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从来没有这样疾言厉色过,他的手掌也从未如此冰冷,护在自己腰间都能清晰地感觉到他在颤抖。
尽管如此,他依旧把自己搂得紧紧的。
大雨浇熄了他的体温,浇不熄他的雄心壮志。
容清犹如死士一般,尽管跪坐在地上,依旧挺起胸膛。
“恳请道长网开一面,放我夫妻二人一条生路,若是道长执意如此,我愿与夫人共存亡。”
苑筝双目因被十方域的白光灼伤,只依稀能看到朦胧的景象。
她看见道士原地打坐,周围冒出金色光芒,登时明白这道士来自何方。
那时她缠执笔星君缠得紧,百般无奈之下,执笔星君告诉她,尽管神尊劫难已定,但因是神尊,命格与他人不同,渡劫定会有重重险阻。
她没明白,要星君再说仔细一些。
执笔星君想了想,告诉她:“有帮助神尊的人,就有阻拦他的人。”
想来就是这样了,不是阻拦他,而是阻拦自己帮助他。
苑筝软缎樱粉色鞋子已经被雨水浸湿,此刻沾染了夜晚的寒凉,是刺骨的冷。
若这老道真是执笔星君安排的,还真不容小觑。
看来今日凶多吉少,苑筝阖上眼悄悄运气疗伤。
耳边唯一的温度就是紧贴着容清,他讲话间口中喷薄而出又在下一秒驱散的热气。
“道长,今日之事既被你发现,在下也不做隐瞒。”他把苑筝搂紧了些:“我夫人是妖,可她从未做过坏事。”
“那两名衙役消失的是对是错,你去山神庙一看便知。”
道士的声音如雷贯耳,仿佛有回声在耳边响彻:“妖,不该插手人间事。人,不该妖来惩治。”
容清眨了眨眼,道:“可她并未使长风城动荡不安,那件事只是短暂引起风波,很快就被喜悦代替,换言之,是苑筝帮助了镇上百姓不受欺压。”
说完,他从胸膛掏出一块木牌,高举过头:“这是镇上百姓立下的供奉牌位,他们不知苑筝姓甚名谁,所以写下来长风神的名字。”
“我今夜到山神庙避雨,供奉的食物都是新鲜的,可见这几日有源源不断的百姓前往。”
“道长,你难道要亲手扼杀黎民百姓的神吗?”
与此同时,苑筝感觉到自己的内力正在一点点恢复。
容清道:“你一口一个妖不可插手人间事,你不也正在插手人间事?”
道士睁开眼:“荒谬!”
“何来荒谬?”容清问他:“你非朝廷官员,也无天子受任,你不也是在插手人间之事?”
话音才落,十方域腾空而起,白光骤降,比刚刚更刺眼。
苑筝痛苦地捂着胸口,一口血喷薄而出。
容清见状飞扑过去,再次以肉身抵挡:“不要——”
十方域的光芒虽伤不到容清,却也能晃得他眼前一片苍白。
道长的脚步声就在此刻响起,越来越近。
眼睛看不见,耳朵便异常灵敏,容清辨别出他的方向,将苑筝挡得严严实实。
“人贵在自知,若苑筝真的做错,道长你此举又与苑筝有何不同,那应该由谁来惩治你呢?”
脚步声杂乱,加上大雨倾盆,容清实在分辨不出,索性转身一把抱住苑筝,圈在她腰间的手似是坚固的铁。
可就在此刻,他清晰的感觉到怀中人再不是刚刚那样弱柳扶风。
她腰肢硬朗,容清敏锐地发觉到了什么,想开口制止却以来不及。
苑筝高喝一声:“绿藤——!”
霎那间,是比脚步声更凌乱的拖动声音响彻深林。
容清感觉到脚下有东西划过,眼前刺眼白光越来越暗。
终于等视线恢复,他看见数以万计的绿藤从四面八方而来,它们无法靠近十方域,便在距离十方域不远处竖起藤墙,延伸出来的藤蔓正在和道士一绝高低。
藤蔓犹如触手,被桃木剑砍断后迅速生长,而苑筝则是一脸戒备的姿态。
是她在控制。
容清脑海里闪过那个从房檐坠落,推了他一把的藤蔓。
道士很明显失去了对付苑筝的最佳机会,藤蔓犹如挥不散的迷雾,层层交叠,活活耗光了道士的体力。
缠在他桃木剑上的绿藤很快湮没于重重绿藤之下,道士双拳难敌,被绿藤捆住手腕和双脚。
连头都固定在一处,全身上下能动的唯有嘴和眼珠。
容清敏锐地察觉到,横在他脖颈上的那一株越缠越紧,道士面色泛红双眼几乎要爆出。
“不要!”容清朝苑筝跑去。
在距离苑筝不到一米的位置凭空出现结界,将容清彻底阻拦,他想从另一个方向触碰到苑筝,恍然发现,原来结界围住的是自己。
他被苑筝设下的结界围住,隔绝了雨幕也隔绝了一切危险。
他只能用力地拍,口中发了疯一样喊她的名字。
然而此刻的苑筝仿佛听不见他的声音,她只站在那里,动动手指,就有无数绿藤铺天盖地蜂拥而上。
眼看道士就要暴毙,容清试图用肩膀撞破结界依旧无济于事。
天际是灰白色,东方日出点缀淡淡金光。
容清大吼:“不要杀人,苑筝!停手——!”
