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日山林萧索。
安静中,一个素色的身影艰难的走上来。
这是一个约莫十五六岁的女子,身形单薄,穿得很素净,漆黑如墨的发间插着一只木簪,长发像瀑布一样垂落在肩头。
她叫温萤,是个孤儿,小时候被一个赤脚大夫捡回来,住在山脚下的村落,跟着师父学习医术养活自己,七岁时因为误尝了好几种有毒的草药,从此之后成了个小哑巴,再也没办法说话。
但温萤本来就不爱说话,所以她很平静的接受了这个事实。
温萤从小就知道自己是被老天抛弃的人。
小时候,她跟着师父去城镇上出诊,在繁华的城镇里看见很多富家的小姐,她们都穿着上好的绫罗绸缎,带着金步摇,身后还有很多仆人跟随伺候。
穷酸气的温萤注视了她们很久,同样的年纪,别的小姑娘打扮得这样漂亮,她却只有一双破得能看见脚趾头的灰布鞋。
师父察觉到她一直在看着那个小姑娘,明白了她的心思,对她说:“温萤,每个人的命生来就是不一样的,但只要你肯努力,别人能拥有的你将来也能拥有。”
这句话温萤记了很久。
年迈的师父已经在两年前走了,把简陋的药铺留给她继承,因为她年纪小,只有十五岁,乡亲们都不太信任她,不愿意来她这儿看病,她日常看病救人只能勉强覆盖自己的开支,不被饿死而已。
秋天的万畔山荒凉极了,风声萧瑟,吹的人脸颊微微发疼。温萤紧了紧自己的衣裳,默默的想,冬天快来了,她要想办法多挣些钱,给自己添一些厚衣裳。
温萤走到一处地方的时候,忽然听到不远处的树后传来一阵轻微的声响。
是什么小动物吗?
温萤愣了愣,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走去,拨开草丛,才发现竟然是一个浑身是血的男子。
他还有意识,察觉到有人靠近,抬眼看向了温萤。
温萤犹豫的看着他。
师父曾经教过她,身为医者遇到伤患或者病人不能不救,可是师父更是交代过,若对方对你有恶意,便不要救,自保为先。首先我们要救好人,若救了恶人,只会让给自己带来祸患。
这个男人虽被血糊了一脸,五官却贵气好看,温萤一眼就看出他不是普通人。
这人身上有煞气,若救了他,却也许会给自己带来祸患。
温萤犹豫着,那男子发觉她似乎想转身离开,挣扎着起身,低狠着声音说:“救我。若你不配合,我拉你一起做垫背。”
温萤沉默。
终究还是妥协的点了点头。
温萤把男人就近带到了一个简陋的山洞里,小心的将男子靠附在山壁上,然后从自己的背篓中取出草药,熟练的捣碎敷在男子的伤口上。
做完这一切,温萤又取来溪水,沾湿了手帕轻轻擦拭男子的脸庞。伴随着血迹和灰尘被擦去,男子的容颜展现在她的面前。
这个男人有一幅好面容,还有一双如同蕴含着星星和月亮的眼睛,看人的时候仿佛能将和他对视的人吸进深渊里。
他似是察觉到了温萤的注视,冷冷的看向她,宛如他不喜欢这样的目光。
温萤与他的目光触碰,立刻不再看他,低头收拾凌乱一地的草药。
秋风轻拂,树叶沙沙。
长久的沉默过后,男人皱着眉头盯她说:“你不会说话吗?”
温萤沉默着点了点头。
男人原是讥讽,可是听到这个回答,愣了愣。拧眉看向她。
她正在认真地把草药归类,侧脸温婉秀美,睫毛低垂着。
她真的不会说话。
没多久,山洞外下起了小雨,温萤想起自己方才顺手把药筐放在了外面,立刻出去拿。男人靠在山洞的石壁里看着外面飘洒的雨丝,对回来的温萤问道:“今天是什么日子?”
温萤比划了一个数字。
“九月初二。”
男人的目光微微凝结,忽然一个年迈的声音响在耳边:“殿下,臣夜观星象……甲辰年九月初二,天命之人将会出现,帮助您得成大业,您定要好好把握。”
难道这个天命之人就是这么一个平平无奇的小哑巴?
他盯着温萤。
长得清秀,可谈不上漂亮,他见过数不胜数的美人,她跟那些美人比起来压根儿排不上号。
他问:“你叫什么名字?”
温萤的眼神闪烁了一下,固执的没动,没有任何要透露自己名字给他的想法,就像是对待一个提防的陌生人。
他察觉出了她的戒备,没再追问,闭上眼睛休息。
他原本以为凭借着自己的敏锐和洞察力,只要温萤想走,他马上就能察觉到,可是当他睡醒之后,温萤竟然不见了。
他撑起身体,看见不远处地上燃烧过的草药灰烬,猛然醒悟。
她用药迷晕了他!
