绝境中历练一遍。

按理来说,云窈修习的是冰系术法,在这儿应当是如鱼得水,很快找到出口才是,可偏偏这儿叫黑水渊,小白龙出生那日,就曾被打入过巨大的末世黑窟里,刚入世的她睁开眼就是无边的黑暗与绝望,仿若白白生了耳朵与眼睛,什么也看不见听不见,在那般死寂之境中待了三日她才被救出。

小白龙蜷缩在那里,鳞与尾不住的颤,唯有被它紧紧环住的夜明珠在无边黑暗中发出微微的光。

龙族四海五部,各部势均力敌,每每她的父王尊威受到挑战,她就是最倒霉的一个。

她的父王是尊贵、威严的金龙一族,然与部族通婚,生下了她这条生性温和的冰系小白龙,与另一条生性急躁的火系小红龙,她的庶妹绛宁。偏偏是两个女儿,偏偏她又是嫡长女,继位的重担便生生压在了她身上。迄今为止,她已经受过三千年日夜的培养淬炼,日日夜夜勤勤恳恳,可谓是饱受煎熬,却成效甚微。鉴于此,四海五部更是暗流涌动,人人都在跃跃欲试登上这龙主宝座。

每有一龙来挑战君威,或是来刺杀龙主后裔,云窈就要被关入殿中闭门苦修三十日,以此往复。但好在她的父王又是个最能抗事,最能打的,此来三千年,自云窈记事起,还没有一个挑战成功的,四海五部现如今还是得乖乖俯首称臣,见了她也乖顺的行礼问安。

看那可怜的人族少女,遍体鳞伤,脚上戴着沉重的镣铐,再看自己,看来无拘束,光鲜亮丽,可身上却好似也坠了千百个玄铁石。

“姐姐,要涨潮了,你若能走,便先行离开罢。我带阿尘找个地方避一避。”祝容心中虽有莫名的不舍,可他身上有几次如意过。他重拾力气,打算背着阿尘往回走。

云窈回过神来,踌躇片刻,跟上前去“我随你们去。”

祝容心中一惊,瞳孔一震,回过身,不知是惊是喜的看着云窈。“姐姐?”

“我说,我随你们去,愣着做什么。”云窈几分不满“那树妖肯定还会回来,就你们,有什么办法对付他?灵宝我就不给你了,我亲自护你。”

她说着,衣袂翩飞,快步而去。祝容只觉背上的阿尘和玄铁石都轻如鸿毛了,飞速跟上。

“姐姐,等等我!那条路错了,跟我来!”

树妖已暂时退避,尧光的群众们慌乱中又重新安身立户,老村长召集了青壮人群收整残局,商量如何对付树妖。炎武堂的修士们在村民们声声褒扬与请求中心虚的隐了。

祝容不乐意往人多的地方走,也没有回自己的家,带着阿尘和云窈绕道往小坡上去了,杂草掩映中,那儿有一座小茅屋。原来就是阿尘的家了。

祝容给阿尘包扎好了伤口,喂了些吃的,对云窈将一切全盘托出。

原来人族如今由四人王统治,那四王都居住在中土之国,而尧光不过一个大国辖制下不起眼的小海岛。那中土之国占据了最大的陆地,四王分别辖领东陆国、西陆国、南陈国与北骁国。中土四国,如今北骁国实力最强,几乎吞并西陆国与南陈国,与东陆国分庭抗礼,尧光岛现如今也正成了北骁国的属地。

小祝容出生便与母亲生活在这座岛上,对生父没有一丁点映像,在他能听懂话后,从别人的冷言冷语中得知他就是个外来户,他与他的母亲都不是真正的尧光人,所以饱受轻侮。他小时候还会问关于他爹是谁,他们从哪里来之类的问题,从来没有得到过答案,只会挨责骂,慢慢的他也学乖了,不再过问一切。

两个人站在茅屋门外,看不远处的大浪席卷而来,汹涌翻滚,淹没礁石。云窈面色淡漠的听完了他的身世,情绪不变。

祝容说完了她想听的,偷眼看她,风吹乱她的发丝,露出她超尘脱俗的侧颜,那是一张完美无瑕的脸,神圣而不可侵犯。那一眼,少年心头悸动,心潮犹如下方的巨浪滔天。

“转个念头,你与你娘亲在这没有旧识的地方相依为命,不正好可以脱离前尘,无拘无束去活了么?”云窈突然看着他笑,她的笑不算亲近,但纯粹。“这可是里头躺着那人,梦寐以求而不得的。”

祝容被她的笑容摄了心魄,呆道“听,听姐姐的。”

“就是因为这蓝眼睛,他们欺负你?”祝容如今比云窈高不了多少,她轻而易举又可摘下他刚戴回去的斗笠,对他仔仔细细端详着“可你长得俊美,比我们海族鲛人也不差,我倒也想看看你的蓝眼睛,一定十分漂亮。这是他们凡夫俗子都不配拥有的,你该感到骄傲才是。”

祝容还是呆呆望着她,这是他不敢设想的,好似被高高在上的神明出口称赞,受宠若惊。

云窈讨厌他这般窝囊模样,怯懦逃避,让她想起了曾经失了根须髯的自己,敏感又自卑,后来她发现,这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她只要还活着,什么都不过沧海一粟罢了,不值得她为此费心劳神。

这人心底不坏,也算于她有恩,人族寿命瞬息之间,一时一刻弥足珍贵,她并不希望他在这斗笠下见不得光一生。开解开解说不定就通透了。

她只是在想,在她之前,可有龙族来过人界,亦或是干预人族因果。算起来,她已出来数日,如今也无甚不妥当的,不如就多留几日看看人界风光,也算短暂为自个解脱一瞬,这次渡劫失败了,重回龙族再潜心修炼就是。

“多谢姐姐,我只是不想再被他们当做妖怪罢了,才不愿与他们过多接触。”祝容憧憬道“终有一天,我会去中土进入道宗修行,向他们证明。”

云窈叹息“山是山,还是海,你无需向任何人证明什么,你只用是你自己。”

她不清楚他口中所谓的道宗是什么,出言相劝一句已算仁至义尽,对他口中的中土之国倒是饶有兴趣。她的阿爹,龙族之主,海中霸王,英姿勃发,大气威严。那人族的王,会是什么模样呢?

祝容因云窈的开解欣喜万分,只单单能挨着她,就觉心中十分舒爽。这是从云窈第一日被他救回家中时就产生的异样又奇妙的感觉,只要靠近她,他就如同枯木逢春,身心皆被莫名的神力滋养。而每每身心察觉她的离别之意时,便会莫名灰败,这使他纠结痛苦,又只敢深埋心底。

他只当做是自己太过孤僻,而眼前人又过于圣洁美好,她对自己好了,便不自禁如同犬种摇尾乞怜。

偏偏不是同一时空中人,他哪敢当真奢望她的天光始终照拂自己。

天色愈加阴沉,风卷浪涌,二人站在那里,在一片灰暗中向不远处看去,只见远远的有一黑点朝这边挪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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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是龙族大公主
连载中有桃九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