这是容清今晚第二次爆发能量,他竟生生撞破了结界,一把搂住苑筝,也打断了她对绿藤的能量加持。
容清冲过去拆开绿藤,保住了道士仅剩的一口气,他气喘吁吁躺在地上,面部充血显得狰狞。
他声音沙哑,想说什么却说不出口,最终只握住容清的手。
容清心系苑筝,瞧他暂时无恙,忙跑到苑筝身边。
绿藤已经化作躺椅形状将苑筝撑起,容清握着她的手,看她面色泛白:“苑筝,你没事吧?”
苑筝动了动唇,无力道:“还好你,你冲破结界……不然,我真的要犯错了……”
她看着他,眸中全然都是不舍,尽管有泪水自眼角滑下,依旧弯着唇:“没想到你还会回来。”
“我不走了。”容清紧紧握着她的手:“我不走了苑筝。”
可她的眼睛已经失去焦点,一点点阖上。
容清想抱住她,却被绿藤阻拦在外,说什么也不叫他碰。
道士虚弱的声音在身后响起:“你打破了她的节奏,伤了她的元气。”
“她会不会死?”容清问。
道士摇头:“应该不会,但要闭关几日。”
容清看着他,没有说话。
安静片刻,道士率先开口:“你夫妻二人想来都不寻常。”
容清不解地看着他,只见他先宝贝似的将十方域放到怀中,而后踉跄地站起身。
“你说得对,若是我今日真的替天行道,谁又该惩治我呢?”
容清:“我夫人,从未害过人。”
他一直在强调,拼死也要冲破结界就是为了证明,即便苑筝是妖,她也是个好妖,她不害人性命,哪怕是那两个衙役,也只是变到了荒无人烟的地域。
道士缓过来很多,捡起桃木剑时,容清和绿藤都警惕起来。
却见他笑笑:“山高水远,江湖再见。”
道士走了,天际出现半桥彩虹,可苑筝依旧昏睡着。
一连三天,容清连苑筝的头发丝都没碰到,绿藤不会讲话,或者说它讲的话容清也听不懂,它们只要一发觉容清靠近苑筝,就立刻筑起藤蔓墙,阻挡他的脚步。
如此,容清只能扑了个简易草床,就如从前那样,和小厨房公用一道墙,夜里就看着苑筝单薄的身体躺在床上,以寄托相思。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第五十天,这天早上,绿藤正为苑筝擦脸,却在见到墙角一只蠕动的白虫时,吓得连水盆都掀翻。
它最怕的三种东西:虫、火、苑筝。
容清在院外劈柴,听到声音忙不迭跑进去:“苑筝醒了吗?她醒了吗??”
绿藤缩在角落里瑟瑟发抖,顺着藤蔓指着的方向,他看过去,拿起鞋子准确无误拍在白虫身上。
这也是他将近两月,距离苑筝最近的一次。
容清当然不会放弃这个机会,当绿藤涌过来要阻止他时,他严厉道:“苑筝是我的妻,这些日子你们不让我碰就算了,有时白日里也要筑墙不让我看,等她醒了这些我都会告诉她的。”
绿藤一滞,后退半分,口中嘤嘤个没完。
容清又道:“苑筝昏睡之前还握着我的手,要是她知道这两个月我连碰都未碰她一下,定会大发脾气,以前她对我是什么态度,你们难道不知道吗?”
绿藤再次后退。
容清:“若是再敢阻拦,等她醒来,我——”
话还没说完,绿藤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
房间里终于只剩下他们两个,容清捧着她的手放到唇边轻吻,另一只手描摹她的五官,动作又轻又不舍。
这闭关是如何闭关,身体放在这,灵魂修炼吗?