如果是强健时候的他根本不会中招,可是他受伤虚弱,这才中了药。
男人心头涌起戾气,狠狠捏碎了手边的枯木。
另一边,温萤正飞快的往山下走。
她一边走,一边紧紧的握着自己的背篓。她在那个男人面前感觉到了危险,直觉告诉她,她不能跟这个男人走的太近,所以她趁着他休息的时候燃烧了迷药,悄悄逃走了。
她想做个好大夫,悬壶济世救治很多的人,可是在这之前,她要保留自己的性命。
温萤一边走,一边查看脚边经过的植物,遇到有可以用的草药就采一些。
山间的风悄然抚过,突然,一只野狼从灌木丛中窜出。
温萤吓得马上停下脚步。
她一面急着下山,一面采药,不曾注意到四周的风吹草动,忘记了避开野兽,竟然碰上了狼。
野狼扑向温萤的一瞬间,温萤沉默而悲哀的闭上了眼睛,以为自己今天注定是要命丧于此了。
没想到,一道劲风从自己面前掠过,那野狼哀嚎一声,倒在了她的跟前。
一个人站在她的面前。
他的伤口崩裂了,整个人却依旧如同一柄出鞘的长剑在她的面前。他的手里同样是一柄锋利的银色长剑,此刻,他正冷冷的审视着她。
温萤看着他,张了张口说不出话。
男人盯着她一字一顿说道:“为什么迷晕我独自离开,难道对你来说,我比这条野狼更可怕吗?”
刚刚从阎王殿前走了一遭,温萤感觉自己的呼吸有一瞬间的停止。
男人盯着她,语气冷硬的命令:“我需要休息,带我回你家。”
温萤点了点头,拖着虚软的双腿转身往山下走去,在前面带路。
可是过了很久,身后都没有跟随的脚步声。
温萤回头看去,男人已经倒在地上。原来方才与野狼的搏斗中,他也已经耗尽了所有的力气。
温萤连忙跑回去,吃力的把他搀扶起来。
昏迷不醒的男人非常沉重,温萤努力的背着他,感觉像是背着一座大山。
终于,她背着男人走回了药铺。
药铺门口挂着一个谢绝外客的牌子——温萤每逢十日都会上山采药,这天药铺不开门。
温萤不再防备他,把他带到自己的房间里,细致的给他处理伤口,悉心照顾他。
男人转醒时,温萤正在旁边的小厨房做饭,透过朦胧的窗纱,温萤发觉他走到了门边,欣喜的放下手里的东西走过来。
温萤做了一个早上的饭,身上沾染了油烟味,他嗅到她身上的油烟味,不易察觉的皱了皱眉。
温萤见他神色不大好,以为他还在不悦她丢下他而逃命的事情。
她有些害怕,打着手语跟他道歉。
那时,她确实是丢下了他,选择了自己。
毕竟她不能为了救人耽误自己要做的事情。
时令的草药稀缺,寻找、采摘都要碰运气,错过了采摘草药的时间,也许就再也采不到了。她缺钱,更缺好的草药。
他见她畏畏缩缩的神色,冷漠的说:“我没有怪你。”
因为如果换做是他,他可能做的比她更过分。
温萤打着手语告诉他,可以吃饭了。他沉默的看着温萤端来三菜一汤,菜色很简单,小葱豆腐,青菜,野菜汤,还有一盘鸡蛋。
温萤见他不说话,紧张的攥紧了自己的衣裙。
好在他没有对菜说什么,一声不吭的吃完了饭。他吃的很少,比温萤吃的还要少,温萤见他放下筷子,试探的打着手语说:“你吃饱了吗?”
他说:“吃饱了。”便走到旁边休息了。
温萤知道他在说谎。一个大男人,才吃了那么一点,受伤昏迷期间又那么久没有进食,怎么可能吃饱呢。
温萤搁下筷子,起身走了出去。
他见她离开,没有说什么,闭着眼睛躺在床上。
没多久,温萤走了回来,却又进了厨房自己捣鼓。他原本在休息,忽然闻见一阵扑鼻的香味。
他皱了皱眉起身,看见温萤端着一盅鸡汤走到房间里。
温萤把炖盅放在桌上,打着手语让他吃。
看见她关心的模样,他心头的怒火不受控制的涌起,讥笑道:“我说我吃饱了,你听不见吗?”
温萤低下眉眼,没再说什么,转身出去了。
结果直到天黑,温萤都没有再回来,他走出这间狭小的屋子问附近的邻居,得知温萤又上山去了。
又去山上采药。
晚上是山上野兽出没的高峰期,极其危险。
这个女人不要命吗?
他心头厌蠢的怒火再次涌出,步履飞快地朝山上走去,正巧在半路遇到了温萤。
温萤手里掰了树枝一边走一边玩,没看见他。
他先行一步走到她的面前,一把握住了她的肩膀,说道:“为什么天黑了才下来?你不怕山上野兽吃了你吗?”