容清不得而知,他只心疼苑筝,更怨恨那晚固执离开的自己。
他比她年长……或许不是,但心里年纪肯定比她要大。
他该让着她,哪怕不让也该与她平静地谈,而不是一气之下离开,险些让她丧命于道士之手。
平日里嚣张又活泼的夫人,今日面色苍白躺在这里,容清心头涌上无限酸楚。
不知该用什么来形容此刻的悲伤,他只希望苑筝赶紧醒来。他要告诉她,无论是妖是鬼,她首先,是他的妻。
他再也不会埋怨她,他要陪着她,直到地老天荒。
容清就这样衣不解带地照料苑筝的身体。
为她修剪指甲,帮她抹上好的雪花露,帮她守护好她清醒时守护的一切。
夜半时分,他就躺在她身边,偶尔看她姣好的面容,偶尔忏悔自己所做的一切。
初春已去,天降飞雪。
长风城大雪弥漫,皑皑白雪之下再不见玉树青葱,容清一身淡蓝色褂子站在门口,遥望天的那一端。
阔别六月,苑筝会在哪片云,又或者是夜晚的哪颗星上呢?
……
苑筝的灵体回到出生位置,老树妖爱怜地垂下枝叶护着,紫藤花为她筑起一道灵界,天竺葵渡给她延绵生命的灵气。
老树妖问她:“经历这一遭,你还要回去帮神尊完成渡劫吗?”
苑筝点头:“当然啦,我答应他的。”
老树妖道:“可你百年修为差点就丢了。”
苑筝无畏道:“这些都是我在神之殿蹭来的,如果当初没有神尊庇护,我甚至连那老道的身都进不了,丢就丢了。”
“什么时候见你这么大方,还丢就丢了!”老树妖斥她:“这回可要小心谨慎,别再目中无人。”
“我知道了。”苑筝点头。
“你从小被保护的太好,不知外界险恶,你出生之时……”
“我出生之时,恰逢神界施恩,六界大战停止,世界和平,所以妖族把我当成祥瑞之照,对我无限宠爱。”苑筝揉了揉耳朵:“我都听腻了。”
“……”老树妖道:“我要说的是后半句话。”
苑筝问:“什么?”
“这次的事给你敲响了警钟,你不该仗着灵力插手人间事。这一遭因你酿成大祸,险些误了神尊的劫,若日后神尊迁怒,妖族恐无法承受。”
苑筝警惕地看着老树妖:“你要做什么?”
“现在该让你体验一下,失去灵力的滋味了。”
穿梭在云雾中的滋味令她难受的想吐,耳边老树妖的话回荡着:“辛去城的监斩官张塑我已经处理了,你也不必想着为上一世的容公子报仇。”
苑筝睁开眼,屋檐蔽日。
很快,她与一脸慌张地容清对视。
只一瞬间,就被他一把搂在怀里:“苑筝,你终于醒了!”
他握着她的手,又捏了捏她的肩,慌乱地打量她:“身体可好?还有不舒服的时候吗?后背酸不酸?能不能下床?”
她被容清搀扶着站起来,看她走了几步,脸上笑容才固定住。
苑筝抬起指尖暗自用力。
感觉到体内灵力微弱,老树妖真的压制了她身体里的八成内里。
不过无妨,如今已是寒冬腊月,她成功阻止容清参加科举,生生为他谱写了另一条人生路。
她弯了弯唇,搂着容清的脖子,深吸一口他的气息,喃喃道:“我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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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洁风清,苑筝披上外套扯住肩膀上点点痕迹,她倚在容清怀里,听他说。
“我已安排好马车,明日即刻启程。”
苑筝问:“你娘,会不会不喜欢我?”
“怎么会不喜欢你。”容清指腹碾过她的衣袋,轻揉雪团,道:“你可知,我娘有多希望能有个女儿,小时候我邻居家就有个女儿,她几乎每日都要去逗一逗,一定会喜欢你的。”
第二年四月,山清水秀。
苑筝和陈夫人下了三盘棋后,回到房间。
容清正伏在桌前写着什么,苑筝刚坐在他身边,就听他皱眉道。
“李四郎是个好底子,别看平日里不学无术,但作诗还挺押韵,只是这孩子不服管教,怕是长大后要吃亏。”
“这个林平儿,字写得歪歪扭扭,还在上面画画,像什么样子。”
“他爹是我们镇上卖猪肉的,上次我去买菜他们还要多送我一条,我没收。”
“他如此不学无术,简直对不起他爹的良苦用心。我明日要去找他爹谈谈。”
……
苑筝抱着他的手臂:“好啦,容先生,娘特意给你煮了补血气的红枣银耳圆子,就在小厨房呢,快去吃。”
容清问:“娘没给你煮?”
苑筝答:“我都吃完了。”
“那再陪我吃一点。”容清和苑筝一起来到小厨房,他舀了一颗红枣送到她嘴里:“你身子虚,要多吃才对。”
他总以为苑筝最近甚少使用灵力,是因为闭关后体虚。
苑筝反手也喂了他一颗:“你可知这红枣是补气血极好的东西?”
“当然。”
苑筝含笑道:“那你可要多吃点,免得早上没精力教书。”
容清点头:“无论何时,只要我一拿起书本,就有源源不断的力气看。”
“是吗?”苑筝咬着筷子若有所思道:“那你刚来的那一天,好像连一个字都看不下去呀。”
她的眼睛犹如夜空的圆月,无论从哪个方向,第一眼就能看见璀璨的光。
容清喉结上下涌动,几口将剩下的圆子吞进腹中,他心里思索着母亲现在是否睡着,苑筝已经坐在他的腿上。
白皙如柔夷的手臂勾着他的脖子,指腹有一下没一下划过他的后颈。
“容先生,你还有温习明天的功课吗?”
他点头:“要的。”
苑筝细眉微蹙:“你——”
“的确。”不等她说完,放在她腰间的手臂猛地收紧:“但今日你我都吃了这么多,不消耗掉恐怕明日气血会过盛。”
“……”
坠入云端的滋味的确美妙,仿佛身处在大片蔷薇花田,容清做了个梦,梦中是他第一次来到这片深林之中。
他推开门,看见苑筝含笑地看着他,一把折扇在下颌处轻轻地扇。
“不赶考也有别的出路呀。”
“比如……你就留下来,和我享乐吧。”
他体会到了陶渊明的世外桃源,也相信了,这世间总有避难之所,山清水秀,佳人相伴。
他教书育人,将未来的栋梁之才从小培养,也是好事一桩。
苑筝也做了个梦,梦境与容清截然相反。
云芜城城主,云芜上仙被锁魂链五花大绑在南天门前。
因日日接受风雨雷电洗礼,从前那副清冷仙人貌如今已变得沧桑又疯癫。
他双眼猩红,偶尔沉寂一瞬再拖动着锁魂链仰天长吼,眸中怒气喷薄而出,再被一道雷电击中身体。
看管他的守卫军们都是精挑细选的精英,只有在换岗时,恰逢云芜上仙的嘶吼响彻耳边,才会感慨几句。
“多亏有云芜上仙,云芜山才能享受今日万众朝拜的盛世。”
“也是因为他。”另一人讽刺地哼了一声:“差点就让云芜山变成了‘云无山’!”
“前脚送走了众仙家,后脚竟要百姓们将朝拜礼换成童男童女,不给就水漫天下,真是太猖狂了,和当初在镇上开医馆,悬壶济世的云芜上仙完全不沾边。”
“有了权利,所有人都会变得贪婪,原来霍扶衣也不例外。”
“封印万年的锁魂链重现天日不够,还得靠雷电星君加持才能勉强拴住霍扶衣,现在回想起来当初的战场,还是觉得震撼啊!”
血海弥漫,山川呼啸,众仙齐齐出动扔不敌霍扶衣的邪功,被迫请出上古神器锁魂链,拴住他的手和脚,再绕到他颈间。
一众神仙才敢靠近,将霍扶衣押至南天门。
天帝要让所有神仙知道,若是心生邪念,必遭反噬。哪怕是曾经一身清冷,出淤泥而不染,受万众朝拜的云芜上仙也不例外。
苑筝睁开眼。
此劫已渡,又一个沧海桑田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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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案
白水烟自小命苦,无依无靠没少受同门欺负。
就连师姐嫁入梁府,也要带着她唤作表妹呼来喝去。
后来才得知,梁府三少爷身体有疾,连拜堂的力气都没有。
师姐嫌弃这个病秧子,便吩咐白水烟和他洞房。
月色朦胧,白水烟错愕地发现,三少爷和白日里见过的模样完全相反。
他的手臂刚劲有力,如狼似虎,身上似是有用不完的劲。
自这以后每每到了夜里,都是她最担忧的时候。既要掩盖身份,又要承受压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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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逢舟起初并未察觉,直到发现白水烟与夜里的妻子身上香气相同。
夜晚,他故意咬破妻子唇角,第二日只见白水烟说暑气太重上了火,寻来药膏涂抹唇角伤痕。
他想拆穿谎言,又贪恋夜幕降临时身下那双水雾般的眼睛。
查清楚她身世谜团的那晚,梁逢锦拥着她,扣住肩膀轻声道:“这么久了,也该习惯了。今夜不熄灯,给我看看。”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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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晋江文学城独家