温萤一愣,睁大眼睛茫然的看他。
他看见她的模样,才知道自己的反应有些过激了,对于一个不怎么熟的陌生人来说,他不应该这样生气。况且她上山采药,这是她的本职。她是大夫。
他一把放开她手,喘息的看向别处。
贫穷简朴的村落,到了夜里也没多少灯火,像稀少的星火分散在平地里。
他说:“我叫上官尹。”
温萤惊喜的看着他,像是因为他告诉了她他的名字而开心。
上官尹看了她一眼,厌烦的转开了头。
温萤主动拉过他的衣袖,在前面牵着他回家。
上官尹就这样在她的药铺住了下来。
他告诉自己,一切都需要忍耐,他目前暂时失势,必须要潜伏而动,他要养精蓄锐,利用一切能利用的东西。
白日,温萤在前屋替人治病拿药,他就在后屋调息休养,偶尔,他能透过门扉看到她的专注的听着病人的絮叨,然后耐心的写下药方。
他不理解温萤为什么要对每个病人那么好,明明她自己都没有钱,却免去了那些穷苦百姓拿药的钱。
真是不自量力。
有时候,傍晚温萤疲惫的结束出诊,回到家里的时候,他会问她:“这样值得吗?”
温萤从不回答。
他身上的伤很深,伤及了五脏六腑,要养很长一段时间,温萤经常煮药膳给他,他却总是拒绝,把她的药膳晾在旁边。
有一日,上官尹在后屋练剑时,忽然听见门外笃笃两声敲门声。
一个年轻男子在外面高声叫道:“温萤,温萤,你在家吗?”
上官尹打开门,看见一个高高瘦瘦、皮肤黝黑的小伙儿站在外面,手里还提着一篮东西。
小伙子看见他,显然愣住了,迟疑问道:“你是谁,为什么会在温萤的家里?”
上官尹冷漠道:“那你就要问她了。”
小伙子似乎误会了什么,脸色登时涨红:“温萤只是一个还没出阁的女孩子,你怎么能住在她的家里,毁她的名声呢?”
上官尹心中有些发笑,温萤这样的女子有名声在外?
他没说话,只是漠然道:“她不在家,你可以走了。”
小伙子急忙挡住门,说道:“温萤不在家吗,你告诉我温萤在哪里?”
上官尹:“你若想找她就自己去找,问别的男人不觉得可笑吗?”
小伙子尴尬不已,低下头,紧了紧自己手里的篮子:“我、我今天其实不是一定要找她的,我只是想给她送些东西来,中秋马上到了,我娘做了些月饼给温萤。”
“如果你和她是……朋友的话,劳烦把这个篮子转交给她。”
小伙子把篮子放在地上,就转身飞快的离开了。
上官尹站在原地,看着小伙子远去,面无表情的把地上的篮子提起来,扔进了屋里。
篮子里是什么样的月饼,他甚至不屑去看,左右不过是些粗劣的食物,这些东西放在京城,只有乞丐会要。
天又黑了。
冬天天黑的快,今日还下起了小雨,小雨淅淅沥沥落在屋檐,扰的人心烦。
这时候温萤还是没回来,上官尹出门遇到村民,得知温萤今日没有上山,而是到镇上去了。
最近天下各地都不安宁,就这么一个小村落都不时有盗匪出没,这个女人这么晚了还不回来,不怕自己被人盯上?
上官尹猛地抄起一把伞,往镇上走去。
四方镇是个小镇,但却是这方圆十里最繁华的地方,到了夜晚灯火盏盏亮起,点亮了街道,打扮朴素的人们撑着伞遮雨,匆匆的回家。
上官尹容貌昳丽,气度华贵,走在路上与这朴素的街道格格不入,十分吸引其他人的目光。
他不知道温萤去了哪里,只能压着怒火,沉默的一条街一条街的找。
随着时间逐渐过去,上官尹的耐心也跟流水一样消失了,就在他要回去的时候,余光忽然看到不远处的一道身影。
他停了下来。
这条街灯火稀少,只能勉强的照亮晦暗的街道,不远处,寺庙坐落在街道里,在夜色里沉默寂然。一个纤瘦的身影安静的站在那里,面朝着寺庙,虔诚合掌向佛像祷告着什么。她没有打伞,全身已经被雨水淋湿,沉重的裙摆在风中轻轻的摆动。
不知道为什么,上官尹看见温萤的第一眼愣了很久。
温萤祷告完,转过身,同样也看见了站在这里的他。
上官尹一动不动站在原地看着她,似乎在无声的问她是不是疯子,不回家,却跑到这么远的地方淋雨。
温萤飞快的走到他的面前,迎着他不悦的目光也没有丝毫的不耐,睁开明亮的眼睛看着他,把掌心里的东西捧到他的面前。
这是一个小小的平安符。
平安符里有一张写着他名字的字条,因为她没有撑伞,平安符和她一起都被淋湿了,此刻湿漉漉的躺在她的手心里。可是这正昭示了她为什么这么晚还不回家,为什么下雨了还要站在这里。
原来是因为要为他求这个平安符。
上官尹看着一脸明媚的她,忽然觉得有些可笑。
这个女人真愚蠢。他伤重修养不愈,她关心他,他只随口敷衍了一句是心病,她就不远路途走了这么远的路,来到寺庙替他求这个平安符。
那只是他随口说的一句而已。
亏她还是大夫,相信这些虚无缥缈的东西。
上官尹看着温萤。
不过……也许这个女人,他可以信任其留在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